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勝文帶著夥計踏上前往漢中的商道。深秋的風卷著黃沙掠過官道,新製的張家商號旗幟在車轅上獵獵作響,馬車裡裝滿張父辛苦換來的銀子,卻不知前路已布滿荊棘。
行至寧羌州,忽見路邊圍著人群。勝文心中一緊,撥開擁擠的人流擠進去,隻見牆上赫然貼著一張黃榜,朱砂批紅的字跡刺得人眼疼——朝廷新詔令:凡私自販運麻布者,斬立決。
冰冷的殺伐之氣,透過那猩紅的字跡,直透骨髓。
身旁的夥計王栓柱氣的直跺腳,“狗日的,布莊都被官商把持,全成了官老爺的私產,百姓連件新衣裳都穿不起!還讓不讓人活了。”
人群中怨聲載道,有人默默流淚,有人破口大罵。
勝文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知道,張家傾儘所有押注的麻布生意,尚未開始,便已撞上這堵染血的銅牆鐵壁。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京師,紫禁城乾清宮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崇禎帝正對著邊關急報大發雷霆,案頭堆積如山的奏折仿佛都在訴說著這個王朝的危機。
王承恩捧著新到的塘報,聲音發顫:“陛下,陝北流民已聚十萬之眾,打出均田免賦的旗號......”
“砰!”龍案轟然炸裂,崇禎皇帝抓起硯台狠狠砸向牆壁。
“袁崇煥不是說已平定兵變?為何還有亂民!均田免賦,好大的狗膽!這是要刨我大明的根基!”崇禎帝青筋暴起,眼中滿是血絲。
王承恩匍匐在地,身體篩糠般抖著,幾乎捧不住那份來自陝北、字字泣血的塘報:“陛…陛下息怒…賊首王嘉胤裹挾流民,
其勢確已燎原…”他的聲音被皇帝粗重的喘息和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吞沒。
朝堂之上,另一場無聲的硝煙同樣熾烈。東林清流,口誦聖賢,以天下為公自詡,手中奏疏的鋒芒,卻隻為江南桑田阡陌間的縉紳利益而揮動。
暗影裡,失勢的閹黨餘孽並未死透,他們如毒藤般悄然纏繞著勳貴巨室的梁柱,伺機攀援,渴望著權力的回光。
雙方在太和殿的金磚之上,在雪花般飛向禦案的彈章之中,互相撕咬攻訐。閣臣之位,成了這場饕餮盛宴上最肥美的獵物。
至於九邊烽燧的告急狼煙,陝北高原餓殍的無聲呐喊,在這關乎一己一派榮辱得失的算計麵前,輕若鴻毛。
黨爭,成了這艘名為大明的巨艦上最貪婪、最不知饜足的白蟻,瘋狂啃噬著最後一點能浮於水麵的船板。
當勝文在商道上為生計發愁時,當陝北流民為了生存揭竿而起時,那些朝廷大員們,仍在為了一己私利,將這個王朝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崇禎帝被黨爭攪得焦頭爛額,卻又無可奈何。
張府
“少爺,麻布禁運,雖經四處打點疏通關節,勉強尚可買賣,然層層盤剝下來,利潤恐十不存一了。”
一旁的張父眉頭緊鎖道“朝廷禁令如刀懸頸,強行販布,風險太大,收益卻微薄如塵,難道我們辛苦籌措的銀錢,就這般打了水漂!”
張行緩緩抬起頭,他沒有直接回答張父的問題,反而拋出一個新的方向:“麻布之路,既被朝廷堵死,強闖已是下策。但漢中的布莊,缺的不是布,而是染布之魂——顏色。”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遊移,最終點在川北,“廣元,漫山遍野皆是梔子、蓼藍!此乃天賜我張家之生機。”
勝文一愣,隨即搖頭,“少爺,此物利薄,如何能與麻布相提並論?杯水車薪,恐難解燃眉之急,何況風險之大,更不知市場反響如何!”
“勝文,你隻見眼前蠅頭小利,卻不見天下大勢已傾!官府禁令甫下,那些嗅覺靈敏的巨商大賈,早已撒下金山銀海,將各處關節打點得密不透風。
我們此刻才去疏通,慢人何止十步?此路已是他人囊中之物,既入局已晚,何不開辟一條無人矚目、官商尚未染指的新路,方是亂世存身之道!
比起這暗流洶湧的商道,真正的滔天巨浪,已在眼前!陝北流民,十萬之眾,均田免賦的大旗已經扯起!這不再是星星之火,而是燎原烈焰!
這大明朝,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罔效!紫禁城裡的那位,空有勵精圖治之心,卻困於黨爭泥沼,群臣隻知門戶私計,誰人真心為這即將傾覆的江山?朝廷的根基,已被蛀空朽爛!”
張父被張行話語中毫不掩飾的鋒芒和那驚世駭俗的論斷驚得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瞬間煞白:“行兒!慎言!此等誅心之論,若有隻言片語泄露出去,我張家頃刻便是滅頂之災!隔牆有耳啊!”
“父親,看不清這形勢的,才是真正的自取滅亡!府中上下,仆役、家丁、莊丁,早已被我打散重編!新人?亦是我精心挑選引入。
新老混雜,互不相熟,彼此提防,這便是最好的屏障。更緊要處,那幾十個跟隨我五六年的老家丁,他們看似尋常,實則是我布下的眼睛、釘下的釘子!
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在他們的暗中監視之下!他們隻對勝武和我負責。誰敢心懷異誌,妄圖告密求榮?
那便是他自尋死路,休怪我心狠手辣,滅他滿門!”
這番話如同數九寒冬兜頭澆下的冰水,讓張父渾身僵硬,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兒子張行,骨子裡竟潛藏著如此深沉的心機、如此冷酷的手段和對這亂世如此決絕的判斷!
這不再是搏命之舉,而是在王朝末世的懸崖邊緣,進行著一場精心準備的豪賭與布局。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吞噬一切的濃黑夜幕,仿佛要穿透這沉沉黑幕,望向紫禁城中那在黨爭漩渦與邊關烽火中徒勞掙紮的孤家寡人。
“看清腳下的路,更要看清這崩壞的天,舊的船就要沉了,不想溺斃,就得自己抓住新的浮木,或者親手造一條新船!”
他低沉的聲音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這無情世道的最終宣判。
寒風卷著幾片枯葉拍打在緊閉的窗欞上,發出簌簌的聲響,大明王朝的喪鐘,已在北地的烽煙和朝堂的傾軋中,無可挽回地沉沉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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