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與吳用推行的文化殖民與科舉籠絡之策,如同試圖將一片習慣了狂濤驟雨的海域,強行納入平靜的運河體係。表麵上,漢字的推廣與科考的誘惑似乎初見成效,定海城及各州縣的官學中,確有不少倭人子弟開始誦讀詩書。然而,在這層看似順從的外殼之下,東瀛本土根深蒂固的文化意識與精神內核,正與強行植入的儒家理念發生著激烈而無聲的碰撞,而武士階層,則成為了這種反抗最為決絕的載體。
一、神道之“誠”與儒學之“禮”的抵牾
儒家理念的核心在於“禮”與“仁”,強調等級秩序、人倫綱常與道德自覺,其秩序是理性而溫和的。而東瀛本土的神道思想,其核心在於“誠”まこと,akoto),並非簡單的誠實,更是一種對自然神靈八百萬神)、對祖先、對主君毫無保留、近乎本能的純粹與赤誠,帶有強烈的非理性、神秘主義色彩和潔淨汙穢觀念。
祭祀之爭:官府下令拆除或改造許多供奉“凶神”、“荒神”的神社,認為其不符合儒家“敬鬼神而遠之”的理性態度,更與“子不語怪力亂神”相悖。然而,在倭人心中,這些神靈與山川、土地、祖先靈魂息息相關,是維係共同體認同的根基。民間秘密祭祀屢禁不止,夜晚的山林深處,常有不點明火的簡陋儀式在進行,參與者以絕對的“誠”心,向被宋人視為“淫祀”的對象祈禱,祈求神風再起,驅除外侮。
生死觀衝突:儒家重視生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強調在倫理框架內的“舍生取義”。而武士道精神與神道結合,視生命如櫻花,短暫而絢爛,追求在儘忠或洗刷恥辱時的瞬間綻放——“散り際”凋謝的時刻)。切腹,這一在儒家看來“毀傷身體”至為慘烈、近乎野蠻的行為,在武士眼中卻是維護尊嚴、實踐“誠”意的最高形式。這種根本性的生死觀差異,使得儒家教化在武士階層麵前,顯得蒼白無力。
二、武士階層的無聲抗爭與悲壯宿命
被劃為“獸人”、身處苦役營或嚴密監控下的武士階層,是反抗最為激烈,也最為絕望的群體。科舉對他們而言,非但不是出路,反而是一種玷汙。他們的反抗,形式各異,卻都浸透著末路的悲涼。
“腹藝”與沉默:許多武士以極致的沉默作為抵抗。在勞役中,他們機械地完成任務,但對任何試圖灌輸儒家思想的訓導官、學究,報以徹底的漠視。他們用一種內在的、不合作的“腹藝”はくげい,內心決斷不形於色)來維護精神世界的獨立。當被強迫背誦《論語》時,他們嘴唇翕動,心中默念的或許是武士的家訓或神道的祝詞。
“物哀”與文化堅守:在嚴酷的壓製下,一種源於本土“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美學的感傷情懷,在武士和落魄貴族中悄然蔓延。他們秘密聚會,吟誦和歌、連歌,主題多是追憶往昔榮光、哀歎世事無常、讚美即將消逝的櫻花與紅葉。這些活動不使用漢字,純用假名,成為了他們守護文化血脈的最後堡壘。一首哀婉的和歌,其力量有時勝過刀劍,更能凝聚反抗的意誌。
決死的“一揆”:小規模、自殺性的暴動“一揆”)時有發生。往往由少數幾名武士牽頭,發動對當地官衙、倉庫或落單宋軍的襲擊。他們深知毫無勝算,行動的目的並非求存,而是以最激烈的方式宣告不降,實踐武士道的終極美學。例如,九州一處銀礦,數十名武士囚徒搶奪工具,夜襲監工營地,在殺死數名宋兵後,全體於礦洞口切腹自儘,屍身阻塞通道數日。這種決絕,讓即便是久經沙場的梁山老兵也感到心悸。
精神的傳承:更有遠見的武士,則在極端困難下,設法將武家禮儀、刀法心得、家族曆史,以口傳心授或密寫用假名或自創暗號)的方式,偷偷傳授給子侄或可信的門徒。他們堅信,隻要精神的火種不滅,終有複燃之日。
三、潛流暗湧的表象之下
表麵上看,海東省在宋江的治理下日趨“穩定”,識漢字、考科舉似乎成為新風。但在平靜的市井、繁重的勞役營、寂靜的山林神社廢墟旁,兩種文化、兩種世界觀的衝突從未停止。儒家“教化”的雨水,未能滲入板結的、由神道“誠”之心與武士“死”之誌構成的堅硬土層。
吳用雖能察覺到這些暗流,卻也感到棘手。他可以禁絕書籍,卻無法禁絕人心;可以推行科舉,卻難以扭轉靈魂的朝向。他對宋江坦言:“哥哥,此地民心,似鐵如冰。科場可網羅些許投機之輩,然其脊梁未斷,魂魄未改。尤以武士為甚,彼輩視我仁義如無物,慕其凋零如櫻花,此乃心腹之患,非刀筆可輕易革除。”
定海城總督府內,宋江默然。他望著窗外,似乎能看到那些在黑暗中堅守著“誠”與“忠”的魂靈,正以一種沉默而悲壯的方式,對抗著他所帶來的、建立在“禮”與“仁”之上的新秩序。這片被命名為“海東”的土地,其真正的征服,遠未完成。文化殖民的犁鏵,遇到了深埋於曆史與信仰之下的頑石,碰撞出的,是無聲卻更加驚心動魄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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