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穀場上的那場“捉奸”,像最後一場冰雹,把李麥心裡那點剛剛破土的、野蠻的生機,徹底砸進了爛泥裡。
李滿倉沒有當著眾人的麵動手。他隻是用那雙充血的眼睛,死死剮了李麥一眼,那眼神裡的失望、憤怒和一種近乎崩潰的冰冷,比任何打罵都讓李麥膽寒。然後,他對著野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滾回你的西頭去。”
野萍鬆開了李麥的手。她最後看了李麥一眼,那眼神空茫得像雨後的天空,什麼情緒都沒有了。她挺直了脊梁,在一片無聲的注視和鄙夷中,一步一步,走回了那片屬於她的、破敗的陰影裡。
李麥是被父親像拎小雞一樣拽回家的。關上門,預想中的狂風暴雨卻沒有來臨。李滿倉隻是頹然地坐在凳子上,一瞬間像是老了十歲。他對著嚇得不敢出聲的李麥娘揮揮手,然後看著李麥,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
“你……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那一夜,李家的燈亮到很晚,低沉的訓斥和壓抑的哭泣斷斷續續。李麥跪在堂屋中央,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木偶。他不再辯解,也不再感到恐懼,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麻木。
天快亮時,李滿倉做出了決定。語氣是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王老奎家那邊,我舍出這張老臉去說。秋收過後,就把你和彩雲的事辦了。”他頓了頓,加重語氣,“斷了你的念想,也斷了那家的念想!”
李麥沒有反抗。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空殼,點了點頭。
日子再次被強行扳回了“正軌”。冰雹帶來的創傷尚未撫平,關於李麥和張家閨女的醜聞又成了村民們咀嚼災難之餘的最新談資。李麥走在村裡,感覺那些目光不再是麥芒,而是變成了冰冷的針,要把他釘在恥辱柱上。他變得更加沉默,幾乎成了他父親的影子,一個隻會乾活的、無聲的影子。
他再也沒見過野萍。
偶爾,他會下意識地望向村西頭,那三間低矮的土房在視野裡沉默著,像一座孤墳。他沒有勇氣走過去,也不知道走過去能說什麼。那個在機井房裡與他緊緊相擁、在打穀場上死死抓住他手的女子,仿佛真的變成了一陣風,從他的生命裡刮過去了。
直到一個月後,一個消息像殘餘的雹子,猝不及防地砸進他的耳朵。
是趙老歪在井台邊,擠眉弄眼地對彆人說:“西頭張寡婦家……嘿,那閨女,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誰知道呢?說是去找奔遠處的親戚,我看呐,八成是沒臉待了……肚子,好像都不對勁了……”
李麥正挑著水桶走到井邊,聽到這話,渾身猛地一僵,水桶“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濺起一片水花。趙老歪幾人看到他,立刻噤聲,露出曖昧又帶著憐憫的訕笑。
李麥沒有去撿水桶。他轉過身,發瘋似的朝著村西頭跑去。
水塘依舊渾濁,那三間土房更加破敗了。院門虛掩著,他推開,裡麵空蕩蕩的,隻有張寡婦一個人坐在門檻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院子裡的野草。她看到李麥,沒有罵,也沒有哭,隻是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她走了。”張寡婦的聲音乾澀,“天沒亮就走了。沒帶啥東西。”
“她去……哪兒了?”李麥的聲音顫抖。
“不知道。”張寡婦搖搖頭,“她隻說,這黃土店,容不下她這棵野草。讓我……彆找她。”
李麥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他望著那扇緊閉的、黑洞洞的屋門,仿佛能看到那個身影最後一次挺直腰板,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就像她的母親一樣,帶著一個不被容許的秘密,被這片沉重的土地放逐。
她沒有告訴他。她選擇了獨自承擔,像一陣風,吹過了,了無痕跡。
秋收在一種慘淡的氣氛中勉強進行。被冰雹摧殘過的麥田,收獲寥寥。李麥和王彩雲的婚事,在李滿倉的強力推動下,還是草草地辦了。沒有多少喜慶,更像是一場完成任務的儀式。新娘溫順,拜堂,敬酒,入洞房。李麥像個木偶,被牽引著完成所有程序。
新婚夜裡,他看著炕上那個穿著紅嫁衣、羞怯低頭的陌生女子,心裡沒有半點波瀾。他躺在她身邊,中間隔著一條無形的、寬闊的鴻溝。窗外,是黃土店沉寂的夜。他仿佛又聽到了那乾熱的風吹過麥浪的沙沙聲,聞到了那股混合著汗味、泥土和甜瓜清香的、野性的氣息。
那氣息,纏繞不去,成了他心底一道永不愈合的傷。
幾年過去了。
李麥沒有再讀書,也沒有去開他父親寄予厚望的拖拉機。他成了黃土店一個普通的莊稼把式,沉默地耕種著那片曾經承載了他所有悸動與痛苦的土地。他和王彩雲生了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平淡,像村邊那條幾近乾涸的河水,波瀾不驚。王彩雲是個好女人,勤快,孝順,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李麥知道,他心裡的某一塊,早就跟著那陣風,死在了那個冰雹過後的清晨。
他有時會一個人走到打穀場,那裡又堆起了新的麥秸垛。會走到那口老井邊,看著井水映出自己日漸成熟卻再無光彩的臉。也會遠遠望著村西頭那三間早已徹底破敗、快要坍塌的土房。
野萍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消息。她就像一滴水,蒸騰在了華北平原廣闊無垠的天空裡,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隻有每當麥子黃熟,熱風吹過,掀起層層疊疊、無邊無際的金色波浪時,李麥才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靜靜地站上一會兒。
麥浪依舊,一年複一年,金黃,洶湧,沉默地覆蓋著一切過往。仿佛那些相遇、那些悸動、那些掙紮與淚水,都從未發生過。
風過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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