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陵城的冬日,相較於建業的濕寒,多了幾分山野間的清冽。太守府邸內,炭盆燒得正旺,驅散著空氣中的寒意。陸遜端坐於書案之後,麵前攤開著丹陽郡的戶籍田畝圖冊,以及各縣呈報上來的年終總結。他的神情專注,仿佛手中處理的是關乎國運的軍機要務,而非一郡之地的錢穀刑名。
赴任月餘,他並未如外界猜測那般消沉頹唐,也未急於展現任何“不甘”或“怨望”。相反,他沉下心來,真正將自己融入到了丹陽太守的角色之中。他親自批閱每一份重要的公文,召見各縣令長,詳細詢問地方民情、獄訟、倉儲乃至鄉間耆老的評價。他巡視的範圍,不僅限於富庶的平原縣邑,更深入那些山高林密、道路崎嶇的邊遠鄉亭,那裡往往是山越與漢民雜居,矛盾潛伏之地。
幾次巡視下來,陸遜對丹陽的了解迅速加深。他發現郡內武備鬆弛,郡兵久不操練,器械老舊;府庫賬目看似清晰,實則多有隱漏,倉中存糧亦與冊籍有所出入;更棘手的是,地方豪強與山越部族之間關係微妙,時有摩擦,前任太守多以安撫、綏靖為主,未能根除隱患。
他沒有立刻大張旗鼓地進行整頓,而是不動聲色。先是重新核對了部分關鍵縣邑的倉廩,以“核對舊檔,厘清底數”為由,將一些明顯有問題的賬目暫時壓下,並未深究,讓相關人等既感壓力,又摸不清這位新太守的底細。對於郡兵,他則以“防冬備盜”為名,下令各部進行常規操演,他親自觀摩,記錄下各級軍官的表現和士卒的狀態。
這一日,他召見了郡尉與幾位主要屬官。
“今冬天氣嚴寒,山中獵獲減少,需謹防小股山越因饑寒而下山擾民。”陸遜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自明日起,加強各緊要隘口的巡哨,尤其注意通往山越聚居區的路徑。郡兵操練,增加夜間辨識、山地行進等科目。所需器械,列出清單,本官會設法籌措。”
他又看向主管錢糧的功曹:“府庫存糧,需確保無誤。開春後或有青黃不接,要預留部分以備賑濟。此前核賬發現的些許出入,本官希望能在年前看到明確的說明與補救措施。”
他沒有疾言厲色,但條條指令清晰明確,直指要害。郡尉與功曹等人心中凜然,這位年輕的太守,看似文弱,行事卻如此老辣周密,絕非易與之輩。他們不敢怠慢,連忙躬身領命。
陸遜看著他們退下的背影,目光深邃。他知道,自己如今身處嫌疑之地,一舉一動都被人注視著。大刀闊斧的改革是取禍之道,但若無所作為,則更坐實了“無能”或“心灰意冷”的猜測。他選擇了一條更艱難,也更穩妥的路——深耕細作,潛移默化。他要將丹陽這塊看似平靜,實則暗藏隱患的土地,真正掌控在手中,將其經營成進可攻、退可守的根基。這既是為了江東,或許,也是為了他自己。
泉陵的冬日,氣氛則與丹陽的謹慎蟄伏截然不同,充滿了開拓與進取的活力。
州牧府內,巨大的沙盤上,荊南四郡的地形地貌清晰可見。陳暮、龐統、徐元、以及剛從廬陵前線返回述職的鄧艾圍聚在沙盤周圍。文聘因需坐鎮水軍,未能親至,但也派來了副將呈交了詳細的報告。
“廬陵、桂陽、零陵三郡新附,百廢待興,首要之務,在於安民、墾荒、修路、興水利。”徐元指著沙盤,侃侃而談,“已按主公之意,從交州抽調了大量熟悉農事、工巧的吏員,分赴各郡縣,指導屯田,推廣交州已有的曲轅犁等農具。同時,征發民夫,優先修複連接各郡的主乾官道,暢通物流。”
鄧艾補充道:“軍……軍務方麵,各要害之處,已分兵駐守。降卒正在整編、甄彆,擇優補充入軍,其餘遣散歸農。廬陵城防正在加固,仿照……仿照泉陵模式,建立烽燧預警體係。”
龐統的目光則投向了更廣闊的區域:“內部整頓固是根本,然外部威脅不容忽視。曹操在北方蠢蠢欲動,據聞其謀士司馬懿多次前往關中,恐有圖謀漢中之意。劉備得諸葛亮之助,在益州站穩腳跟,其使者鄧芝近來與江東接觸頻繁,不可不防。”
陳暮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盤邊緣敲擊著。良久,他開口道:“元直負責內政,務求穩妥,使新附之民能儘快安居樂業,感受到歸附之利。士載整軍經武,需精不在多,尤其要注重與文仲業水軍的協同。荊南水網縱橫,水陸並進,方為王道。”
他頓了頓,看向龐統:“至於外患……曹操若圖漢中,則與劉備衝突難免,此於我有利,可靜觀其變。江東經此一敗,短期內無力西顧,但需警惕其與劉備勾結。可令暗衛加強對益州、江東動向的探查。另外……”
