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清晨,籠罩在深秋特有的薄霧之中。皇城的飛簷鬥拱在霧氣裡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威嚴而森冷。厚重的宮門次第開啟,發出沉悶的聲響,打破這層靜謐。身著各色官袍的臣子如同彙入宮門的溪流,沿著筆直的宮道,向著象征帝國中樞的紫宸殿方向行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抑的張力,仿佛昨夜的腥風血雨尚未散儘,便已凝結成了今日朝堂上無形的冰霜。
吏部尚書值房內,沈硯清早已端坐案後。他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緋紅官袍,玉帶束腰,烏紗端正,清俊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比平日更加沉靜內斂,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昨夜清影巷的血腥與那枚金盒帶來的震動,已被他完美地斂入心底最深處,不露分毫。
“大人,”那名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無聲出現,聲音壓得極低,“宮門來報,戶部尚書陳文舉、禮部尚書李新、工部尚書李元培,三位大人聯袂入宮,此刻正候在殿外,言稱有緊急部務需向您當麵稟奏。”
三位尚書,同時求見?
沈硯清執筆批閱奏章的手指微微一頓,墨跡在宣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墨點。他並未抬頭,目光依舊落在奏章上,仿佛隻是聽到了一個尋常的消息,語氣平淡無波:“哦?三位閣老倒是勤勉。所為何事?”
“陳尚書言,今歲江南秋稅解送在即,漕運調度有疑難需定奪;李尚書言,冬至祭天大典儀程細目,需最後請旨核定;李工部言……”黑衣人頓了頓,聲音更低,“言宮城西北角樓年久失修,恐有隱患,修繕方案及工料預算,需您過目批複。”
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戶部管錢糧漕運,禮部掌祭祀典禮,工部負責宮室修繕,皆是職責所在,合情合理。尤其李元培,以工部修繕宮室的名義入宮,更是天衣無縫的掩護。
沈硯清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冷冽如冰的弧度。好一個李元培!老狐狸的尾巴,終究是按捺不住了。拉上陳文舉、李新這兩位同樣心思深沉的老狐狸同行,既是為了壯膽,更是為了混淆視聽,將他自己真正的意圖,隱藏在這看似尋常的公務彙報之下。
“請三位尚書大人進來吧。”沈硯清放下朱筆,聲音依舊平穩。
“是。”
不多時,值房門開。三位身著二品錦雞緋袍的老臣魚貫而入。戶部尚書陳文舉身形微胖,麵團團的臉上一雙小眼睛精光內蘊,臉上帶著慣有的、人畜無害的和煦笑容。禮部尚書李新則清瘦矍鑠,三縷長須,神情肅穆,一派端方持重的老學究模樣。走在最後的工部尚書李元培,依舊是那副清臒沉穩、法令紋深刻的樣子,渾濁的眼神低垂,似乎專注於腳下的方磚,唯有那微微繃緊的嘴角和袖中無意識摩挲的手指,泄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
“下官等,參見沈尚書!”三人齊聲見禮,姿態恭敬。
“三位閣老免禮。”沈硯清抬手虛扶,臉上也恰到好處地浮起一絲溫和的笑意,指了指下首的座椅,“請坐。何事如此急切,需三位聯袂而來?”
陳文舉率先開口,臉上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沈尚書,江南秋稅解送,本應走運河主道。然今年江北水患頻仍,多處河道淤塞難行,若強行轉運,恐延誤時日,損耗倍增。漕運總督衙門遞上來幾個折中的改道方案,利弊參半,下官等實在難以決斷,特來請沈尚書示下。”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呈上。
沈硯清接過,並未翻看,隻放在案頭,微微頷首:“此事關乎國庫歲入,確實緊要。待本官詳閱漕督衙門的方案,再與陳尚書細細商議。”他目光轉向李新,“李尚書,冬至祭天,國之大事,儀程細目可有何疑難?”
