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間,原本空曠的場地已大變了模樣。幾座新起的土坯房充作庫房與匠舍,場地中央,幾口新砌的煉鐵爐封著火泥。
但最惹眼的,是角落那座用巨大青石條壘砌的鍛爐,爐膛裡炭火熾白,紅光映照著爐前幾個汗流浹背、奮力捶打的身影——趙鐵山帶回的老夥計們,正用最原始的方式夯實根基。
張行一身短打,褲腳沾泥,正與趙鐵山在一張巨大木案前對著粗獷的工坊草圖指劃。
趙鐵山憂心道:“東家,按您吩咐,各區分開了,隻是鑽銃膛、車炮膛的好手,還得等成都衛那邊…”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一陣壓抑的喧嘩,夾雜著婦孺的抽泣和漢子的喘息。
張行眉頭一擰,與趙鐵山對視一眼,快步走向院門。
隻見李玉橫領著七八個漢子站在門外。這些漢子大多三四十歲,穿著半舊的粗布短褐,此刻神情卻複雜到了極點——驚惶、疲憊、憤怒,還有一絲認命的麻木。
腳邊堆著簡陋的行李。更紮眼的是他們身後,十來個婦孺老幼,驚魂未定,孩子緊抓母親衣角,婦人低低啜泣。
李玉橫抹了把臉上的汗灰,快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東家,人都請來了。鑽膛的劉老栓、車炮膛的鄭大錘,還有他們幾個頂好的徒弟,一個不少,家眷也都接來了。”
他刻意加重了請字和接字。張行的目光緩緩掃過那群沉默抗拒的匠人,最後落在那些茫然無助、瑟瑟發抖的婦孺身上。
他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微微頷首:“李管事辛苦,來了就好。”
他轉向匠人,:“諸位師傅,一路受驚了,張某手段或有不當,實乃情勢危急,箭在弦上!廣元危在旦夕,百姓懸心。
我張行在此立誓,隻要諸位安心在此,施展所長,張某必奉為上賓!工食銀,是成都衛所的三倍!立下功勞,金山銀山,絕不吝嗇!
你們的家眷,從今日起,便是我張家染坊的親眷!自有妥善安置,衣食無憂,絕無後顧之慮!”
為首的劉老栓頭發花白,渾濁的老眼裡爆發出悲憤與絕望:“張東家!您當我這把老骨頭真糊塗了?可我這雙鑽了四十年炮膛的眼,看得透!
您要鑄的炮,口徑比佛郎機大兩寸,鐵芯銅體的用料是軍器局三倍,這哪裡是保境安民?這分明是要……”
他的話戛然而止,目光掃過身後緊緊抓著他衣角的小孫子——那孩子被父親從衛所偷偷帶出時,還穿著打滿補丁的囚匠服。
一行的家眷此刻都擠在牆角,婦人用破布堵著孩子的嘴,生怕一句錯話招來殺身之禍。
劉老栓像被霜打透的枯竹,無力道“你如今把我們連同家小都弄到這廣元來,官府的追查、衛所的勾補,我們…我們還有活路嗎?我們還有得選嗎?”
他身旁的鄭大錘等人拳頭攥得死白,眼中怒火熊熊,卻被身後家眷的哭聲死死壓住。
劉老栓心中一片冰涼,他比誰都清楚張行要乾什麼——造炮,造能轟塌城牆的炮!這哪裡是護什麼桑梓?這是要捅破天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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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著身後哭成一片的老妻幼孫,那點憤怒和忠君的心思,在冰冷的現實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張行麵無表情,:“選?劉師傅問得好!你們在衛所,上官克扣工食,逼你們用劣料,造出的銃炮炸膛傷己!那是讓你們選死路!
如今我張行,給你們一條活路!一條能憑真本事吃飯、能護住妻兒老小的活路!
至於朝廷匠戶?流寇的馬蹄踏碎漢中之時,那匠戶的牌子,能擋得住賊寇的刀嗎?能護得住你們身後哭泣的妻兒嗎!”
死寂,連孩子的抽噎都被這森寒的話語凍住了,匠人們臉上的憤怒被恐懼取代,血色褪儘。
劉老栓踉蹌一步,被徒弟扶住,他看著張行,那挺了一輩子的脊梁,在絕望和恐懼的重壓下,無可挽回地佝僂了下去,他閉上眼,兩行渾濁的老淚無聲滾落。
鄭大錘等人也頹然垂下了頭,緊握的拳頭無力鬆開,他們像一群被趕上砧板的牲口,徹底失去了掙紮的力氣。
劉老栓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柄伴隨半生,刻著衛所標記的短柄刻刀。
造反?這是誅九族的罪!可九族…他的九族,此刻不就在身後哭嗎?刀柄的冰冷刺骨,讓他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絕望的死寂中,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張行猛地向前,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噗通一聲,竟對著劉老栓、鄭大錘等一眾匠人及他們惶恐的家眷,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諸位師傅,諸位父老兄弟姊妹,張行在此向諸位賠罪了,實在迫不得已,方才承諾的三倍工食、金山銀山、家眷安置,若諸位肯留下,工坊便是安身立命之所;若實在不願……”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放柔:“待教會新匠人鑽膛、車膛的絕技,張某必備足盤纏,送諸位帶家眷去雲南、貴州,另起爐灶。
絕不食言,若有半句虛言,叫我張行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言罷,他以頭觸地,深深叩下!
這一跪,一叩,一誓言,如同平地驚雷!其情之真,其意之切,其勢之孤絕,遠超之前冰冷的威脅!
劉老栓呆住了,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看著地上那個威壓如山的年輕東家,此刻竟如此卑微而決絕地跪在自己麵前!額頭沾泥,聲聲泣血!
那番話,撕開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赤裸裸地擺出了絕境,也擺出了他張行押上一切的賭注。
鄭大錘等人更是目瞪口呆,手足無措。連那些哭泣的婦孺都暫時忘記了恐懼,呆呆地看著這一幕。
死寂,比剛才更為凝重的死寂籠罩著大院。
趙鐵山看著這一幕,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直衝頂門。李玉橫張著嘴,滿臉的難以置信。
劉老栓佝僂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著地上那個叩首的身影,看著他額上的泥汙。
根早就斷了啊,一個絕望而清晰的念頭在劉老栓心底嘶鳴。衛所的冊子?官府的勾補?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洪流麵前,都是虛妄!
張行這一跪,這一番撕心裂肺的誓言,將他們這些匠人最後一點退路也徹底堵死了。
他不是在求,他是在用自己的一切,逼著他們一起踏上這條絕路!
許久,許久,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最終,他伸出粗糙顫抖的手,似乎想去扶,又停在半空,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歎息裡,有認命,有無奈。
“東…東家…請…請起吧。”他頓了頓,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擠出下一句,“這炮膛該怎麼車,火銃該怎麼鑽,您吩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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