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福貴心裡的那點溫存,像潑在旱地上的水,刺啦一聲,就被現實吸吮得乾乾淨淨,連點潮氣都沒剩下。他那身憋得快要炸開的力氣,在女人肚皮上找不到出路,便像決堤的洪水,猛地轉向了外麵那片同樣堅硬而充滿對抗的世界。
“鬼見愁”的荒地,如今倒真被他伺候得像了點樣子。雖然還是貧瘠,但至少每年能多收幾擔口糧,成了他上官福貴能掛在嘴邊的、硬邦邦的成績。這成績,像往滾油裡濺了水,讓他在上官村那些原本瞧不上他這“強驢”的人眼裡,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分量。尤其是當他光著膀子,扛著那百十來斤的糧食口袋,腳步咚咚地走在村裡那條唯一的土路上時,那鼓脹的肌肉,那沉穩的步伐,本身就成了一種無聲的宣言。
這宣言,很快就找到了第一個試刀石。
村東頭的老光棍趙老蔫,仗著跟支書錢滿囤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平日裡偷奸耍滑,占點小便宜,是村裡有名的滾刀肉。他家的自留地,緊挨著上官福貴開出來的那片“鬼見愁”。看著上官福貴地裡的棒子稈一年比一年壯實,趙老蔫那對小眼睛裡的嫉妒,就像夏天的狗尿苔,見風就長。
這天晌午,日頭正毒。上官福貴從地裡回來,遠遠就看見趙老蔫撅著屁股,在他家地頭靠近水渠的地方鼓搗著什麼。走近了一看,這老小子竟然偷偷把水渠扒開了一個大口子,渾濁的水嘩啦啦地,大部分都流進了他趙老蔫那乾得裂口的瓜地裡,隻有可憐的一小股,勉強淌進上官福貴的玉米地。
一股邪火“騰”地一下就竄上了上官福貴的腦門。這水渠是生產隊組織挖的,為的是灌溉下遊這一大片地,講究個公平。趙老蔫這行為,簡直是騎在他脖子上拉屎!
“趙老蔫!”上官福貴吼了一嗓子,聲音像炸雷,把地裡幾隻正在刨食的麻雀驚得撲棱棱飛走了。
趙老蔫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是上官福貴,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堆起那副賴皮的笑容:“喲,是福貴啊,嚇我一跳。咋啦?”
“你狗日的把水渠扒這麼大口子,水都讓你截走了,老子的棒子喝風拉屎啊?”上官福貴幾步跨過去,手指頭差點戳到趙老蔫的鼻子上。
趙老蔫往後縮了縮,嘴上卻不軟:“哎呦喂,這話說的,這水是公家的,你喝得,我喝不得?我這兒離得近,多流點過來咋了?你的棒子金貴?”
“放你娘的屁!”上官福貴眼珠子瞪得溜圓,胸脯劇烈起伏,“公家的水也得有個先來後到,有個規矩!你他媽這是破壞生產!”
“嘿!你上官福貴能耐了是吧?開幾塊荒地就不知道姓啥了?還給我扣帽子!”趙老蔫也來了勁,叉著腰,“我告訴你,這水,我今天還就截定了!有本事你去錢支書那告我啊!”
“告你?老子今天先替你爹娘教訓教訓你!”上官福貴那股無處發泄的蠻力徹底被點燃了。他不再廢話,猛地彎腰,兩隻大手像鐵鉗一樣抓住趙老蔫瘦削的肩膀,往上一提,再往前一送!
趙老蔫隻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傳來,腳下一個趔趄,“噔噔噔”連退好幾步,一屁股坐進了他自己剛扒開的水渠裡,渾濁的泥水瞬間淹到了他的胸口,把他淋成了個落湯雞。
“啊呸!呸!”趙老蔫嗆了幾口水,在水裡撲騰著,狼狽不堪地叫罵:“上官福貴!你他媽敢打人!你等著!你給老子等著!”
上官福貴站在渠邊,像座黑鐵塔,居高臨下地看著在水裡撲騰的趙老蔫,胸中那股憋悶了許久的惡氣,仿佛隨著這一推,宣泄出去不少。他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等著就等著!老子還怕你這號貨色?再敢動水渠,老子把你塞進這渠眼裡當泥鰍!”
這一幕,被幾個剛從地裡回來的村民看了個滿眼。有人暗暗叫好,覺得上官福貴乾了件他們不敢乾的事;也有人暗自搖頭,覺得這強驢太愣,得罪趙老蔫就是得罪錢滿囤,以後沒好果子吃。
但不管怎麼說,上官福貴“一拳定渠”的事,像長了翅膀,當天晚上就傳遍了上官村。他不再是那個隻知道悶頭刨地的“強驢”,而是成了敢跟村霸叫板、替大夥出頭的“好漢”。雖然這“好漢”名頭帶著點愣勁兒和風險,但在這片習慣於忍氣吞聲的土地上,這種簡單粗暴的力量展示,反而贏得了一種畸形的敬畏。
王秀娟在家裡,也聽到了風聲。她正對著水缸發呆,手裡捏著一小截從隔壁嬸子那兒求來的紅布條。聽說把這紅布條係在窗欞上,能保佑家裡添丁進口。她剛想找個釘子掛上去,就聽見外麵吵吵嚷嚷,接著就看到上官福貴黑著臉,帶著一身水汽和怒氣走進院子。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等上官福貴悶聲把事情經過說完,王秀娟的臉都白了。
“你……你怎麼能跟他動手?”她聲音發顫,“那趙老蔫是啥人你不知道?他回頭去錢支書那兒歪歪嘴,咱家還有好日子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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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個球!”上官福貴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拿起葫蘆瓢從水缸裡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珠順著他青亮的頭皮往下流,“老子占著理!他錢滿囤還能把白的說成黑的?”
