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縣的雪後初晴,總帶著一種洗過的透亮。
清晨的陽光從東邊的山坳裡爬出來,斜斜地灑在積著雪的屋頂上,把一片片雪照得像撒了碎金,晃得人眼睛發疼。縣電視台的三層小樓立在街心,牆麵上的“淩縣新聞”四個紅色大字,被雪水浸得更豔了些,門口的掃雪車剛走,留下兩道乾淨的水泥印,像給白色的街麵畫了兩道線。
林建軍走進辦公室時,桌上的玻璃杯還凝著一層薄霜。他習慣性地先倒了杯熱水,指尖觸到杯壁的溫熱,才覺得驅散了身上的寒氣。窗台上擺著一盆綠蘿,是去年小王離職時留下的,葉子被暖氣烘得有些蔫,他順手澆了點水,看著水珠順著葉片滑下來,落在托盤裡,濺起小小的水花。
辦公桌上攤著一份策劃方案,封麵是淡紅色的,右上角畫著一朵小小的窗花——剪的是“喜鵲登梅”,線條細得像頭發絲,一看就是手畫的。這是蘇曉昨天送過來的,說是關於“非遺窗花進欄目”的具體想法,還特意在扉頁寫了行小字:“林台長,若有不妥,隨時找我改。”
林建軍拿起方案,指尖拂過那朵手繪的窗花,紙頁上還留著一點淡淡的墨香。他翻開第一頁,裡麵的內容比他想象的要細致得多:不僅有每期節目的主題比如“窗花裡的節氣”“張大爺的傳承故事”“窗花與鄉村婚禮”),還附了采訪對象的名單、拍攝地點的照片,甚至連鏡頭的運用都寫了建議——“拍窗花特寫時,用側光,讓紅紙的紋路顯出來”“采訪老人時,鏡頭低些,跟老人的視線平齊”。
他一頁頁地翻著,心裡竟泛起一種久違的觸動。在縣台待了二十年,他看過太多的策劃方案,要麼是套著模板的空話,要麼是脫離實際的空想,像這樣帶著溫度、連細節都透著認真的,還是頭一次。方案的最後一頁,蘇曉還貼了一張自己拍的照片:張大爺坐在炕沿上剪窗花,陽光從窗紙透進來,落在他的白發上,紅紙上的“福”字剛剪了一半,邊角還翹著。照片下麵寫著一行字:“想讓更多人看見,這些老手藝裡藏著的日子。”
“台長,蘇曉來了,在外麵等您。”小張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建軍把方案合上,指尖在封麵上頓了頓,才說:“讓她進來吧。”
門被輕輕推開,蘇曉走了進來。她今天換了件米白色的羽絨服,頭發紮成了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臉上沒化妝,隻有鼻尖還是凍得通紅——大概是從公交站走過來的,淩縣的公交冬天開得慢,站台離台裡還有一段路。
“林台長,您看方案了嗎?”她走到辦公桌前,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等著老師批改作業的學生,眼睛裡帶著點緊張,又藏著點期待。
林建軍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吧,先喝點熱水。”他把自己剛倒的那杯遞過去——剛才忘了給自己再倒一杯,卻下意識地想讓她暖暖手。
蘇曉愣了一下,接過杯子,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心裡竟莫名地一暖。她捧著杯子,小口喝了一口,熱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得連胃裡都舒服了。“謝謝台長。”
“方案我看了。”林建軍開口,目光落在她臉上,“很用心,比我預期的要好。尤其是你對鏡頭的建議,很專業,不像剛從省城回來的年輕人。”
蘇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雪地裡突然照進了陽光。她本來還擔心自己的想法太“小”,縣台看不上——畢竟《淩縣故事》以前播的都是“修路”“抗旱”這類大民生,她的“窗花”顯得太細碎。“真的嗎?我還怕……怕這些內容不夠‘重要’。”
“怎麼不重要?”林建軍笑了笑,指了指方案裡的照片,“民生不隻是修路架橋,還有這些老手藝、老日子。你看張大爺剪的窗花,貼在窗上,就是老百姓的盼頭,這也是民生。”他頓了頓,又說,“這樣,《淩縣故事》給你留三期的檔期,你當這三期的執行編導,負責策劃、拍攝、後期,欄目組的人你隨便調,有需要協調的資源,直接找我。”
蘇曉手裡的杯子差點沒拿穩,熱水晃出一點,濺在她的手背上,她卻沒覺得燙。“您……您讓我當執行編導?”她以為最多是跟著欄目組幫忙,沒想到林建軍會把這麼重的擔子交給她——執行編導要對節目全權負責,從選題到播出,出了問題都得擔著。
“怎麼,不敢?”林建軍看著她驚訝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這姑娘剛才談窗花時眼裡的光,此刻都變成了慌張,像隻受驚的小鹿。
