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沉領命去藏書閣後,殿內重歸寂靜,唯有窗外偶爾掠過的靈鳥啼鳴,以及我指尖無意識敲擊紫檀木桌麵發出的、規律而沉悶的“篤篤”聲。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溫瑾瑜送來的那隻玉盒上。玉盒用料是上乘的暖靈玉,觸手溫潤,雕工精細繁複,顯然出自大家之手。打開盒蓋,裡麵用柔軟的靈綢襯墊,整齊地碼放著幾株靈氣盎然、形態各異的珍稀藥材。一株形如嬰孩、通體剔透的“玉髓參”,一株葉片如同冰晶凝結、散發著淡淡寒意的“凝神花”,還有幾味我叫不出名字、但靈氣逼人的輔藥。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躺在最中央的那一截——千年份的“凝魂枝”。
枝乾呈暗金色,表麵有著天然的、如同符文般的脈絡,散發著柔和而穩固的靈魂波動。此物對於修複受損神魂、穩固即將崩潰的本源有著奇效,在整個修真界都堪稱有價無市的至寶,其價值,足以讓一個小型宗門傾家蕩產。
一縷淡淡的、清雅而令人心神不自覺放鬆的藥香,自玉盒中幽幽散發出來,縈繞在鼻尖。這熟悉的藥香,像一把生鏽卻依舊鋒利的鑰匙,毫無預兆地撬開了我記憶深處某個被刻意塵封的角落,喚起了那段在雲墟界初遇溫瑾瑜的、遙遠而模糊的記憶。
當時我從未想過,輪回生死,從焦土戰場來到這光怪陸離的修真界,最先要對抗的,不是敵人,而是我自己。
我以武入道,進展迅猛,吸收的力量卻雜駁不堪。前世戰場帶來的煞氣與殺戮意念,如同附骨之疽,混入我新生的靈脈,平日裡被我強行壓製,成了我殺伐手段的一部分。但我知道,它們是隱患,是潛藏的毒火。
平日裡,我憑借強大的意誌力,強行將這些煞氣與殺戮意念壓製、馴服,甚至將它們轉化為了我對敵時最淩厲、最令人膽寒的殺伐手段的一部分。它們是我力量的源泉,也是我立足於此界的依仗之一。
但我知道,它們更是潛藏的隱患,是隨時可能引爆、將我自身也焚燒殆儘的毒火。它們與這具身體原本的靈力並非同源,更像是一種寄生的、狂暴的異種能量,時刻覬覦著反客為主的機會。
那一日,在雲墟界一處人跡罕至的荒山深處,為了尋找一種淬煉肉身的靈草,我與一頭守護妖獸發生了衝突。那妖獸皮糙肉厚,凶悍異常,激戰之中,血腥氣刺激了我本就躁動的神經。最終,我以近乎搏命的方式,徒手撕碎了那頭妖獸。
溫熱的獸血噴濺了我滿臉滿身,那熟悉的、帶著鐵鏽味的腥甜氣息,如同一個信號,徹底點燃了我體內一直被強行壓抑的毒火。
痛!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了全身!
不再是外力造成的創傷,而是源自內部,源自每一條靈脈,每一個穴竅!仿佛有無數把燒紅的鈍刀,在我經脈裡瘋狂地攪動、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灼痛,五臟六腑仿佛都被放在烈火上炙烤!
