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衙,後衙書房。
燈燭煌煌,驅不散這江南冬夜滲入骨髓的陰冷。炭火盆燒得通紅,跳躍的火焰映在蕭景琰年輕的臉上,卻沒能在那緊繃的線條上添一絲暖意。他負手立於窗前,目光穿透窗欞,投向外麵依舊彌漫著硝煙和血腥氣的沉沉夜色,如同一尊凝固的玉雕,隻有那深不見底的眼底,翻湧著壓抑的驚濤駭浪。
“砰!”
沉重的楠木書案被趙衝一拳砸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位素來以冷硬如鐵著稱的暗影衛指揮使,此刻胸膛劇烈起伏,赤紅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下頜咬得咯咯作響。恥辱!前所未有的恥辱感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臣無能!請陛下賜死!”趙衝單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玄甲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額頭幾乎觸地,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狠厲。“臣親率精銳追擊,竟讓顧鼎文那老賊在眼皮底下……金蟬脫殼!臣……罪該萬死!”他猛地抬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狂暴殺意,“臣這就帶人,把揚州城翻過來!挨家挨戶搜!掘地三尺!不信揪不出那條老狗!”
“翻過來?”蕭景琰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浸透寒意的穿透力,在燭火劈啪聲中清晰地壓下了趙衝的躁動。他緩緩轉過身,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精準地釘在趙衝臉上。“顧鼎文經營江南數十年,根須盤結,深入膏肓。他敢留下,就必然有十成把握讓你翻遍揚州也找不到一根狐狸毛!掘地三尺?隻怕掘出來的,全是江南士族離心離德的種子!你這一翻,正中他下懷,是要把整個江南,徹底推到朕的對立麵嗎?”
趙衝被這冰冷的目光刺得一窒,滿腔的怒火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冷卻,隻餘下更深的憋屈和寒意。他明白陛下說的是對的。顧鼎文這條老狐狸,算準了皇帝初掌江南,根基未穩,最忌憚的就是激起地方豪強的集體恐慌和反抗。他趙衝若真帶兵在揚州城大肆搜捕,無異於宣告皇帝要對所有士族開刀,那些原本就兔死狐悲、心懷鬼胎的江南世家,頃刻間就會抱成一團,成為顧鼎文最好的盾牌和攪亂局勢的棋子。
“陛下,趙將軍亦是救駕心切,且顧賊此計連環相扣,狡詐異常,實難預料。”一直靜立旁側,如青鬆映雪的沈硯清適時開口,聲音清越,帶著撫平躁動的力量。他上前一步,目光沉凝如水,“當務之急,有三。”
蕭景琰的目光轉向他,微微頷首:“說。”
“其一,穩揚州。”沈硯清語速清晰,條理分明,“顧賊雖遁,但其爪牙未儘。府衙遇襲,前院火起,百姓驚惶,流言必如野火。須即刻以揚州府衙及駐軍名義,張榜安民。言明有江洋大盜假扮顧府家丁,趁夜作亂,襲擊府衙,已被格殺大部。顧家亦為賊人所害,家主顧鼎文下落不明,朝廷正在全力緝拿真凶。將矛頭引向‘外賊’,淡化顧家與朝廷的直接對抗,穩住城中士紳百姓之心。”
“其二,鎖證據,絕後患。”他繼續道,“顧府已被圍,須即刻由暗影衛會同可靠府兵,徹底搜查顧府!尤其是顧鼎文書房、密室,所有書信、賬冊、地契、銀票,乃至廢棄紙簍,片紙不留!顧家龐大的財富網絡,必有核心賬目。此乃斬斷其爪牙、追索其潛逃路線的關鍵!同時,顧承宗雖為棄子,但其所知遠不止已吐露部分,需嚴加看管,隔絕內外,深挖其口供,尤其是影子堂殘餘據點及江南官場中與顧家勾結至深者名單!”
“其三,”沈硯清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斷其血脈,阻其財路!陛下親臨揚州,所攜聖旨中應有便宜行事之權。臣請陛下即刻下旨:其一,封鎖揚州所有水陸要道!尤其是通往太湖、長江入海口方向!嚴查所有離城車馬船隻,身份、貨物、路引,一一詳核!重點盤查攜帶大量細軟或婦孺者!其二,以‘協同緝拿襲擊府衙之巨盜、追查顧家主下落’為名,暫時接管揚州府庫及所有官辦錢莊、票號!凍結顧家名下所有賬目、存銀!凡顧家產業,無論鹽行、米鋪、綢莊,一律暫時封存!禁止任何大額銀錢轉移!此乃釜底抽薪!顧鼎文縱有通天之能,倉促逃亡,若無龐大銀錢開路,亦如困獸!”
