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門側殿密道的入口,悄無聲息地滑開,又悄無聲息地合攏,仿佛從未開啟過。陳文舉與沈硯清在兩名暗影衛的“護送”下,踏入這間位於乾元殿地底深處的密室。燭火幽微,空氣帶著地底特有的陰冷與潮濕,唯有禦案後那道玄色身影帶來的無形威壓,如同實質。
陳文舉臉色蒼白,額角冷汗未乾,那份關於國庫虧空的密奏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坐立不安。沈硯清則顯得異常平靜,他身形清瘦,麵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在幽暗的燭光下閃爍著一種近乎亢奮的、屬於算學天才的銳利光芒。他官位卑微,僅僅是戶部度支司一個主事,卻因精於賬目、思維奇詭而被陳文舉視為心腹,此刻竟被皇帝點名密召,心中除了惶恐,更有一種被巨大未知攫住的戰栗與期待。
“坐。”蕭景琰的聲音在幽暗的密室中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兩人戰戰兢兢在禦案下首的錦墩上坐了半個屁股。
蕭景琰沒有寒暄,直接將陳文舉那份泣血密奏推到了沈硯清麵前。“沈主事,看看。”
沈硯清雙手接過,借著微弱的燭光,目光如電般掃過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他的臉色瞬間也變得凝重無比,呼吸都停滯了片刻。但不同於陳文舉的絕望,沈硯清的眼中,震驚過後,竟燃起一股近乎瘋狂的專注火焰!他飛快地心算著,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劃動,仿佛那些數字在他腦中瞬間被拆解、組合、推演成了無數條流動的線。
“看完了?”蕭景琰的聲音將他從心算的狂潮中拉回。
“回……回陛下,看完了。”沈硯清的聲音有些乾澀,卻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激動,“觸目驚心!然……然並非無解!”
“哦?”蕭景琰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讚許。他需要的就是這種能在絕境中看到縫隙的腦子。“說說。”
沈硯清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狂跳的心臟,目光灼灼:“陛下!臣觀此虧空,根源有三:貪墨積弊、地方拖欠、戰耗巨大。開源節流,常規之法,遠水難救近火!當務之急,需立竿見影之巨財,填補窟窿,穩住局麵!而此巨財,不在庫中,不在民間強取豪奪,而在……預期!”
“預期?”陳文舉愕然。
“正是!”沈硯清語速加快,帶著一種算學家的狂熱,“天下財貨流通,鹽為第一!鹽利之巨,十倍百倍於尋常商貨!然我大晟鹽政,官商勾結,層層盤剝,鹽課十不存一,鹽價高企,百姓怨聲載道,國庫所得,不過殘羹冷炙!”他猛地看向蕭景琰,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陛下!若能將未來之鹽利,提前‘借’入今日之國庫,此燃眉之急,立解!”
“借?”蕭景琰微微挑眉,終於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神色。這與他腦海中那個模糊而大膽的構想,不謀而合!
“正是!”沈硯清激動得身體微微前傾,“臣鬥膽獻策!可效仿前朝‘開中法’之精髓,然需大刀闊斧,改頭換麵!名曰——‘鹽引期貨’!”
“鹽引期貨?”陳文舉倒吸一口涼氣,這名字聞所未聞!
“細說!”蕭景琰的聲音斬釘截鐵。
沈硯清精神大振,語速更快,思路如泉湧:
“其一,重定鹽引!廢止舊有雜亂鹽引,由戶部統一印製新式‘期貨鹽引’!此鹽引,非實物鹽引,乃一紙契約!其上明確標注:可於未來某一確定時間,憑此引,在朝廷指定之鹽場,按引麵額,提取足額官鹽!此鹽引本身,即可買賣流通!”
“其二,競拍專營!不再沿襲舊製指定鹽商!將兩淮、長蘆、河東三大鹽場未來一至三年的‘期貨鹽引’總量,按年、按場分割!公開向天下商賈競價拍賣其獨家專營牌照!價高者得!此牌照費,即為第一筆、亦是最大一筆‘預借’之鹽利!可立解國庫燃眉之急!”
