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批贖金,那沉甸甸的黃金、絹帛與糧米,終於如期運抵泉陵,交割清楚。這意味著,陸遜歸吳的時刻到了。
這一次,陳暮親自來到了州牧府門前相送。並非為了彰顯勝利者的姿態,更像是對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完成最後的禮節。秋日的陽光為泉陵城鍍上一層金邊,也照在陸遜那依舊平靜無波的臉上。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文士青衫,而非都督袍服,身形頎長,立於階前,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仿佛這數月的囚徒生涯,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狼狽。
“伯言,今日一彆,不知何日再會。”陳暮拱手,語氣誠懇,聽不出絲毫虛偽,“江東路途遙遠,望自珍重。”
陸遜深深一揖,動作標準而疏離:“有勞陳公相送。數月款待,遜銘記於心。他日若在戰場相逢,遜必竭儘全力,以報吳侯之恩,亦不負陳公今日之誼。”他的話清晰地將“恩”與“誼”分開,界限分明,既全了禮數,也表明了立場。
陳暮笑了笑,並不意外,也不強求,隻是側身讓開道路:“請。”
沒有盛大的儀仗,隻有一隊精乾的交州騎兵“護送”,以及一輛簡樸的馬車。陸遜登上馬車,車簾落下,隔絕了內外。車輪滾動,沿著來時路,向著江東方向迤邐而行。
車內,陸遜閉目養神,手指卻無意識地撚著衣角。泉陵的數月,像一場漫長而奇異的夢。陳暮的禮遇,交州的井然有序,那些他翻閱過的新政條文、地理圖誌……無數信息碎片在他腦海中盤旋。他知道,自己帶回江東的,不僅僅是殘敗之身,還有對交州這個新興勢力更深層的認知。這份認知,是財富,也可能成為負擔。
車隊行至大江之畔,需換乘江東前來接應的船隻。登上搖晃的舟船,望著腳下滾滾東去的江水,以及對岸那片熟悉的、卻又似乎隔了一層薄霧的江東土地,陸遜的心中才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近鄉情怯?或許。但更多的,是一種麵對未知旋渦的凝重。
陸遜歸來的消息,早已傳遍建業。碼頭上,以張昭、顧雍為首的文官,以及部分與陸家交好的將領肅立等候,場麵看似隆重,卻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平靜。沒有歡呼,沒有喧嘩,隻有探究的目光和壓抑的低語。
船靠岸,踏板放下。陸遜穩步走下,目光掃過人群,看到了嶽父顧雍眼中深藏的憂慮,看到了張昭臉上的公事公辦,也看到了其他一些人眼中閃過的複雜神色——有同情,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伯言,一路辛苦。”張昭作為代表,上前一步,語氣平穩無波,“主公有令,伯言車馬勞頓,可先回府歇息,三日後,主公於殿中設宴,為伯言接風。”
沒有即刻召見,沒有急切問詢,隻有一句“回府歇息”和三日後的一場“接風宴”。這安排本身,就傳遞著不同尋常的信號。陸遜麵色不變,躬身行禮:“有勞張公,遜遵命。”
回到那座熟悉的府邸,仆役依舊,景物依舊,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陌生的疏離感。家人團聚,自有悲喜,但喜悅之下,都壓抑著一份對未來的擔憂。
三日後的接風宴,設在吳侯府的正殿。絲竹管弦,觥籌交錯,一如往昔。孫權高坐主位,笑容和煦,親自舉杯向陸遜敬酒,言辭懇切,稱其“為國受難”,“辛苦了”,對其在交州的情況隻字不提,仿佛廬陵之敗隻是一場無足輕重的意外。
然而,宴席間的氣氛卻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僵硬。一些將領的目光躲閃,文臣們的交談也刻意避開了軍事話題。淩統也出席了宴會,他坐在角落,自顧自地飲酒,偶爾抬頭看向陸遜的方向,眼神複雜,卻始終沒有過來交談。
酒至半酣,孫權似是不經意地開口:“伯言啊,你在外數月,身心俱疲。廬陵軍政繁雜,勞心勞力,孤實在於心不忍。不若暫且卸下軍務,休養些時日。孤意,調你至丹陽郡任太守,那裡民風淳樸,政務清簡,正合休養。你意下如何?”
丹陽郡,雖是要郡,但地處腹地,遠離前線。太守之職,與都督一方軍事的權柄,更是天壤之彆。此言一出,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陸遜身上。
陸遜持杯的手穩如磐石,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早已料到。他放下酒杯,離席,躬身,聲音清晰而平靜:“臣,謹遵主公之命。謝主公體恤。”
沒有辯解,沒有不滿,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起伏。他就這樣坦然接受了自己被明升暗降、剝奪軍權的事實。
孫權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放鬆,隨即笑容更盛:“好!伯言深明大義!來人,賜酒!”
