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國這個名字,是他爹翻爛了一本破字典才敲定的。他爹說,這名字響亮,有盼頭。可村裡人叫得順口的,還是“建國娃兒”。
此刻,建國娃兒正死死攥著一張薄薄的硬紙片。k4582次列車,成都東—廣州站,硬座。23小時48分鐘。那串數字和地名,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冒汗。這是他十八年人生裡,頭一回出遠門,頭一回坐火車,頭一回,把家鄉甩在身後。
“幺兒,到了記得給屋頭打電話哈。”母親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嘶啞,帶著拉風箱似的呼嚕聲。她佝僂著腰,把一個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塞進建國懷裡。包袱沉甸甸的,裡麵是五個煮得實心的雞蛋,兩包油紙裹著的涪陵榨菜,還有一件厚實的、針腳歪歪扭扭的毛線衣——那是母親熬了不知多少個夜,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針一線趕出來的。三年前在磚廠打工吸進去的粉塵,像惡鬼一樣盤踞在她肺裡,把她的背越壓越低,咳嗽起來,整個胸腔都在痛苦地共鳴。
十歲的妹妹像隻受驚的小鹿,緊緊抓著母親褪色的衣角,隻露出一雙紅得像兔子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著哥哥。建國心裡一酸,蹲下身,從懷裡掏出一本卷了邊、封麵都快磨沒了的《故事會》,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妹兒,拿著。”他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哥攢了半年的,裡頭故事可好看了。你要好好認字,等哥回來,考你認了多少。”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妹妹柔軟的發頂。
妹妹緊緊抱住那本破舊的書,小嘴抿得緊緊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沒掉下來,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嘀——!”一聲刺耳的喇叭聲,像刀子劃破村口的寧靜。一輛渾身沾滿黃泥、漆皮剝落的老舊客車,喘著粗氣停在曬穀場邊上,車屁股後頭拖著一道長長的、嗆人的黃塵尾巴。
建國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並不存在的灰。手指下意識地探進褲兜深處,那裡,三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百元鈔票,緊緊貼著大腿皮膚,帶著母親席子底下最後的溫熱。
他提起那個癟癟的、裝著幾件換洗衣服的蛇皮袋,一步三回頭地踏上客車那吱呀作響的台階。車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熟悉的世界。他撲到沾滿汙漬的車窗邊,用力向外張望。
母親還站在老屋低矮的門檻邊,一隻手扶著腐朽的門框,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客車搖搖晃晃地啟動,卷起漫天塵土。母親的身影在後視鏡裡急速縮小,越來越模糊,最後,在盤山公路一個急轉彎處,徹底消失不見,隻留下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連綿不絕的、沉默的青山。
廣州的空氣像一塊濕透的、沾滿魚腥味的抹布,糊在張建國臉上,又悶又熱,吸一口都帶著灼燒感。天河客運站像個巨大的蜂巢,嗡嗡作響,無數陌生的麵孔和聽不懂的方言彙成渾濁的洪流,衝得他頭暈目眩,像一片被卷入漩渦的葉子。
他茫然地站在出口,蛇皮袋緊緊攥在手裡,指節發白。就在這時,一道刺眼的金光猛地紮進他眼裡!他下意識地眯起眼,抬手遮擋。
金光來自一個矮壯男人的脖子。那男人穿著緊繃的花襯衫,脖子上掛著一條小指粗的金鏈子,在熾烈的陽光下,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他手裡捏著一卷名單,圓珠筆在紙上不耐煩地點著。
“四川娃兒?”男人斜睨著張建國,眼神像在打量一件貨物。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用圓珠筆的塑料筆帽,不輕不重地戳了戳建國瘦得硌人的胸口肋骨,“喊你小四川要得不?一天八十,包住不包吃哦!”
那一下戳得不疼,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侮辱。張建國喉結滾動了一下,沒吭聲,隻是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沒得選。
工地比想象中更像個巨大的怪獸巢穴。幾十層高的混凝土骨架拔地而起,直插灰蒙蒙的天空,裸露的鋼筋像怪獸的肋骨,猙獰地刺向四周。巨大的塔吊在頭頂緩緩轉動,鋼鐵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仿佛隨時都會不堪重負地斷裂砸下。
推開那扇鏽跡斑斑的鐵皮門,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混合著熱浪撲麵而來——汗餿味、腳臭味、劣質蚊香的嗆人煙氣,還有食物腐爛的酸氣,像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張建國的喉嚨。二十張雙層鐵架床擠在狹小的空間裡,草席黑得發亮,沾著可疑的汙漬,散發出陳年的體味和黴味。
第一天上工,張建國被分到了砌磚組。他看著工友們像變魔術一樣,瓦刀翻飛,水泥抹得又快又勻,磚塊在他們手裡服服帖帖,眨眼間就壘起一道筆直的牆。他學著樣子,小心翼翼地用灰鏟往磚上抹水泥,可那黏糊糊的東西像跟他作對,不是厚得像攤餅,就是薄得蓋不住磚麵。
中午的太陽像個燒紅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滾燙,吸進肺裡都帶著灼痛。張建國身上的舊t恤早已濕透,緊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汗水小溪般流淌,在他腳下積成一小灘水漬。手掌心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低頭一看,四個黃豆大的血泡赫然在目,磨破的地方滲著血絲和泥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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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著牙,忍著鑽心的疼,繼續笨拙地砌著。牆歪歪扭扭,像條喝醉的蛇。
“龜兒子!你他媽在砌牆還是堆墳?!”
