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戈隆德的這段時間，李易銘、尤莉卡和娜莉斯卡如同三塊投入深潭的石子，各自在不同的層麵激起漣漪，同時也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觀察和體驗著這個被外界嚴重誤讀的黑暗精靈社會。
傍晚時分，當訓練的疲憊尚未完全消退，三人偶爾會聚在李易銘那間由軍營標準石屋改造而成的臨時住所。屋內的陳設簡單而實用，一張粗糙的木桌，幾把堅固的椅子，牆上掛著一些黑暗精靈的製式武器和李易銘自己擦拭得鋥亮的弩具。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草味，那是他們用來處理傷口和恢複體力的藥膏。
“涅瑞薩導師今天教我如何編織‘欺詐之網’，”尤莉卡輕啜著一杯帶著苦澀味的草藥茶，這是黑暗精靈常喝的提神飲料，她那雙美麗的眼眸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愈發深邃，“那是一種能夠扭曲小範圍內敵人感知的陰影法術，讓他們看到的、聽到的都與真實情況相悖。她說，在戰場上，信息的不對稱，往往比最鋒利的刀刃更能決定勝負。”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還發現，陰影學派的秘塔，不僅僅是傳授魔法的地方。它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情報網絡核心。導師們似乎對納迦羅斯乃至舊世界的許多事情都了如指掌。她們強調，陰影的力量，在於洞察與掌控，而非單純的破壞。這與我在基斯裡夫對魔法的認知，截然不同。”
娜莉斯卡則顯得有些沉默，她身上還帶著一絲骸骨大廳特有的冰冷氣息。她用一塊乾淨的亞麻布，仔細擦拭著一柄新得到的，由黑色金屬打造，鐫刻著細密符文的訓練用魂刃。
“維萊娜導師讓我觀摩了一場‘靈魂裁決’。”她緩緩開口，聲音比以往更低沉了一些，“那是一名背叛了自己家族誓言的黑暗精靈貴族。他沒有被簡單地處死，而是被剝奪了靈魂力量，他的名字從家族的榮耀石碑上被抹去，他的存在被徹底否定。維萊娜說，對於杜魯齊而言，榮譽和忠誠，比生命本身更重要。死亡並非終結，但背叛與遺忘，才是真正的湮滅。”
娜莉斯卡抬起頭，看著李易銘和尤莉卡：“我開始理解，他們對力量的追求，不僅僅是為了殺戮和征服。更像是一種……證明。證明自己有資格承載先祖的榮耀，有資格為巫王和整個杜魯齊民族的存續而戰。他們的社會法則雖然嚴酷，但卻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內在邏輯和秩序。”
李易銘點點頭，他深有同感。他在海怪之喉所見到的，是鐵一般的紀律和對強者的絕對尊崇。黑暗精靈的戰士，從新兵到百夫長，每一個都以能夠為巫王馬雷基斯效死為榮。這種強烈的集體榮譽感和民族向心力，是他從未在提利爾那些勾心鬥角的傭兵團和貴族私軍中見過的。
“我今天看到了一批新的‘勞役者’被押送到城外的礦場。”李易銘說道，他口中的“勞役者”，是黑暗精靈對那些戰俘、罪犯以及在內部競爭中失敗的家族成員的稱呼，也就是外界所說的“奴隸”。“他們的待遇確實苛刻，從事著最繁重的勞動。但我也注意到，管理他們的監工，並非隨意打罵虐待。一切都按照嚴格的規章進行，完成定額的勞役者，可以獲得額外的食物和休息時間，表現突出者，甚至有機會通過立功來改善自己的處境，極少數甚至能重獲自由身，成為效忠巫王的士兵。”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與我在書本上讀到的，那種純粹為了施虐和取樂的奴役，似乎有所不同。更像是一種……高效而冷酷的資源利用體係。每一個個體，都被置於這個龐大戰爭機器的某個位置，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哪怕是被迫的。”
尤莉卡若有所思：“涅瑞薩導師也曾提及，納迦羅斯的資源並不豐饒，生存環境惡劣，外部強敵環伺。杜魯齊必須將每一分力量都壓榨到極致，才能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立足。他們的社會結構，包括這種‘勞役製度’，都是在漫長而殘酷的生存鬥爭中，逐漸演化形成的，以效率和集體利益為最高準則。”
“但家族之間的權力鬥爭，依然激烈。”娜莉斯卡接口道，“維萊娜導師所在的血棘氏族，與另一個掌控著部分艦隊力量的黑帆氏族，最近因為一批海獸皮革的分配問題，產生了不少摩擦。這種鬥爭，雖然被嚴格控製在巫王的容忍範圍之內，但私下裡的傾軋和算計，從未停止過。每一個黑暗精靈，從出生開始，似乎就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角鬥場，不斷地為了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資源而搏殺。”
李易銘對此深有體會。在海怪之喉，他不僅要麵對訓練場上的對手，還要小心翼翼地處理來自不同派係教官和老兵的拉攏與試探。一些小的貴族家族，看中了他的潛力，試圖通過各種方式向他示好，希望能將他招攬到自己麾下。他都以自己是巫王客人的身份，巧妙地予以了回絕。他很清楚，在納迦羅斯，過早地卷入這些錯綜複雜的家族紛爭，絕非明智之舉。
