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官道,比程雪想象中更加死寂。
車輪滾滾,碾過龜裂的土地,驚不起半隻飛鳥。
田野荒蕪,村莊十室九空,偶爾有幾個麵黃肌瘦的百姓,用麻木空洞的眼神,遠遠地望著這支代表朝廷的隊伍,既無敬畏,也無期盼,仿佛看著一隊與自己毫不相乾的鬼魂。
那片在司天監觀測圖上被蘇清漪標注為“人性癌變”的漆黑斑點,其核心地帶,正是南方最大的產鹽區——淮南鹽場。
當程雪的車駕抵達鹽場重鎮“海州”時,一場醞釀已久的暴亂,轟然引爆。
“開倉放鹽!給我們活路!”
“官逼民反,再不給鹽,我們就自己搶了!”
數以千計的鹽工和流民,被一些手持利刃的私鹽販子裹挾著,如黑色的潮水般衝擊著官府的鹽倉。
他們麵目猙獰,眼中燃燒著絕望的火焰。
本地守軍已在倉牆上架起弓弩,明晃晃的箭頭對準了下方攢動的人頭,一場血腥的鎮壓一觸即發。
“大人,下令吧!再遲疑,鹽倉就要被攻破了!”副將雙目赤紅,緊握刀柄。
程雪站在高高的望樓上,麵沉如水。
她的目光越過那些激憤的人群,看到了他們身後更多麵帶血色的婦孺。
她知道,一旦箭雨落下,死的絕不僅僅是那些私鹽販子。
“傳我命令,”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打開倉門。”
“什麼?!”副將大驚失色,“大人三思!這無異於引狼入室!”
“再傳,”程雪沒有理他,繼續說道,“將倉內三百壇粗鹽,儘數搬至倉門前。張貼告示,就寫:願勞作者,可憑雙手,換鹽三斤。”
命令傳下,滿城皆驚。
守軍以為她瘋了,私鹽販子們先是錯愕,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呐喊,以為官府已經屈服。
沉重的倉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開啟。
然而,預想中的瘋狂哄搶並未發生。
當那三百壇堆積如山的粗鹽出現在眾人眼前時,人群反而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那句“願勞作者,可換鹽三斤”的告示,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就在私鹽販子們鼓噪著要帶頭衝搶的瞬間,人群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鹽工,忽然撿起一塊石頭,用嘶啞的嗓子吼道:“誰他娘的敢搶,就是斷了咱們所有人的活路!老子跟他拚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
饑民們瞬間明白,哄搶隻能解決一時之渴,而用勞動換取,則意味著這是一條可持續的生路。
他們自發地組織起來,手挽著手,形成一道人牆,竟將那些煽風點火的私鹽販子死死地擋在了外麵。
當夜,海州城無眠。
數百名饑民自發組織起巡邏隊,手持木棍,守護著那三百壇鹽,也守護著他們剛剛得到的希望。
更令程雪震驚的一幕發生在第二天。
一些有經驗的巧匠,竟開始教大家用鹽塊混合黏土,壘砌成一道道堅固的臨時牆壁,為無家可歸的婦孺們建起了能遮風擋雨的庇護所。
牆壁上,有人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行字:“鹹能固土,人能守信。”
程雪徹夜未眠,她反複追查這種應對方式的源頭。
終於,一名被她提拔的本地小吏戰戰兢兢地稟報,這似乎源於附近某個村落流傳的“醃菜換工法”——豐年時,村民將多餘的蔬菜醃製起來,災年時,便拿出來作為報酬,雇傭流民修橋補路。
這方法讓村民保住了家園,也讓村民獲得了尊嚴。
程雪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腦海中猛地閃過一幕遙遠的畫麵。
許多年前,在那個等級森嚴的宰相府,那個被所有人瞧不起的贅婿,為了激勵怠惰的仆役,曾推行過一種“剩菜積分製”。
仆役們完成分外的工作,便能獲得積分,憑積分換取廚房裡那些原本要被倒掉的剩菜。
就是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甜頭”,讓整個宰相府的後院,第一次出現了人人爭先、勤勉自律的景象。
她沒有在給中樞的報告中追溯這個方法的發明者,隻是提筆,將此策詳細闡述,納入了她正在草擬的《災時民自治條例》中。
在條例的卷首,程雪寫下了一行批注:“亂世不缺強者,缺的是讓人願意做個好人的一點甜頭。”
與此同時,遙遠的北境。
一場關於軍屯土地劃分的爭端,正讓兩支戰功赫赫的邊軍劍拔弩張。
雙方將領各執一詞,都聲稱對方侵占了自己的田界,士兵們已經發生了數次小規模的械鬥,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蘇清漪一襲素衣,站在兩軍對峙的田埂中央。
她沒有宣讀聖旨,也沒有傳喚任何一方的將領。
她隻是命人就地支起一口大鍋,煮了一鍋最普通的粟米飯。
飯香四溢,暫時壓過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飯畢,蘇清漪沒有評判對錯,隻請兩位主將來到她麵前。
她命人取來兩隻一模一樣的空碗,倒入等量的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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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左手拈起一粒石子,右手拈起一粒米。
“將軍請看。”
她先將石子投入左邊的碗中。
石子“噗通”一聲沉底,激起一圈漣漪,再無動靜。
接著,她將米粒投入右邊的碗中。
那粒米卻在水中旋轉、沉浮了片刻,才緩緩落定。
“你們爭的,是這碗裡的石子,還是這碗裡的米?”她清冷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兩位悍將的耳中。
二人瞬間怔住。
石子,是死物,是界碑,爭的是一口氣,是寸土不讓的對錯。
米,是活物,是糧食,爭的是所有士卒的生計,是活下去的根本。
他們爭了半天,究竟是為了什麼?
兩位將領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與羞愧,同時躬身行禮,默默退下。
次日清晨,奇跡發生了。
兩軍士兵竟自發拆除了彼此營地間的柵欄,並將爭議的土地合二為一,共同開墾。
他們揮舞著鋤頭,喊著一種奇特的號子:“一鋤破雙壟,合力省三成!”
這種獨特的耕作方式,能讓兩人合作的效率遠超兩人單乾之和。
蘇清漪立於田埂之上,晨風吹拂著她的發梢。
她知道,這句口號,正是當年陳默在邊軍中推廣的協同作業法,用以解決軍糧不足的困境。
它從未被寫入兵書,卻像種子一樣,埋在了這些老兵的記憶深處。
她輕聲自語,仿佛在說給風聽:“有些話,不是聽進耳朵,是種進了骨頭裡。”
南疆,瘴氣彌漫的疫區。
柳如煙一身利落的黑衣,穿行在臨時搭建的孤兒營地。
這裡收容了上百名在瘟疫中失去父母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