一聲炸雷般的怒罵在耳邊炸響!工頭王金發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滿臉橫肉因為憤怒而扭曲。他二話不說,飛起一腳,狠狠踹在張建國剛砌好的、不到半米高的磚牆上!
“嘩啦——!”
磚牆應聲而倒!灰桶被踢翻,粘稠的水泥漿濺得到處都是,糊了張建國一臉一身!
“眼睛長褲襠裡了?!水泥不要錢?!磚頭不要錢?!你看看你砌的什麼玩意兒?!狗啃的都比你齊整!”王金發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張建國鼻尖上,“再浪費材料,扣光你工錢!滾!”
張建國僵在原地,臉上、身上沾滿灰漿,像個滑稽的泥塑。他死死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泡破裂的刺痛遠不及心頭的屈辱。周圍的工友投來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沒人敢出聲。
傍晚收工,夕陽的餘暉把工地的影子拉得老長。張建國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挪到一根巨大的水泥管後麵,靠著冰冷的管壁滑坐在地。他掏出那個硬邦邦、早已冷透的饅頭,機械地往嘴裡塞,喉嚨乾澀得發疼。
一個高大得如同鐵塔般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籠罩了他。
張建國茫然地抬起頭。
逆著光,他看不清對方的臉,隻看到一個魁梧的輪廓,像一座沉默的山。那人手裡拿著一個棕色的玻璃瓶,瓶身上印著褪色的紅花圖案。
“塗手上。”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像重錘敲在鐵砧上。
張建國愣愣地接過瓶子,冰涼的玻璃觸感讓他回過神。他擰開瓶蓋,一股濃烈刺鼻的藥油味衝了出來。他遲疑著,倒出一點粘稠的紅色液體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塗抹在磨爛的手上。藥油滲入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是火辣辣的灼熱感。
“我叫魯智深。”那人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幾分剛才的冷硬。
後來,張建國才知道,工地上沒人敢惹這個叫魯智深的男人。不是因為他凶,而是因為他那身嚇死人的力氣。有一次吊車壞了,一塊幾百斤重的預製板卡在半空,十幾個工人圍著乾瞪眼。魯智深走過去,吐口唾沫搓搓手,腰一沉,肩一頂,硬生生把那塊板子扛起來走了十幾米,穩穩放下,臉不紅氣不喘。從此,工友們都叫他“魯哥”,也有人背後偷偷叫他“魯達”,說他像水滸裡的花和尚。
第一個月的工資終於攥在了手裡。薄薄的一遝鈔票,帶著油墨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張建國起了個大早,跑到郵局門口排隊。輪到他的時候,他趴在冰涼的櫃台上,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
收款人:張秀蘭母親)
地址:四川省xx縣xx鄉xx村
金額:2200元
他留下了兩百塊。一百塊充了工地食堂的飯卡。另一百塊,在街角的小賣部買了最便宜的牙膏和一塊肥皂。
“媽!我找到好工作了!”張建國蹲在工地圍牆根下,對著那個屏幕裂了紋的舊手機,聲音拔得老高,帶著刻意裝出來的興奮,“辦公室!有空調!涼快得很!中午還管飯!吃得可好了!頓頓有肉!”
電線杆上,一隻灰撲撲的麻雀歪著小腦袋,黑豆似的眼睛瞅著他,仿佛在無聲地戳穿這個拙劣的謊言。
“辦公室有空調,中午還管飯呢……”他重複著,聲音卻低了下去。一輛滿載混凝土的罐車轟鳴著從他麵前駛過,巨大的噪音瞬間淹沒了他的聲音,也掩蓋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窘迫。
電話那頭,妹妹搶過了手機,聲音清脆得像銀鈴:“哥!我期末考試考了雙百!老師誇我了!”
建國臉上終於露出真心的笑容:“妹兒真棒!等哥回去給你買新書包!”
母親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壓抑的咳嗽聲:“咳咳…幺兒…在外頭…莫虧待自己…買雙好鞋穿…莫舍不得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