眼前不再是鬱鬱蔥蔥的山林,而是血色的彌漫!耳邊呼嘯的風聲,也被金戈鐵馬的瘋狂嘶鳴、垂死將士絕望的哀嚎所取代!那些我原以為早已被拋在另一個世界、屬於前世的幻聽幻視,此刻變得無比清晰、真實,如同夢魘般將我緊緊纏繞。
冰冷的、純粹的殺意,不再受我控製,如同實質的黑色霧氣,從我周身毛孔不受控製地溢出。周遭的花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凋零,驚飛的林鳥尚未逃遠,便如同下餃子般從空中墜落,生機被瞬間剝奪。連我自己,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這股力量的暴戾與陌生,它們讓我感到心悸,甚至一絲恐懼。
我單膝跪倒在地,一隻手死死捂住如同要炸開的頭顱,另一隻手的指甲早已深深摳進身旁粗糙堅硬的岩石之中,試圖用更尖銳、更直接的疼痛,來拉回那即將徹底淪陷的理智。
但,沒用。
體內的煞氣如同決堤的洪荒猛獸,瘋狂地衝擊著我勉強維持的、那搖搖欲墜的意誌防線。意識在無邊無際的血色與殺念中浮沉,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徹底吞噬。
要麼,徹底瘋狂,淪為隻知殺戮的怪物。
要麼,靈脈儘毀,修為散儘,甚至魂飛魄散。
視野幾乎被濃鬱的血色完全吞噬,聽覺被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填滿。就在我以為自己這次真的在劫難逃,即將被這來自前世的血海所淹沒時
我感覺到,一道陌生的氣息,正在靠近。
這道氣息,很溫和。如同初春拂過新柳的微風,帶著草木萌發的清新生機。然而,在這份溫和之下,卻蘊含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沉靜如深海般的力量。
“滾開!”我幾乎是憑借著一絲殘存的理智,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而充滿戾氣的低吼。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更畏懼在這般狼狽、脆弱、如同受傷野獸般毫無防備的時刻,暴露在任何陌生的視線之下。此時的我是最危險的,對他人,也對自己。
然而,那道氣息並未因我的警告而退卻。他隻是輕輕揮袖,一股柔和卻堅韌的力量便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輕易化解了我因失控而本能揮出的、帶著淩厲煞氣的一道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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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一個溫和、清越,仿佛能滌蕩心靈塵埃的聲音,穿透了我耳中無儘的嗡鳴與瘋狂的幻聽,清晰地傳入我的識海:“道友勿慌,在下藥王穀溫瑾瑜,途經此地,並無惡意。觀道友情形,乃是靈脈中鬱積的煞氣驟然反噬,已危在旦夕。若信得過在下,還請放鬆心神,容我一試,或可緩解。”
信?
這個字眼讓我混沌的意識產生了一絲波動。信任?在我的生命裡,這個詞早已變得無比奢侈和可笑。背叛、算計、死亡……我早已習慣了獨自舔舐傷口,習慣了不依靠任何人。輪回於此界,這信念更是我唯一的鎧甲。
我誰都不信。
但那聲音裡蘊含的某種奇異的、沉靜而令人心安的力量,卻像是一滴清泉,滴落在我沸騰翻滾的識海之中,竟讓我體內狂暴衝撞的靈力,出現了極其短暫的一瞬滯澀。
就是這一瞬!
幾道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意味的靈力,如同擁有生命般,精準無比地打入我周身幾處關鍵穴位。那感覺,像是滾燙的烙鐵突然被浸入了冰水之中,雖然依舊劇痛,但那瘋狂衝擊的煞氣洪流,竟真的被這外來的力量稍稍疏導、分流,如同在即將潰堤的洪水旁,開鑿出了幾條泄洪的渠道。
雖然隻是杯水車薪,卻給了我一絲喘息之機,讓那即將被血色徹底淹沒的意識,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模糊的、被血色籠罩的視線裡,我勉強能看到一抹青色的衣角,材質似乎很好,在風中輕輕拂動。然後,我對上了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清澈得不像話的眼睛。
如同被最純淨的山泉洗滌過的墨玉,深邃,溫和,裡麵沒有絲毫的畏懼、貪婪或算計,隻有純粹的關切,以及一種屬於醫者的、悲憫而專注的光芒。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我體內那躁動不安的煞氣,似乎都莫名地平複了一絲。
他小心地將幾乎無法動彈的我,移到了附近一個乾燥而隱蔽的山洞裡。他的動作很輕,很穩,甚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敬意?仿佛我是什麼易碎而珍貴的瓷器,而非一個煞氣衝天、麵目猙獰、隨時可能暴起傷人的極度危險人物。
洞內被他迅速清理出一塊乾淨的區域,鋪上了柔軟的乾草。他讓我靠坐在石壁旁,然後取出了一個古樸的針囊。
銀針細如牛毛,在他指尖泛著清冷的光澤。當那微涼的針尖帶著一股溫和的暖流,刺入我周身大穴時,我緊繃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那暖流,與我體內狂暴戾氣截然不同。它溫和、純淨,充滿了盎然的生機,甚至可以說是與我煞氣相克的力量。它們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小心翼翼地流淌在我幾近碎裂、灼痛無比的靈脈之中,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撫平那些因煞氣衝擊而產生的裂痕,疏導著淤塞混亂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