陳暮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我們不能隻滿足於守成。荊南雖定,然交州根本之地,仍需大力經營。科舉取士,要不分南北,唯才是舉;鼓勵工商,開拓海路;屯田積糧,以備不時之需。我們要讓天下人看到,在我陳明遠治下,百姓能安居,士人能展才,武者能用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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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中充滿了自信與雄心。一場大戰的勝利,並未讓他衝昏頭腦,反而讓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未來的道路與挑戰。
正如龐統所預料的那般,北方的曹操,並未因南方的暫時平靜而停下腳步。冬季的嚴寒,似乎更激起了他掃平群雄、一統北方的雄心。
鄴城,丞相府。軍事會議的氣氛凝重而熱烈。
“劉備據有益州,得諸葛亮為輔,如虎生翼!若不早圖,必成心腹大患!”夏侯淵聲如洪鐘,主張即刻對漢中用兵。
“妙才將軍所言甚是。”司馬懿附和道,語氣陰柔,“漢中乃益州門戶,張魯暗弱,正可取而代之。取得漢中,則益州震動,劉備如芒在背。屆時,或可聯合孫權,東西夾擊……”
曹操坐在主位,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目光掃過麾下眾將謀臣:“劉備,疥癬之疾耳。然其據險而守,諸葛亮善於治國用兵,急切難下。今歲關中糧秣儲備如何?進軍漢中之路徑、險隘,可曾探查清楚?”
負責後勤的官員和斥候統領連忙出列,詳細稟報。
最終,曹操拍板定論:“開春之後,兵發漢中!以夏侯淵為征西將軍,為主帥,張合、徐晃為副,司馬懿為軍師,統兵十萬,務必拿下漢中,扼住劉備咽喉!”
戰爭的陰雲,再次於北地聚集。曹操的戰略意圖非常明確,他要趁劉備在益州立足未穩,江東新敗無力北顧,交州陳暮忙於消化荊南之際,先解決西線的威脅,鞏固北方,再圖南下。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成都,劉備與諸葛亮緊急商議對策。
“曹賊勢大,兵鋒直指漢中,如之奈何?”劉備麵帶憂色。
諸葛亮羽扇輕搖,神色卻異常鎮定:“主公勿憂。漢中地勢險要,張魯雖弱,亦非毫無還手之力。亮已命孟起馬超)將軍加緊操練西涼鐵騎,嚴顏老將軍鎮守葭萌關。待曹軍來犯,我據險而守,以逸待勞,未必不能勝。同時,可遣使再次聯絡孫權,陳明利害,縱不能使其出兵相助,亦要使其不敢輕易與曹操聯合。”
而在許都,也有細作將曹操動向密報泉陵。
“曹操果然動手了。”陳暮看著情報,對龐統道,“如此一來,我們至少又多了一年半載的安穩時間。”
龐統眼中精光閃爍:“不錯。主公,此乃天賜良機!可趁機穩固內部,積蓄力量。待曹劉在漢中打得兩敗俱傷,或許,便是我等的機會所在。”
丹陽,宛陵。又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將天地染成一片素白。
太守府書房內,炭火劈啪作響。陸遜處理完今日的最後一份公文,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雪花湧入,讓他精神一振。
遠山近郭,皆籠罩在茫茫雪幕之中,萬籟俱寂。然而,這寂靜之下,他仿佛能聽到北方漢中路途上即將響起的金戈鐵馬之聲,能感受到益州成都府內的緊張籌劃,也能想象到泉陵州牧府中那份銳意進取的勃勃生機。
天下這盤棋,從未因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停止運轉。他陸伯言,如今卻被困在這丹陽郡守的方寸之地,如同一顆被暫時移出棋盤的棋子。
他低頭,看著書案上那卷剛剛批閱完畢的、關於整修宛陵至涇縣官道的計劃書。這隻是一郡之事,微不足道。但若連一郡之事都做不好,又何談匡扶社稷?
雪花飄落在他的肩頭,帶來絲絲涼意。他輕輕撣去雪花,關上了窗戶。
蟄伏,並非沉淪。他需要時間,需要耐心,也需要在這看似平凡的政務中,重新積蓄力量,磨礪心智,等待那不知何時會到來的,風雲再起之日。
窗外的雪,依舊下著。書房內的燈光,卻久久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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