“其三,引價分離!得專營牌照之大鹽商,獲得相應年份、鹽場之全部期貨鹽引。然此鹽引並非免費給予!鹽商需按競拍所得牌照所對應的引數,再行繳納一筆‘引本銀’,方算真正購得鹽引!此引本銀,為第二筆收入!鹽商購得鹽引後,可自行組織生產、運輸、銷售,亦可將其持有的期貨鹽引,在朝廷監管下,於指定之‘鹽引交易所’內,自由買賣流通!引價隨行就市,朝廷收取交易稅!此乃源源不斷之第三筆收入!”
“其四,漕運質押!為解漕運積弊與糧秣短缺,同步推行‘漕運承包質押製’!將京杭大運河各主要河段未來三年之漕運權,同樣公開競拍承包權!價高者得!得承包權之漕幫或大商,需繳納巨額承包費!同時,為確保其運力,朝廷可允許其以名下田產、商鋪、船隊乃至……其持有的期貨鹽引作為質押,向朝廷申請低息‘漕運專項貸銀’!此貸銀,可由即將收取之牌照費、引本銀中撥付!既解漕幫商賈資金之困,又確保朝廷糧秣物資運輸無虞!更將鹽引之信用,與漕運捆綁,盤活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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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皇家債劵!此策推行,必引天下巨富矚目,資金湧動!朝廷可順勢推出‘皇家建設債劵’!言明此債劵所籌款項,專用於疏浚黃河、整修馳道、興修水利等利國利民之百年大計!債劵以國庫鹽課、漕運稅、交易稅等穩定收益為抵押,承諾優厚年息!定向發售於持有大量期貨鹽引之巨商及江南有實力之豪強!此為吸納民間巨額沉澱資金、填補國庫長遠建設虧空、更可借此將部分豪強利益與朝廷捆綁之妙策!”
沈硯清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起伏,臉色因激動而潮紅,目光灼灼地看向禦座之上的帝王,帶著希冀與忐忑。
密室中一片死寂。隻有燭火跳躍,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陳文舉早已聽得目瞪口呆,如聽天書!期貨?專營牌照?交易所?質押貸款?皇家債劵?每一個詞都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響!這已不是簡單的理財,這是要將整個大晟的經濟命脈徹底打碎重組!其構想之奇詭,規模之宏大,風險之莫測,遠超他畢生所學所聞!他下意識地看向皇帝,想從那張深不可測的臉上找到一絲否定的跡象。
然而,蕭景琰的臉上,沒有任何震驚或遲疑。隻有一種深沉的、如同古井無波般的平靜,以及眼底深處那不斷跳動的、越來越亮的銳利光芒!
“好!”一聲低沉卻蘊含著巨大力量的斷喝,打破了沉寂。
蕭景琰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在幽暗中無風自動!他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刺向激動不已的沈硯清和驚魂未定的陳文舉。
“沈卿之策,深合朕心!”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乾坤的決斷,“然,此策若行,如同在朽木之上懸千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故,需補其缺漏,鑄其筋骨!”
他踱步至密室中央懸掛的巨大大晟疆域圖前,指尖重重劃過江南膏腴之地、兩淮鹽場、京杭運河的脈絡:
“其一,鐵腕護法!即刻由都察院、刑部、暗影衛抽調精乾,組建‘鹽鐵漕運稽查處’!專司打擊私鹽、嚴查舊鹽商勾結官員、監督鹽引交易所、追繳地方積欠!凡有阻撓新法、囤積居奇、操縱引價、惡意拖欠者,無論其背景多深,家資多厚,一律嚴懲!抄家滅族,絕不姑息!此為推行新法之鐵血根基!趙衝!”
“臣在!”一直如同影子般肅立在角落的趙衝立刻應聲。
“此事由你總領!賜‘如朕親臨’金牌!遇事可先斬後奏!”
“遵旨!”趙衝眼中寒芒爆射,殺伐之氣瞬間彌漫密室。
“其二,信用立本!新製鹽引,乃朝廷信用之具象!絕不容有失!沈硯清!”
“臣在!”沈硯清連忙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