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陵的夜晚,比白日更添十分肅殺。當最後一抹慘淡的天光被厚重的夜幕吞噬,整個陵區便徹底沉入一片死寂的墨海之中。惟有巡更陵衛手中搖曳的燈籠,如同鬼火般在神道、殿宇間緩緩移動,劃破短暫的黑寂,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寒風掠過鬆柏的尖嘯,成了這天地間唯一的、永恒的背景音,嗚嗚咽咽,如同萬千冤魂的哭泣,無休無止。
署衙值房內,油燈如豆。沈煉獨坐案前,麵前攤開著這兩日問訊的零星記錄和趙小刀送來的陵內人員關係圖。福安提供的關於劉秉筆深夜現身的線索,如同一塊投入古井的石子,雖激起了漣漪,但井水依舊深不見底。他需要更多的石子,從不同的角度投下,才能逐漸窺見井下的真相。
他的目光,落在了關係圖上另一個被朱筆圈出的名字上:餘四海,餘師傅。
與膽小如鼠、心思敏感的福安不同,餘師傅是另一種人。年近六旬,手藝精湛,尤其擅長精細木作,在工匠中頗有威望。但也正因性情耿直,不懂也不屑於阿諛奉承,多年來備受排擠,空有一身本事,卻隻能做些粗重活計,心中積鬱可想而知。對這樣的人,溫言軟語的“談心”未必有效,甚至可能引起他對官家手段的反感。
沈煉指尖輕輕敲擊著“餘四海”這個名字,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計較。他喚來張猛,低聲吩咐道:“餘師傅此人,耿直性烈,尋常問話恐難奏效。需得換個法子,讓他自己把話說出來。”
張猛會意,濃眉一挑:“大人的意思是……酒後吐真言?”
“不錯。”沈煉點頭,“找個機靈可靠的弟兄,扮作收購陵區廢棄木料或手作雜器的行腳商人,無需刻意接近餘師傅,隻需尋個由頭,請他和他那幾個同樣不得誌的工友喝頓酒。酒要夠烈,話要引到他們的辛苦和不公上,但切不可主動提及案情。一切,要顯得自然而然。”
“明白!屬下親自去安排,保準滴水不漏。”張猛領命,眼中閃過一絲獵人布設陷阱時的精光。
翌日傍晚,天色剛剛擦黑。永陵東側圍牆外,約莫二裡地,有個小小的村落,因毗鄰皇陵而得名“陵戶村”。村裡唯一一家像點樣子的酒肆,名叫“歸來居”,門臉簡陋,卻是陵區底層官吏、雜役、工匠們偶爾打牙祭、發牢騷的唯一去處。此刻,店裡煙火氣繚繞,人聲嘈雜,彌漫著劣質燒刀子和鹵煮下水的混合氣味。
靠近角落的一張油膩方桌旁,圍坐著四五個人。主位上是位麵相精乾、穿著半新不舊綢布棉袍的中年商人,自稱姓胡,是張猛手下心思最縝密的緹騎所扮。作陪的,正是餘四海和另外三位與他交好、同樣鬱鬱不得誌的老工匠。桌上擺著幾盤油汪汪的鹵味、一盆熱氣騰騰的羊肉鍋子,還有兩壺燙得滾熱的燒刀子。
“胡掌櫃”甚是豪爽,連連勸酒布菜,言談間對幾位老師傅的手藝推崇備至,又感慨他們在此地屈才,隻能與朽木碎石打交道,賺些辛苦錢。這話可謂戳中了幾位老匠人的心窩子。
幾杯烈酒下肚,氣氛漸漸熱絡起來。工匠們平日謹小慎微,此刻在酒精和“胡掌櫃”看似真誠的同情催化下,話匣子紛紛打開。起初還是抱怨活計繁重,用料苛刻,後來便漸漸轉向對管事太監的滿腹牢騷。
“唉,胡掌櫃你是不知道!”一個姓王的老匠人滿臉通紅,拍著桌子,“咱們累死累活,雕梁畫棟,稍有差池,非打即罵!可那些銀子,層層克扣,落到咱們手裡,還能剩幾個大子兒?連打壺酒都得掂量半天!”
