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的秋天,城郊老街的桂花開得潑潑灑灑。金桂銀桂混著長在巷口那棵老桂樹上,風一吹,細碎的花瓣就像雪片似的落下來,沾在青石板上、居民的窗台邊,連空氣裡都飄著股甜香,濃得化不開。阿美的“青絲發廊”門口,掛了串曬乾的桂花,是前幾天下雨前摘的,黃澄澄的,風一吹就晃,把發廊裡也熏得香香的。
發廊比十年前熱鬨些,牆上又多貼了幾張照片:一張是阿美和老周在泡桐樹下的合照,阿美穿著淺藍的布衫,老周還是那件藏青中山裝,兩人手裡捧著剛摘的枇杷,笑得眼睛都眯了;一張是老街改造時拍的,阿美和鄰居們一起搬花盆,老周在旁邊幫著遞東西;還有一張,是去年老周退休時,學生們送的錦旗,上麵寫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被阿美裝了框,掛在櫃台上方最顯眼的地方。
阿美坐在理發椅旁,正給老周染頭發。四十五歲的她,發間也添了些白發,不像年輕時那樣黑得發亮,卻依舊梳得整齊,用根素色的皮筋紮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穿了件藏青的針織衫,袖口磨出了點毛邊,是老周去年給她買的,說“耐臟,也舒服”。手裡拿著染發劑的小刷子,動作輕柔得像在給嬰兒梳頭發。
老周坐在椅子上,背挺得還算直,隻是肩膀比以前塌了些。六十歲的人了,頭發白得更厲害,鬢角和後腦勺幾乎全白了,像落了層霜。他閉著眼睛,嘴角帶著點笑意,任由阿美在他頭發上塗塗抹抹。染發劑是最便宜的黑色,阿美說“貴的不一定好,這個不傷頭皮”,老周就聽她的,從不挑剔。
“周老師,您這白頭發又多了,下次得染勤點。”阿美一邊刷染發劑,一邊說,聲音裡帶著點嗔怪,卻沒什麼真脾氣。
“老啦,染了也擋不住。”老周笑了笑,聲音有點啞,“當年教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現在都成發廊老板娘了。”
阿美手裡的刷子頓了頓,想起十年前剛認識老周的時候。那時她剛從大城市回來,頭發剪得短短的,眼神裡全是防備,連老周遞來的香椿芽都不敢收。現在想來,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是十年,她從“阿美”變成了鄰居口中的“周嫂子”,老周從“周老師”變成了她身邊最踏實的依靠。
正說著,門口的布簾被猛地掀開,一個穿紅色外套的女人闖了進來,嗓門大得像炸雷:“周建國呢?給我出來!”
阿美嚇了一跳,手裡的染發劑差點掉在地上。她抬頭一看,是老周以前的學生家長,姓王,去年因為孩子升學的事找過老周,當時鬨得不太愉快。
老周睜開眼睛,慢慢站起身:“王女士,有事嗎?”
“有事?你還好意思問!”王女士指著老周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他臉上,“我家孩子今年高考,差兩分沒考上重點大學,是不是你當年在學校裡沒好好教他?你說你一個退休老師,憑什麼拿那麼多退休金?我看你就是誤人子弟!”
阿美趕緊擋在老周身前,把他往後拉了拉,然後轉過身,看著王女士,聲音雖然有點抖,卻很堅定:“王女士,話不能這麼說。周老師教了三十年書,多少學生考上了大學,你家孩子自己不努力,怎麼能怪老師?再說了,周老師退休後的退休金,是國家給的,是他應得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王女士沒想到阿美會站出來,愣了一下,然後更生氣了:“你是誰啊?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我告訴你,今天這事沒完,我要去教育局告他!”
“你去告啊!”阿美往前站了一步,腰杆挺得筆直,“周老師的教學檔案全在學校裡,你去查啊!看看有沒有一個學生說他誤人子弟!你要是敢在這裡撒野,我就報警,讓警察來評評理!”