三條策略,條條切中要害。第一條穩住基本盤,避免恐慌蔓延;第二條直搗核心,搜尋致命證據和瓦解其組織;第三條則是最狠辣的殺招——凍結顧家那富可敵國的財富流動!顧鼎文縱有狡兔三窟,沒有銀子,也寸步難行!
蕭景琰眼中翻湧的冰寒風暴,在沈硯清條分縷析的陳述中,漸漸沉澱為一種更加幽深、更加可怕的冷靜。挫敗感並未消失,反而被一種更加洶湧的決心所取代。他緩緩走到書案後坐下,提筆蘸墨,動作沉穩有力,再無一絲之前的情緒波動。
“準。”一字落下,重若千鈞。
“趙衝。”他抬眸,目光如電,“即刻照沈卿所言,安民、圍府、搜證!顧府內,活物隻留必要看守仆役,餘者無論主仆,儘數羈押!敢有反抗,立斬!顧承宗移入暗影衛在揚州最隱秘之黑獄,由你親自看押審訊!朕要影子堂在江南的每一處暗樁,江南官場每一個與顧家同流合汙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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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遵旨!”趙衝眼中重新燃起冰冷的火焰,這一次,是帶著明確目標和被點燃的鬥誌。
“沈硯清。”
“臣在。”
“擬旨。其一,揚州全城戒嚴,水陸封鎖,盤查一切可疑。其二,即刻起,揚州府庫、官辦錢莊票號,由暗影衛協同接管!所有存、取、彙兌業務,暫停三日!核查所有大額流水,尤其與顧家有關聯者!其三,查封顧家在揚州及附近州府所有登記在冊之產業!鹽引、田契、商鋪、貨棧,一律封存!待查!其四,傳朕口諭予兩江總督薛文遠,令其嚴控長江各渡口及下遊水道,增派水師巡弋,嚴防顧賊沿江逃竄或出海!”
一道道命令,如同無形的鎖鏈,瞬間勒緊了整個揚州的咽喉。凍結的錢財,就是勒在顧鼎文這條毒蛇七寸上的絞索!
“臣,即刻去辦!”沈硯清肅然領命,轉身疾步而出,衣袂帶風。
書房內隻剩下蕭景琰和趙衝。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如同蟄伏的巨獸。
“陛下,”趙衝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追入暗巷時,臣並非全無線索。”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素帕,層層展開。帕子裡,赫然是幾片碎裂的、沾著濕滑青黑色泥苔的陶片,以及一小撮同樣附著泥苔的、被踩踏過的枯草碎屑。
“這是在暗巷深處一個極其隱蔽的拐角發現的。陶片應是某種藥罐或小壇碎裂所留,泥苔顏色青黑,帶有濃重水腥氣,絕非城中常見。枯草碎屑的形態,倒像是……水邊蘆葦。”趙衝眼中精光閃動,“臣已命懂水性的暗衛連夜出城,沿運河及通往太湖的水道探查,尋找生有此類特殊青黑泥苔的濕地區域。顧鼎文倉皇逃竄,又欲掩飾行蹤,極可能選擇水路!那藥罐碎片……臣疑心,是那老賊隨身攜帶的劇毒之物!”
蕭景琰的目光緊緊鎖在那幾片不起眼的碎陶和泥苔上,仿佛在凝視著顧鼎文逃遁時留下的最後一道幽靈般的軌跡。現代刑偵學的烙印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現場遺留物,是無聲的密碼!
“太湖……”蕭景琰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顧家百年豪商,太湖煙波浩渺,島嶼星羅棋布,正是藏匿的絕佳之地。沈卿所言太湖秘密水寨,絕非空穴來風。趙衝,加派人手,重點查探太湖沿岸,尤其是那些偏僻、人跡罕至的港汊、蘆葦蕩!另,派精乾之人,持此泥苔樣本,走訪城中所有大藥鋪、漁行、船幫,尤其是經營水產生意者,詢問此苔蘚來源,何處水域所特有!凡能提供確切線索者,重賞!”
“是!臣親自督辦!”趙衝精神一振,小心收好證物,躬身退下。
書房重歸寂靜。蕭景琰獨自一人,重新走到窗前。封鎖令已下,追索的網也已張開。但顧鼎文這條老狐狸,絕不會坐以待斃。他手中還有什麼牌?他逃離的方向,真的隻是太湖嗎?
