陳暮在一旁靜靜聽著,心中既有欣慰,也有警惕。政令雖好,關鍵在於執行。基層胥吏是否會陽奉陰違,巧立名目?這是他接下來需要重點關注和整頓的。
他注意到,市集中已有不少交州來的商賈,售賣著交趾的香料、合浦的珍珠、蒼梧的葛布,同時也收購本地的丹砂、藥材、桐油等物。商業的流通,正如同血液,開始為這片新附之地注入活力。
城西,新擴建的軍器監工坊區內,熱火朝天。高大的水排帶動著鼓風機,將爐火吹得熾白,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不絕於耳。
然而,在一處專門研製水軍器械的作坊內,氣氛卻有些緊張。
主持工坊的大匠,是來自交州的老匠人魯沔,以技藝精湛、性格執拗著稱。他正對著一名年輕許多的匠師吹胡子瞪眼。
“黃口小兒!你懂什麼?這‘連環舟’老夫造了半輩子,就是這般結構!你要加什麼勞什子‘隔水艙’,還要用什麼‘桐油灰’密封?繁瑣!無用!耽誤工期,你擔待得起嗎?”魯沔手中揮舞著一卷陳舊的設計圖。
那年輕匠師名叫鄭渾,原是江東工匠,在泉陵之戰後被俘,因技藝出眾被選拔進軍器監。他麵對魯沔的怒火,並不畏懼,據理力爭:“魯大匠!舊式連環舟,以鐵索相連,看似穩固,然若一舟被火攻或擊穿,餘舟皆受牽連,難以脫離!加設隔水艙,雖工序繁瑣,卻可保一舟受損,不致全隊沉沒!桐油灰密封,更能防滲漏,保浮力!此乃水戰保船保人之要務,豈能因循守舊?”
“放屁!老夫造的船,在漓水、鬱水跑了十幾年,從未出過大紕漏!”
“此乃湘水、長江!風浪非內河可比!且將來要對陣的是江東水師!豈能沿用舊法?”
兩人爭執不下,麵紅耳赤,周圍的匠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麵麵相覷,不敢插嘴。
恰在此時,陳暮在工坊丞的陪同下走了進來。他並未驚動眾人,隻是靜靜聽了一會兒雙方的爭論。
“主公……”工坊丞欲要通報,被陳暮抬手製止。
他走到那艘還在建造中的連環舟模型前,仔細看了看,又拿起鄭渾畫在羊皮紙上的改良草圖端詳片刻。
“魯師傅,”陳暮開口,聲音平和,“你經驗豐富,確保工期,此心可嘉。”
魯沔見是陳暮,連忙行禮,氣焰稍斂。
陳暮又轉向鄭渾:“鄭匠師,立足實戰,思慮周全,勇於革新,其誌可嘉。”
他手指點著草圖上的隔水艙設計:“此議,我看可行。水軍戰艦,乃將士之依托,性命所係,堅固與生存為首要。工序繁瑣,可增派人手;工期延誤,可調整計劃。但戰艦之改良,關乎勝敗存亡,不可因噎廢食。”
他最終拍板:“此艦,便按鄭匠師改良之方案建造。魯師傅,你經驗老到,負責監造,確保工藝,若有疑難,你二人需同心協力,商議解決。我要的,是既能按期交付,又更堅固實用的戰船!”
魯沔張了張嘴,見陳暮態度明確,最終悶聲應道:“謹遵主公令。”鄭渾則是精神大振,深深一揖:“渾,必竭儘所能!”
陳暮離開工坊時,對工坊丞道:“新舊交融,必有碰撞。既要尊重老匠經驗,亦不可壓製新銳之思。如何平衡引導,使之取長補短,乃你之職責。”
是夜,書房燈下,陳暮與龐統對坐。
“市井漸複生機,軍械革新亦有進展,此皆好兆頭。”陳暮揉了揉眉心,“然,內部隱憂仍在。淩統雖困,其心未死;軍營經騷動,裂痕猶存;新附官吏,良莠不齊;工坊之內,新舊之爭……千頭萬緒。”
龐統為他斟上一杯濃茶,陰柔道:“主公所慮極是。然,‘砥石’之成,豈是一帆風順?正因有這些裂隙、雜質,方能通過不斷的磨礪、擠壓,使其內部結構愈發緊密堅實。淩統是磨刀石,軍營騷動是淬火,官吏良莠是篩選,工坊之爭是激發。關鍵在於,我等執‘礪石’之人,需掌其度,控其火候。”
陳暮啜了口茶,苦澀提神:“度在何處?火候如何?”
“恩威並施,張弛有道。”龐統眼中閃著精光,“對淩統,困其誌,磨其性,待其戾氣消磨殆儘,或可一用。對軍中,嚴紀與教化並行,有功即賞,有過必罰,更要營造‘同袍’之情。對官吏,考成法與監察司雙管齊下,清廉能乾者擢升,貪腐無能者汰換。對工坊,重獎革新之效,亦保障老匠之尊,以成果論英雄。”
陳暮沉吟良久,緩緩道:“歸根結底,在於‘人’與‘製’。要有源源不斷的人才,更要有能讓人才發揮作用、優勝劣汰的製度。《交州敕令》是根本,需堅定不移推行下去。學堂、匠坊、軍營,皆是培養人才之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夜空疏星:“曹操動兵關中,劉備圖謀漢中,此乃大勢。我等偏安南隅,看似旁觀,實則亦是局中。唯有將自身根基打得牢不可破,方能在未來變局中,進可攻,退可守,甚至……後發先至。”
龐統深深一揖:“主公英明。統,願效犬馬之勞,助主公將這‘砥石’,打磨成擎天之柱!”
窗外,泉陵城漸漸沉寂,唯有州牧府書房的燈火,以及城內幾處工坊、軍營不熄的爐火與燈光,如同這亂世中不甘沉寂的星火,默默燃燒,積蓄著足以燎原的力量。家國天下,宏圖煙火,在這一刻,微妙地交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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