“就是!”另一個接口道,“賞罰全憑他們一張嘴!乾的好的不見賞,溜須拍馬的倒能得好處!什麼世道!”
餘四海一直悶頭喝酒,臉色陰沉,很少插話。但看他緊攥酒杯、指節發白的樣子,便知他心中鬱結更甚。“胡掌櫃”見狀,適時地又給他滿上一杯,歎道:“餘師傅您這手藝,若是放在京城大鋪子裡,早就是掌案大師傅了,何至於在此受這等閒氣?真是明珠暗投啊!”
這話如同點燃了引線。餘四海猛地抬起頭,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一雙因常年勞作而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既有酒意,更有難以抑製的憤懣。他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儘,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也燒掉了他最後一絲顧忌。
“掌案大師傅?嗬嗬……”他發出一聲苦澀的冷笑,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咱老餘沒那命!也學不會那點頭哈腰的本事!咱就知道,憑手藝吃飯,對得起良心!”他重重地將酒杯頓在桌上,發出“咚”的一聲響,引得鄰桌客人都側目看來。
“胡掌櫃”連忙安撫:“餘師傅息怒,息怒,喝酒,喝酒。”
餘四海卻像是打開了泄洪的閘門,壓抑已久的怨氣噴薄而出:“良心?在這地方,良心值幾個錢?咱們起早貪黑,汗珠子摔八瓣,掙的是血汗錢!可人家呢?”他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濃濃的譏諷和不平,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虛點著永陵方向,“人家孫公公那位乾兒子,德寶!一個小小閹豎,屁本事沒有,就靠著一張巧嘴,前些日子,不知走了什麼他娘的狗屎運道,憑空得了一大筆外財!還在咱們這些人麵前顯擺,新置了件上好的狐皮坎肩兒!嘖嘖,那毛色,那分量,少說也得幾十兩銀子!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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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狠狠啐了一口,臉上滿是鄙夷和不屑:“誰知道是哪個旮旯裡刨出來的不義之財!臟錢!”
此言一出,桌上瞬間安靜下來。另外幾個工匠麵露緊張,偷偷拉扯餘四海的衣袖,示意他彆說了。陵區內忌諱議論上位者,尤其是涉及錢財這等敏感之事。
“胡掌櫃”心中卻是凜然一驚,如同平靜湖麵投入巨石!孫公公的乾兒子德寶,突然獲得不明錢財,時間點又在案發前後?這絕非巧合!他強壓住激動,故作驚訝和羨慕地問道:“哦?還有這等好事?孫公公的乾兒子,果然是前途無量啊。不知是何時的事情?竟有如此財運,真是令人羨慕。”
餘四海已是酒意上湧,頭腦昏沉,順著話茬嘟囔道:“何時?就……就年前……臘月裡吧……天冷的時候……誰他媽知道他那錢是偷是搶還是……哼……”話未說完,他已是頭重腳輕,咕噥了幾句含糊不清的咒罵,便“噗通”一聲,伏在油膩的桌麵上,鼾聲大作,醉死了過去。
“胡掌櫃”見狀,心中已有計較。他不再多問,連忙招呼其他幾位還算清醒的工匠,一起將餘四海扶起,結清酒帳,又塞給另外幾人一些銅錢,囑他們好好照顧餘師傅,便匆匆離開了“歸來居”。
夜幕下,寒風撲麵。“胡掌櫃”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心中一片火熱。他加快腳步,繞了幾個圈子,確認無人跟蹤後,迅速回到了永陵署衙,將酒後聽來的消息,一字不落地密報給了正在燈下等候的沈煉。
沈煉靜靜地聽著,麵上波瀾不驚,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道銳利如電的光芒。
福安看到了不該出現的人。
餘師傅聽到了不該擁有的財。
一條是關於行蹤的詭異,
一條是關於錢財的異常。
而這兩條線索,都隱隱指向了康陵內部那幾位掌權的太監。
無形的網,正在緩緩收緊。雖然網眼依舊很大,但至少,已經觸碰到了隱藏在深處的魚兒那冰涼的鱗片。
夜色更深,風聲更緊。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暗戰,隨著這酒後的真言,悄然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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