“理?這村裡啥時候是講理的地方了?”王秀娟急得眼圈發紅,手裡的紅布條被她無意識地揉成了一團,“咱家這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本來就……你再惹事……”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一個惹是生非的男人,在這個村子裡,就是最軟的柿子。
上官福貴最煩她這種畏畏縮縮的樣子,把水瓢往水缸裡一扔,發出“哐當”一聲響,濺起一片水花。“行了!娘們兒家家懂個屁!老子要不硬氣點,以後誰都能騎在咱頭上拉屎!你就知道哭,就知道弄這些沒用的玩意兒!”他的目光掃過她手裡那團皺巴巴的紅布,語氣裡充滿了不屑和煩躁。
王秀娟像被針紮了一下,猛地縮回手,把那團紅布緊緊攥在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她低下頭,不再說話,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
過了兩天,風平浪靜。趙老蔫似乎吃了癟,沒敢去告狀,見了上官福貴也繞著走。上官福貴心裡那點得意,又膨脹了幾分。他覺得,這世道,還是力氣和狠勁管用。
這天逢集,上官福貴揣著賣了幾擔糧食換來的幾張毛票,去了鎮上。他在集市上轉悠,原本想買把新鎬頭,目光卻被一個賣布料的攤子吸引了。那攤子上掛著一塊翠綠翠綠的的確良布料,在灰撲撲的集市上,紮眼得厲害。那綠色,鮮亮,張揚,像夏天雨後的蛤蟆皮,又像剛鑽出土的嫩韭菜葉,透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生機。
上官福貴腦子裡猛地閃過王秀娟那張總是帶著鬱氣的臉,和手裡那團晦暗的紅布。鬼使神差地,他走了過去,問了價錢,幾乎花掉了買鎬頭一半的錢,扯了足夠做一條頭巾的料子。
晚上回到家,他把那卷綠得晃眼的布料往王秀娟懷裡一塞,粗聲粗氣地說:“給,扯了塊布,做個頭巾戴。”
王秀娟愣住了,展開那塊布料,那鮮亮的綠色刺得她眼睛有點發疼。她從小到大,沒戴過這麼紮眼的顏色。村裡女人,多是藍、灰、黑,頂多有點碎花。
“這……這太豔了……”她喃喃道,心裡卻有一絲陌生的、被這濃烈色彩撩動的漣漪。
“豔啥豔?”上官福貴對自己的眼光很滿意,“老子掙的錢,想買啥買啥!戴著!讓那些背後嚼舌根的婆娘們都看看!”
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種剛剛建立的、粗糙的自信,和一種近乎炫耀的占有欲。這綠頭巾,不像是對妻子的體貼,更像是他剛剛獲得的、那點“江湖地位”的附屬展示品。
王秀娟猶豫了一下,看著男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把布料疊好,收了起來。她沒有立刻裁開做頭巾,隻是偶爾在沒人的時候,會拿出來摸一摸。那光滑冰涼的觸感,那鮮亮得近乎囂張的顏色,都讓她感到一種不安,又有一絲隱秘的歡喜。窗欞上,那截求來的、皺巴巴的紅布條,在穿堂風中輕輕飄動,顯得愈發黯淡和可憐。
上官福貴沒有察覺女人複雜的心事。他沉浸在自己用拳頭和力氣開辟出的新天地裡。他開始在村裡大聲說話,對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人橫眉立目。他覺得自己渾身是勁,不僅能開荒,能打架,也能給女人買最鮮亮的頭巾。他仿佛看到,那三間大瓦房,正伴隨著他日益增長的威望和力量,在眼前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
他甚至有一次,在村口的大槐樹下,對著幾個閒漢,拍著胸脯吹噓:“等著瞧!用不了兩年,老子非把房子蓋起來!就蓋在村口最敞亮的地方!青磚!大玻璃窗!”
陽光透過槐樹葉子的縫隙,照在他那張因為激動和自信而泛著油光的臉上。他覺得自己像那雷聲,行於天上,聲勢浩大,無所阻擋。他完全沒有看到,角落裡,趙老蔫那雙陰鷙的小眼睛裡,閃過的怨毒的光。他也忘了,老輩人傳下來的話:雷聲越大,雨點越急,也越是容易……招來災禍。
那卷翠綠的頭巾料子,靜靜地躺在王秀娟的舊木箱底,像一顆被埋下的、不知會開出什麼花、結出什麼果的種子。而上官福貴那剛剛膨脹起來的力量,已經像一頭低頭猛衝的公羊,犄角,快要撞上那無形的、用權力和人情世故編織成的籬笆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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