宴席繼續,氣氛似乎重新變得熱烈,但那層無形的隔閡,已然深深楔入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陸遜安靜地坐回位置,繼續品嘗著杯中之物,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隻有坐在他不遠處的顧雍,在心中發出了一聲無聲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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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被調任丹陽太守的消息,如同一聲悶雷,在江東軍政兩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鳥儘弓藏!兔死狗烹!”一些昔日與陸遜交好、或欽佩其才的少壯派將領心中不忿,私下議論,“廬陵之敗,豈是陸都督一人之過?若非……唉!”
“慎言!慎言!”立刻有人製止,“主公自有考量。陸都督……暫且休養,也未必是壞事。”
“怕是有人進了讒言!”更有激憤者,將目光投向了那些素來與陸氏不甚和睦的江東本土豪強,或是北來的淮泗將領集團。
朝堂之上,暗流湧動。張昭、顧雍等老成持重者,雖覺此舉或許過於急切,有損人心,但鑒於陸遜新敗,且其在軍中威望過高,主公有所忌憚也在情理之中,故而保持沉默。而另一些人,則暗自欣喜,覺得壓在自己頭上的一座大山終於被搬開。
淩統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獨自一人在院中練武直到深夜,刀風呼嘯,仿佛要斬斷所有的煩悶與迷茫。他與陸遜,一個因被俘而聲望受損,一個因兵敗而被褫奪兵權,某種程度上,竟成了難兄難弟。但他心中對陸遜的那份複雜情緒,並未因此消解,反而更加糾纏。
消息也很快傳到了泉陵。
“果然如此。”龐統將密報遞給陳暮,冷笑道,“孫權氣量,不過如此。陸伯言這般回去,怕是比留在泉陵還要難受幾分。”
陳暮看著密報,目光深邃:“猜忌已生,裂痕難補。這對我們而言,短期看是好事,孫權自斷臂膀。但長遠看,一個內部不穩、領袖猜忌的江東,未必符合我們的利益。曹操恐怕會更高興。”
“主公所言極是。”徐元接口道,“不過,眼下我們正可借此機會,全力經營荊南,推行新政,鞏固根基。同時,可暗中加強與江東那些對孫權處置不滿的勢力的……接觸。”
陳暮點了點頭:“此事由士元負責,務必謹慎。眼下,我們還需要孫權這個‘鄰居’保持表麵上的穩定。至於陸伯言……”他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在丹陽,未必就真的甘心隻做一個太平太守。且看著吧,是龍,總會騰雲駕霧;是鳳,終要振翅高鳴。隻是不知道,孫仲謀這座廟,還容不容得下他這尊大佛了。”
陸遜攜家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建業,前往丹陽郡赴任。沒有隆重的送行,隻有少數故交私下相送。顧雍送至城外,握著女婿的手,良久,隻說了四個字:“韜光養晦。”
陸遜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丹陽郡治所宛陵,相比於廬陵前線的緊張和建業朝堂的喧囂,顯得寧靜而祥和。太守的政務確實不算繁重,多是些勸課農桑、處理訴訟的日常。陸遜很快便接手了工作,他做事依舊嚴謹細致,條理分明,將郡內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看不出絲毫被貶黜的失落與懈怠。
他時常輕車簡從,巡視各縣,深入鄉裡,了解民情。丹陽郡多山,民風較之江東其他地區更為彪悍,亦多山越聚居。陸遜並未因遠離軍旅而放鬆警惕,他仔細查閱郡內武備,勘察地形,仿佛一隻暫時收攏了羽翼的鷹隼,仍在默默審視著自己的領地。
這一日,宛陵降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細碎的雪花無聲飄落,覆蓋了庭院的青石板。陸遜站在廊下,望著漫天飛雪,手中握著一份剛剛收到的、來自交州方麵“友人”的“問候信”,信中隱晦地提及了交州在荊南推行的一些新政細節,以及對他處境的“關切”。
他麵無表情地將信紙湊近廊下的燈火,火焰跳躍著,迅速吞噬了絹帛,化作一小撮灰燼,隨風散入雪中。
雪花落在他肩頭,帶來一絲寒意。他抬頭,望向北方,那是建業的方向,也是廬陵的方向,目光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思量。
丹陽的雪,很冷。但或許,比雪更冷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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