蕭景琰的目光,投向了東南方那片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測的黑暗——那是茫茫大海的方向。顧承業帶著顧家的核心賬冊和財富……海船……
一絲極寒的預感,悄然爬上蕭景琰的脊背。
揚州,瘦西湖畔,一處看似普通、實則戒備森嚴的豪商彆院深處。
燭光昏暗,僅能照亮方寸之地。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
顧鼎文像一頭受傷的孤狼,蜷縮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身上那件沾滿泥汙和汗漬的仆役灰衣早已脫下,換上了一身乾淨的深色棉袍,卻掩不住他眉宇間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驚悸。他的臉色在昏黃燭光下顯得蠟黃,嘴唇乾裂,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睛,依舊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甘和算計。
“顧公,您先喝口參湯,吊吊精神。”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討好與惶恐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正是這彆院的主人,揚州城裡以販賣藥材起家、家資頗豐的富商劉全。他四十多歲,身材微胖,麵團團的臉上此刻堆滿了諂媚和掩飾不住的恐懼,雙手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小心翼翼地奉到顧鼎文麵前。
顧鼎文沒有立刻去接,隻是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著劉全,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劉全……老夫待你不薄……今日收留之恩,顧家……來日必有厚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裡擠出來,帶著沉重的分量。
劉全手一抖,參湯差點潑灑出來,額上瞬間滲出冷汗,腰彎得更低了:“顧公言重了!言重了!當年若非顧公提攜,哪有小人的今日!小人這條命,都是顧公的!隻是……隻是……”他欲言又止,臉上恐懼更甚,“外麵……風聲太緊了!滿城都是兵!碼頭、城門全封了!聽說……聽說府衙錢莊都被皇帝的人接管了!所有顧家的產業……都……都被封了!小人這彆院雖偏僻,隻怕也……也非久留之地啊!”
“封產業?凍結銀錢?”顧鼎文眼中血絲更密,猛地坐直身體,牽扯到不知哪裡的傷痛,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臉上肌肉一陣抽搐。皇帝的反應之快、手段之狠,超出了他最好的預期!這哪裡是初出茅廬的少年天子?分明是一條潛淵蟄伏、不動則已一動必見血的惡龍!斷他財路,比直接追殺他本人還要致命!他倉促出逃,身邊死士所帶的金葉子有限,支撐不了多久!顧承業帶著的巨額財富和賬冊,此刻恐怕也成了燙手山芋,如何安全送出城、送到他手中,成了天大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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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的冰水再次試圖淹沒他。但顧鼎文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和腥甜的味道刺激得他精神一振!不!不能認輸!他還有牌!
“慌什麼!”顧鼎文低喝一聲,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眼神重新變得陰鷙銳利,“皇帝小兒以為封了明路,就能困死老夫?笑話!”他喘息著,看向侍立在陰影中的一個如同鐵塔般沉默的身影——那是僅存的兩名影子堂死士頭目之一,“影七!”
“屬下在。”影七的聲音如同生鐵摩擦。
“立刻啟動‘沉鱗’計劃!”顧鼎文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聯絡我們在漕幫裡埋得最深的那顆‘釘子’!告訴他,老夫要一條‘鬼船’!一條能悄無聲息穿過朝廷水師封鎖,直抵太湖西山島的‘鬼船’!價錢,隨他開!隻要他能辦到!還有,動用我們在揚州府衙最後那枚‘暗棋’!讓他想辦法,將老夫親筆寫的一封密信,夾在明日呈送刑部的普通公文裡送出去!收信人……東海王!”
“東海王?!”影七古井無波的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詫。
“對!就是那個盤踞在舟山外海諸島、劫掠商船、與倭寇勾結的東海王!”顧鼎文臉上露出一抹猙獰的笑意,如同擇人而噬的惡鬼,“皇帝小兒把老夫逼上絕路,就彆怪老夫……引狼入室!隻要老夫能逃到海上,以顧家百年積累的財富和人脈為餌,不信那東海王不動心!屆時……這富庶的江南沿海,就是老夫送給東海王的一份大禮!讓皇帝小兒,好好嘗嘗腹背受敵、烽火連天的滋味!”
引海寇入關!禍亂江南!這已不是斷尾求生,而是徹頭徹尾的瘋狂與背叛!劉全聽得麵無人色,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影七則隻是沉默地躬身領命:“是!屬下即刻去辦!”身影一晃,便融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