“不是不敢!”蘇曉趕緊搖頭,臉頰漲得通紅,“就是……就是覺得太突然了,我怕做不好,給台裡添麻煩。”
“誰一開始就會做?”林建軍拿起桌上的煙盒,又放下——他記得蘇曉進來時,下意識地皺了下眉,大概是不喜歡煙味。“我剛當記者的時候,第一次去采訪,把采訪對象的名字都念錯了,回來被老台長罵了半天。”他看著蘇曉,眼神裡帶著溫和的鼓勵,“你有想法,又認真,比我那時候強多了。我相信你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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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這兩個字,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蘇曉的心裡,漾開一圈圈的漣漪。她從省城回來,不是沒碰過壁——有人說她“不務正業”,放著大城市的工作不做,回來拍“老掉牙”的窗花;也有人說她“想出名”,借著非遺博眼球。隻有林建軍,沒問她的動機,沒質疑她的能力,隻看了她的方案,就願意把信任給她。
她低下頭,看著杯子裡的水麵,映出自己泛紅的眼睛。“謝謝您,林台長。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的認真。”林建軍把方案推給她,“這周三就開始拍第一期,主題定‘窗花裡的年味’,正好快到臘月了,張大爺他們也開始準備過年的窗花了。今天下午你跟欄目組的人碰個麵,把分工定下來。”
“好!”蘇曉用力點頭,把方案抱在懷裡,像抱著一件珍寶。她站起身,杯子裡的水還剩大半,她想遞回去,又想起什麼,說:“林台長,我明天帶點張大爺剪的窗花來,貼在辦公室裡,說不定能給節目攢點‘年味’。”
“好啊。”林建軍看著她,忽然覺得辦公室裡的綠蘿都好像綠了些,“路上慢點,雪還沒化透,滑。”
“知道了!”蘇曉笑著應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米白色的羽絨服在門口晃了一下,就消失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像雪花一樣乾淨的氣息。
林建軍坐在椅子上,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心裡竟有些空落落的。他拿起那杯沒喝過的熱水,喝了一口,水已經涼了些,卻還是暖到了心裡。他想起剛才蘇曉眼睛亮起來的樣子,像浸在雪水裡的星星,乾淨又鮮活。他搖了搖頭,把注意力拉回桌上的文件——還有一堆台裡的瑣事要處理,不能總想著這些有的沒的。
可有些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雪地裡的草芽,忍不住要往上鑽。
周三下午,林建軍本來要去局裡開個會,臨出門前,欄目組的老李突然打來電話,聲音裡帶著急:“台長,不好了!蘇曉那邊出問題了!”
“怎麼了?”林建軍的腳步頓住,心裡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們今天去靠山屯拍張大爺剪窗花,結果張大爺的孫子突然發燒了,他老伴要去醫院,張大爺得陪著,沒法拍了!”老李的聲音在電話裡有些斷斷續續,“蘇曉都快急哭了,說這一期的素材全指望張大爺呢,現在找彆人也來不及了——其他會剪窗花的老人,要麼在鄰村,要麼身體不好。”
林建軍皺了皺眉。第一期節目要是拍砸了,不僅蘇曉會受打擊,台裡對“非遺”題材的信心也會受影響。他想了想,對老李說:“你們先在屯裡等著,彆讓蘇曉慌,我現在過去。”
掛了電話,他跟辦公室的小張交代了一句,讓他替自己去局裡開會,然後抓起羽絨服就往外跑。采訪車還在樓下,他直接跳上駕駛座,發動車子,往靠山屯的方向開去。
雪後的路果然難走,路麵結了一層薄冰,車輪偶爾會打滑。林建軍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的路,腦子裡卻在想:鄰村的劉大娘,會不會剪窗花?他記得前年去鄰村采訪“重陽節敬老”時,見過劉大娘剪的“壽桃”,手藝也不錯,就是不知道她現在願不願意幫忙。
車子開了四十多分鐘,才到靠山屯的村口。老槐樹下,蘇曉正蹲在雪地裡,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臂彎裡。老李和攝像小張站在一旁,手裡拿著設備,一臉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