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六年暮春，洛陽城的槐葉蒙著層灰撲撲的塵，未央宮前殿的青銅雀鳥在暮色裡投下扭曲的影子。劉誌斜倚在蟠龍紋榻上，指節無意識摩挲著案頭密函，絹帛上“梁冀遣死士伏於廣陽門”的字跡已被冷汗暈染開。十三年前他以蠡吾侯身份入京登基，冠冕加身那日，梁太後鳳冠上的東珠映得他睜不開眼，卻不知那竟是餘生枷鎖的開端。此刻望著搖曳燭火，二十四歲的帝王喉結滾動，將密函投入火盆，蜷曲的灰燼如蝶般撲向雕花木窗。
子夜梆子聲驚起宮牆下的寒鴉，北宮掖庭的夾牆通道彌漫著青苔腐味。五盞羊皮燈籠在潮濕磚牆上投下影影綽綽的光斑，單超佝僂著背，金絲掐花袖口掃過牆角結網的銅漏，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具瑗腰間原該懸著的鎏金錯銀環佩早已取下，素銀腰牌隨著腳步輕撞，在寂靜中泛起冷光。當五人魚貫而入，密室裡彌漫著濃重的硫磺味——那是新換的牛油燭燃燒的氣息，劉誌已在此佇立許久，玄色冕旒垂落的玉珠幾乎要觸到下頜，在搖曳燭光裡晃出細碎的冷芒。
“諸君請看！”皇帝猛地扯開陳舊的輿圖，青銅鎮紙“咚”地砸在洛陽城標上，驚得燭火劇烈跳動。地圖邊緣泛著黴斑，可見久未翻動，“梁冀私養甲士三萬屯於上林苑，又令其弟梁不疑掌五營禁衛。”他的指尖重重劃過長安街，“這朱雀大街兩側商鋪，半數都是梁氏眼線......”話音未落，徐璜突然劇烈咳嗽，暗紅血沫濺在函穀關位置，在泛黃的竹簡上洇開猙獰的花。
單超顫巍巍展開一卷密報，竹簡邊緣還沾著未乾的朱砂：“老奴前日得司隸校尉飛鴿傳書，梁冀已將虎賁中郎將換成河西死士。”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劃過北軍五校標識，“若能奪下武庫兵符，再以‘清君側’之名......”
“且慢！”具瑗青銅麵具下的聲音如墜冰窟，腰間短刃出鞘半寸又被按回，“梁冀豢養的西域刺客擅使透骨釘，去年護羌校尉飲宴時，不過碰了碰酒杯......”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密室裡隻剩燭芯爆裂的脆響。劉誌盯著具瑗麵具上猙獰的饕餮紋，突然想起上月禦膳房總管暴斃時，嘴角也是這樣詭異的烏青。
帝王突然抓起鎏金酒樽，琥珀色酒液潑在青磚地上，蜿蜒成暗紅溪流：“明日卯時三刻，單超持朕血詔接管北軍；具瑗率羽林郎封鎖九門；唐衡、左悺截斷孟津渡口。”他扯開衣領，脖頸處因常年佩戴沉重冕旒，早已磨出兩道深可見骨的溝壑，“事成之後，梁氏滿門——”話音未落，窗外驚雷炸響，豆大的雨點砸在琉璃瓦上，驚起簷角銅鈴一陣亂響。
五名宦官齊刷刷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青磚上。單超渾濁的老淚混著雨水滑落，想起二十年前初入宮時，先帝也是這樣在密室召見他；具瑗的青銅麵具在閃電中映出劉誌決絕的麵容，恍惚間竟與高祖斬蛇時的畫像重疊。暴雨衝刷著未央宮斑駁的宮牆，卻衝不散密室裡愈發濃重的血腥氣——那是權力更迭前，獨屬於暗夜的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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