李新捋了捋長須,肅然道:“回沈尚書,儀程大體已定。唯‘燔燎’環節所用犧牲之品類、數量,禮部與太常寺略有分歧。太常寺依古製,主用牛、羊、豕三牲太牢之禮。然今北疆戰事正酣,耕牛珍貴,禮部以為,當酌情減省,或可代以鹿、雉等野牲,以體恤民力,彰顯陛下仁德。此議關乎禮法根本,故特來請沈尚書聖裁。”他也呈上一份奏章。
“嗯,李尚書所慮周詳。”沈硯清點頭,將奏章也放在案頭,“祭天乃敬天法祖,禮不可廢,然體恤民力亦是仁政之本。此事待本官斟酌,再稟陛下定奪。”他的應對從容不迫,滴水不漏,既未輕易表態,又顯得重視其事。
最後,輪到了李元培。他緩緩起身,從袖中取出一份繪製精細的工圖,雙手奉上:“沈尚書,宮城西北‘棲鳳樓’年久失修,梁柱多有蟲蛀朽壞之象,瓦頂滲漏亦十分嚴重。前日風雨,更有簷角獸吻鬆動脫落,險些傷及宮人。工部勘察後,擬定此修繕方案,需更換部分主梁,重鋪琉璃瓦頂,加固基座,並重塑獸吻。所需工料、匠役、工期及預算,皆詳列於後。事關宮禁安危,不敢擅專,請沈尚書過目批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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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清接過工圖,目光在上麵緩緩掃過。圖紙標注極其詳儘,用料考究,預算龐大卻也算在合理範圍。他看得異常認真,甚至就幾處細節問了李元培幾個專業問題。李元培對答如流,解釋清晰,充分展現了一位老工部的深厚功底。值房內,氣氛似乎回到了尋常的公務奏對。
然而,就在這看似平靜的間隙,一直麵帶和煦笑容、仿佛隻是來陪襯的陳文舉,忽然狀似無意地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
“沈尚書勤於王事,夙夜匪懈,實乃我等效仿之楷模。隻是……北疆戰事已曠日持久,不知陛下龍體是否安泰?前方戰局……可有好轉之訊傳來?下官等憂心如焚,日夜懸心啊。”他這話問得極其自然,仿佛隻是同僚間尋常的問候,卻瞬間將話題引向了最敏感的方向。
李新也適時地附和道:“陳尚書所言極是。陛下親征,安危係於國本。北狄凶頑,不知郭帥與諸將士能否支撐?糧秣輜重,可還充足?若有需要,我等在京官員,必當竭儘全力,為陛下分憂!”
李元培雖然依舊垂著眼,但沈硯清敏銳地捕捉到他端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瞬,渾濁的眼眸深處也掠過一絲極力掩飾的專注。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借陳、李二人之口,探聽北疆虛實!尤其是糧草狀況!野狐嶺糧倉被毀的消息,顯然已經讓他坐立不安!
沈硯清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凝重”與“感念”:“陳尚書、李尚書拳拳之心,本官代陛下心領了。”他輕輕放下手中的工圖,目光掃過三人,語氣沉穩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陛下龍體自有‘青囊’先生悉心照料,雖有小恙,然聖心堅毅,更勝往昔。北疆戰事,陛下運籌帷幄,將士用命,雖時有反複,然大局尚在掌控之中。至於糧秣軍資……”他微微一頓,目光若有深意地掠過李元培那張看似古井無波的臉,“陛下自有聖裁,朝廷亦在全力籌措轉運。三位閣老隻需恪儘職守,確保京畿安穩,後方無虞,便是對陛下、對前線將士最大的支持!”
一番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皇帝的堅強,又強調了戰局可控,更將糧草問題輕描淡寫地帶過,最後落腳到“恪儘職守”上,隱含敲打之意。
陳文舉和李新對視一眼,臉上露出“恍然”和“慚愧”之色,連忙拱手:“沈尚書教訓的是!是我等心憂過甚,失言了!定當謹記沈尚書教誨,恪儘職守!”
李元培也跟著放下茶杯,微微躬身,渾濁的眼中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沈尚書所言極是。下官等定當儘心竭力,穩固後方。”
“嗯。”沈硯清微微頷首,臉上重新掛起溫和卻疏離的笑容,“若無他事,三位閣老且先回衙署理事吧。所奏之事,本官會儘快處置。”
“下官等告退。”三人齊聲應道,再次行禮,依次退出了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