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得了，媽！您放心！”張建國連忙應道，鼻子卻莫名地有些發酸。
掛了電話，他長長籲了口氣，扶著牆想站起來，腿卻麻了。一抬頭，看見魯智深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手裡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給你。”魯智深走過來，把袋子遞給他。
張建國疑惑地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麵是一雙嶄新的、厚膠底、翻毛皮的勞保鞋。鞋底厚實得像輪胎。
“42碼，我猜的。”魯智深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張建國捧著鞋，喉嚨裡像堵了塊滾燙的石頭。眼前突然模糊起來，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離家前夜——
昏黃的油燈下，母親佝僂著背，枯瘦的手指捏著粗大的針，正用力地納著千層底。針尖穿過厚厚的布袼褙，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響。她花白的頭發，在搖曳的燈影下，每一根都被針尖挑得閃閃發亮。
然而，意外總比明天來得更快。
那是個暴雨如注的下午。張建國在七樓外架上砌護欄。連日的雨水浸泡，讓粗糙的毛竹腳手架上長滿了滑膩的青苔。他伸手去夠遠處一塊磚時，腳下猛地一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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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瞬間失重！像一片被狂風卷走的落葉，直直地向下墜去！
求生的本能讓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五樓外沿一根冰冷的鋼管！下墜的勢頭被硬生生止住！但右腿卻狠狠撞在了下方一塊凸出的水泥板上！
“砰——！”
一聲悶響！骨頭碎裂般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從腳踝竄上頭頂！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
他死死咬著牙，沒讓自己叫出聲。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不能去醫院！去了醫院，妹妹的學費就沒了！他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硬是拖著那條廢腿，一點點爬回了安全平台。
那天晚上，工棚裡鼾聲四起。張建國蜷縮在角落的床鋪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顫抖著卷起褲腿。
右小腿已經腫得不成樣子！皮膚被撐得發亮，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紫紅色，像隨時要爆裂開來的茄子！輕輕一碰，就是鑽心的疼！
他哆嗦著摸出那瓶紅花油，倒了小半瓶在掌心，咬著牙，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揉搓著腫脹的傷處！每一次按壓都像有鋼針在骨頭縫裡攪動！冷汗瞬間浸透了衣服！他死死咬住枕巾，把痛苦的嘶吼悶在喉嚨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骨頭的事，油可沒用。”
一個低沉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耳邊響起，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鬼火。
張建國嚇得渾身一僵，猛地扭頭！
魯智深不知何時站在床邊，手裡捏著半瓶廉價的二鍋頭，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來，喝兩口。”他把酒瓶遞過來。
張建國遲疑了一下，接過瓶子，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如同燒紅的刀子，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裡，嗆得他眼淚鼻涕直流！
就在他被嗆得彎腰咳嗽的瞬間！
魯智深猛地出手！動作快如閃電！兩隻蒲扇般的大手精準地扣住他的腳踝和小腿！猛地一扳！一拉！
“哢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響！
“啊——！”張建國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劇痛讓他眼前發黑！
但緊接著，那股撕心裂肺的劇痛，竟被一種奇異的、麻木的輕鬆感取代！錯位的骨頭似乎被強行歸了位！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張建國就拖著那條依舊腫脹劇痛的腿，一瘸一拐地上了工。妹妹的學費像一座大山壓在他心頭，他不能停。
腿傷讓他的動作變得遲緩笨拙。王金發很快就發現了，叉著腰走過來，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瘸子還占著茅坑？！磨磨蹭蹭！耽誤工期！扣三天工錢！再乾不好，給老子滾蛋！”
張建國低著頭，拳頭在身側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肉裡。
中午食堂，張建國打了最便宜的素菜，找了個角落坐下。剛拿起筷子，一個堆滿了紅燒肉的飯盒“啪”地一聲放在了他麵前。
魯智深在他對麵坐下，什麼也沒說，隻是把自己飯盒裡的肉撥了一大半給他。
張建國看著那油汪汪的肉塊，鼻子一酸，想說點什麼。
魯智深卻擺擺手，拿起筷子，大口扒起飯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個加班的夜晚，月光像水銀一樣，從未封窗的樓洞傾瀉而下，灑在空曠的毛坯樓麵上。魯智深蹲在地上，長滿老繭的手指捏著半截撿來的粉筆頭，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劃拉著。
“認字不？”他頭也不抬地問。
張建國點點頭，湊過去看。地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張建國。
“這是你的名字。”魯智深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以後彆讓人給寫錯了。”
“我…小學畢業……”張建國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臉漲得通紅，羞愧地低下頭。他認出魯智深寫的字，不是他課本上學的那種工整的方塊字，而是一種帶著古意、筆畫遒勁有力的字體，像過年時村口老先生寫的對聯。
魯智深沒說話，隻是用粉筆頭在地上繼續寫。他不僅教張建國認工程圖紙上那些複雜的符號和標注，還教他計算混凝土的配比，砂石水泥的比例怎麼調最省錢又最結實。甚至，在休息的間隙，他還會教張建國幾招簡單實用的防身把式，告訴他：“腰馬合一，力從地起。”
張建國學得如饑似渴。每一次學習，母親那句帶著川音的話就在耳邊響起：“幺兒，人要有兩樣本事，一樣是養活自己，另一樣是不被彆人欺負。”這句話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心裡。
一天深夜，張建國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走出工棚。清冷的月光下，他看見魯智深獨自一人坐在高高的磚堆上，背對著他，仰頭望著天邊那輪皎潔的明月。月光勾勒出他寬厚沉默的背影，像一塊曆經風霜的磐石，又像老家後山懸崖邊那棵孤獨卻挺拔的青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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