旁邊的鄰居聽見動靜,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勸:“王女士,彆鬨了,周老師是好老師,我們都知道。”“是啊,你家孩子自己不爭氣,怪不到老師頭上。”“快走吧,彆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王女士看著圍過來的鄰居,又看了看一臉堅定的阿美,氣勢弱了下去,嘴裡嘟囔了幾句,然後狠狠瞪了老周一眼,轉身走了。
布簾“嘩啦”一聲落下,發廊裡安靜下來。阿美轉過身,看著老周,發現他的臉色有點白,手也在微微發抖。她趕緊拉著他坐下,給他倒了杯溫水:“周老師,你沒事吧?彆跟那種人一般見識。”
老周接過水杯,喝了一口,然後握住阿美的手,聲音有點哽咽:“阿美,謝謝你。以前都是我護著學生,現在,輪到你護著我了。”
阿美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她坐在老周旁邊,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很涼,有點抖,卻依舊很有力。她想起剛和老周在一起的時候,她總因為自己過去的經曆自卑,覺得配不上他這個“文化人”,有次甚至因為他學生說她“以前是發廊小姐”而跟他大吵一架,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了一夜。
那天晚上,老周沒有生氣,隻是坐在門口,給她講他年輕時的事——他年輕時家裡窮,差點輟學,是老師幫他申請了助學金;他第一次上講台,緊張得說不出話,是學生們鼓勵他;他結婚沒幾年,妻子就因病去世了,他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把兒子拉扯大。“阿美,”他當時說,“每個人都有過去,你的過去不是你的錯,我愛的是現在的你,是那個能安安穩穩跟我過日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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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阿美就再也沒有因為過去自卑過。她知道,老周包容了她的不完美,就像她包容了老周的固執——他總愛修那些舊家具,一把椅子修了又修,舍不得扔;他總愛給學生補課,不收一分錢,哪怕退休了也閒不住;他總愛煮菊花茶,說“敗火”,哪怕阿美覺得苦,他也會逼著她喝兩口。
傍晚的時候,阿美關了發廊的門,和老周一起坐在陽台的藤椅上。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落在老街的屋頂上,像撒了層金粉。阿美泡了兩杯菊花茶,遞了一杯給老周,自己手裡拿著塊南瓜餅,是下午烤的,甜絲絲的。
“還記得那次吵架嗎?我因為學生的話跟你鬨脾氣。”阿美咬了口南瓜餅,含糊地說。
老周笑了笑,喝了口菊花茶:“怎麼不記得?你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哭了一夜,我在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嗓子都啞了。”
“那時候我真傻,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阿美歎了口氣,“現在想想,要是沒有你,我可能還在飄著,不知道哪裡是家。”
“傻丫頭,”老周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指尖觸到她發間的白發,動作很輕,“咱們倆啊,就像這老街的樹,根都紮在這裡了,誰也離不開誰。以前我總覺得,日子得過成詩,後來才發現,日子就是柴米油鹽,是你給我染頭發,是我給你煮菊花茶,是吵架後還能坐在一起吃南瓜餅,是有人在你受委屈的時候,願意站出來護著你。”
阿美靠在老周的肩膀上,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菊花香,還有染發劑的味道,心裡暖暖的。夕陽慢慢沉下去,天空變成了深紫色,老街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像撒在黑夜裡的星星。她想起年輕時的荒唐,想起那些在欲望裡打轉的日子,想起那些短暫的親密和虛假的溫暖,突然覺得,那些都像過眼雲煙,隻有眼前的安穩和包容,才是真正的情愛。
老周的肩膀有點硌人,卻很踏實。阿美閉上眼睛,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聽著老街的狗叫聲,聽著鄰居的咳嗽聲,突然明白,情愛不是占有,不是轟轟烈烈的誓言,是包容彼此的不完美,是在矛盾裡妥協,是在差異中理解,是讓對方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自在而舒展。
就像此刻,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握著她的手,夕陽的餘暉落在他們身上,溫暖而平靜。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是歲月沉澱後的深情,是藏在白發裡的恩義,是往後餘生,無論風雨,都能一起走下去的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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