他們也逐漸了解到黑暗精靈對巫王馬雷基斯那種近乎狂熱的崇拜。在戈隆德，巫王的雕像隨處可見，每一座都散發著令人敬畏的威嚴。無論是平民還是貴族，在提及巫王之名時，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崇敬與畏懼交織的神情。在黑暗精靈的史詩和歌謠中，馬雷基斯是被描繪成帶領族人走出背叛與苦難，在絕望中建立起偉大國度的神明般的領袖。他的意誌，便是納迦羅斯的最高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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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高度集中的權力，以及對領袖的絕對忠誠，確實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李易銘感歎道，“但也意味著，整個社會的命運，都係於一人之身。一旦巫王出現差錯，或者繼承出現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或許，這也是他們如此強調內部競爭，不斷篩選強者的原因之一吧。”尤莉卡輕聲道，“隻有最強大、最狡詐、也最忠誠的個體，才能在這樣的體係中脫穎而出，成為支撐巫王統治的基石。”
在與各自導師的交流中，他們也零星地接觸到了一些關於黑暗精靈更深層次的文化和信仰。例如，他們對先祖的敬畏，並非簡單的亡靈崇拜，而是一種對血脈傳承和家族榮耀的執著。他們信奉戰爭之神凱恩，但那種信奉，更像是一種對力量、殺戮與毀滅的原始渴望的具象化，與舊世界諸神那種包含道德教化和秩序維護的信仰體係截然不同。
“維萊娜導師說，凱恩的祝福，隻賜予那些敢於用鮮血和犧牲來換取勝利的勇士。”娜莉斯卡回憶道，“在他們看來，憐憫是弱者的哀鳴，仁慈是失敗的借口。隻有永不停歇的戰鬥，才能證明杜魯齊存在的價值。”
偶爾，三人也會一同在戈隆德城中行走，當然，是在有教官或指派的衛兵陪同下。這座建立在黑色山脈中的城市，充滿了冷峻而恢弘的美感。尖頂的塔樓刺破昏暗的天空，街道由巨大的黑色石板鋪就，兩旁是造型猙獰但結構堅固的建築。身著暗色鎧甲的衛兵隨處可見，他們的眼神銳利而警惕，維護著這座城市的秩序。奴隸們在監工的驅使下，從事著各種繁重的勞役，但城市整體卻顯得井然有序，甚至帶著一種高效運轉下的獨特活力。
他們曾目睹過一場公開的“審判”。一名被指控盜竊軍用物資的黑暗精靈士兵，在經過簡短但嚴厲的質詢後，被當眾處以鞭刑，並被剝奪了軍籍，貶為勞役者。整個過程迅速而冷酷，沒有絲毫拖遝，圍觀的黑暗精靈民眾表情漠然，仿佛早已對此習以為常。
“這裡的法律，簡單而直接。”李易銘低聲對尤莉卡和娜莉斯卡說，“功必賞，過必罰。雖然殘酷，但也杜絕了許多徇私舞弊的可能。”
娜莉斯卡點頭：“在基斯裡夫，貴族犯錯，往往能用金錢或權勢來逃避懲罰。在這裡，至少在表麵上，規則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尤莉卡則觀察到了一些更細微的方麵：“你們注意到那些家族的徽記了嗎？它們不僅代表著身份，更像是一種無形的契約。佩戴著相同徽記的黑暗精靈，彼此之間會表現出更強的凝聚力和互助精神。家族，是他們在這個殘酷社會中抱團取暖，爭奪利益的基本單位。”
通過這些點點滴滴的觀察和體驗，李易銘、尤莉卡和娜莉斯卡對黑暗精靈社會的認知，逐漸從最初的戒備、不安，變得更加複雜和立體。他們看到了這個社會的殘酷與高效，看到了他們的尚武與紀律，也看到了隱藏在冷酷外表下的，那種對力量的極致追求和對自身文明的強烈自豪。
他們明白，黑暗精靈並非如舊世界宣傳的那樣，是一群純粹為了邪惡和毀滅而存在的怪物。他們是一個在極端環境中，被曆史的洪流推向了獨特發展道路的民族。他們的行事方式，在外界看來或許難以理解甚至無法接受，但卻有著其自身深刻的根源和內在的邏輯。
“我們就像是站在一幅巨大而複雜的壁畫前，”李易銘在一次夜談結束時總結道，“最初隻能看到那些最醒目、最猙獰的圖案，但看得越久，就越能發現其中隱藏的細節、紋理和深意。納迦羅斯，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尤莉卡和娜莉斯卡深以為然。她們知道，自己對這個社會的了解，依然隻是冰山一角。但這種逐步深入的認知，讓她們在學習各自魔法技藝的同時，也對未來的道路，有了更清醒的判斷。他們三人，正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融入這個充滿危險與機遇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們。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這三個“異類”在戈隆德的一舉一動，也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某些更高層麵的存在眼中，激起了難以預料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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