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駿是被凍醒的。
不是空調溫度開太低的涼,是那種滲進骨頭縫裡的濕寒,裹著陳年織物的黴味,糊得人鼻腔發緊。他想抬手揉眼睛,卻發現胳膊沉得像灌了鉛,指尖觸到的不是熟悉的純棉睡衣,而是粗糙的麻布,上麵還繡著歪歪扭扭的暗色紋路——像極了博物館裡展出的春秋時期織物殘片。
“不對勁。”
這是楚駿的第一反應。作為一個能把《左傳》《國語》翻到卷邊的曆史愛好者,他昨晚還在電腦前對著楚穆王弑父的史料拍桌,吐槽“熊商臣這操作也太急了,就不能等楚成王咽氣再動手?”,怎麼閉眼再睜眼,世界就變了?
他掙紮著想坐起來,身下的“床”卻發出“吱呀”的脆響,那是一張鋪著乾草的木榻,四周是低矮的土牆,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一方狹小的天窗,光柱裡浮塵翻飛,落在牆角一尊半人高的青銅鼎上。
那鼎的形製讓楚駿的心臟驟然縮緊——侈口、立耳、三蹄足,腹部還鑄著簡化的饕餮紋,分明是春秋中期楚國青銅器的典型樣式!他不是沒在博物館見過,但隔著玻璃看文物,和在昏暗房間裡直麵實物,完全是兩種衝擊力。尤其是鼎身那層淡淡的綠鏽,在微光下泛著冷意,像極了史書裡冰冷的文字。
“王孫,您醒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楚駿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深褐色短褐、頭發用木簪挽起的老者,正端著一個陶碗走進來。老者的稱呼讓他渾身一僵——“王孫”?這稱呼在春秋時期,可不是隨便叫的。老者顴骨高聳,眼窩深陷,眼角的皺紋裡似乎藏著洗不淨的塵土,唯有那雙眼睛,看向他時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關切,像怕碰碎了什麼易碎的器物。
老者將陶碗遞到他麵前,碗沿還沾著幾粒粟米,碗裡是渾濁的粟米粥,飄著幾片灰綠色的野菜,熱氣裹著淡淡的草木氣息飄上來。“昨夜您受了驚,巫祝用艾草熏了屋子,還讓老奴熬了這溫粥,說能壓一壓驚氣。”
“受驚?”楚駿下意識反問,聲音稚嫩得不像自己,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尾音還微微發顫,“我……我怎麼了?”
老者歎了口氣,握著陶碗的手輕輕晃了晃,粥水泛起細小的漣漪。他的眼神裡滿是複雜的神色,有擔憂,有畏懼,還有一絲楚駿讀不懂的隱忍,像是有話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王孫忘了?昨夜宮中有變,穆王……穆王他率甲士入章華台,成王陛下……”
後麵的話老者沒說,隻是垂下眼簾,盯著自己粗糙的鞋麵。但楚駿的腦子像被重錘砸中,嗡嗡作響,耳邊仿佛響起了甲胄碰撞的鏗鏘聲、兵器出鞘的銳響,還有……隱約的、壓抑的哭喊。
穆王?成王?
楚穆王熊商臣,楚成王熊惲。這對父子的名字,他昨晚才在史料裡反複核對過——公元前626年,楚成王想廢黜太子熊商臣,改立王子職,熊商臣得知後,率宮中甲士包圍章華台,逼迫楚成王自縊。為了拖延時間,楚成王甚至請求“食熊蹯而死”,卻被熊商臣拒絕,最終隻能用一條繩索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那短短幾行史料,他當時隻覺得是權力鬥爭的冰冷注腳,可此刻,那些文字突然活了過來,帶著血腥味鑽進他的鼻腔。
而楚穆王的兒子,那個後來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名字正是——熊旅!
楚駿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雙纖細的小手,皮膚白皙,指節分明,卻帶著孩童的稚嫩,掌心還留著玩鬨時蹭出的淺淡疤痕,絕不是他那雙常年握筆、指腹有薄繭的手。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輪廓柔和,下頜線還沒長開,指尖觸到臉頰時,能感覺到細膩的皮膚下微微的肉感——那是十歲孩童特有的嬰兒肥。
十歲。
他穿越成了十歲的王孫熊旅,楚穆王的兒子,楚成王的孫子。而昨晚,正是他那位“父親”,親手弑殺了他的“祖父”。
“嘔——”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像是有無數根針在紮,楚駿猛地推開陶碗,陶碗“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粟米粥灑了一地,野菜葉子黏在土牆上。他趴在木榻邊乾嘔起來,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湧上喉嚨。不是因為粥的粗糙,是因為那血淋淋的事實——他的“祖父”剛在這座王宮裡慘死,而他,這個頂著“熊旅”身份的現代人,就活在這場弑父慘劇的餘波裡,甚至還要稱呼那個凶手為“父親”。
老者慌忙跪坐在地上,一邊用袖子擦拭地上的粥漬,一邊拍著他的背,聲音裡帶著哀求,像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會熄滅:“王孫,慎言!慎行!如今宮中不比往日,穆王陛下剛登大位,宮裡的侍衛比往日多了三倍,連灑掃的宮人都帶著眼線……您萬不可露出半分異樣啊!老奴還想多陪您幾年,不想看著您……”
後麵的話沒說完,但楚駿懂了。老者怕他死,怕自己也跟著陪葬。
“穆王陛下”四個字,像針一樣紮進楚駿的耳朵裡,帶著冰冷的刺痛。他抬起頭,看著老者驚恐得發白的臉,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楚穆王熊商臣,能親手弑父奪位,絕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史書裡說他“性暴烈,好殺伐”,登基後為了鞏固權力,連輔佐他多年的大夫都殺了三個,更彆提一個可能對他心懷怨恨的兒子。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自己這個“王孫熊旅”,是他的兒子,卻也是楚成王的孫子——一個可能記得祖父慘死、對父親心懷芥蒂的孩子。在楚穆王眼裡,他或許不是兒子,而是一個潛在的隱患,一個隨時可能被清除的“威脅”。如果楚穆王覺得他不順眼,或者懷疑他有二心,殺了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甚至不會有人敢為他多說一句話。
楚駿的身體控製不住地發抖,牙齒咬得嘴唇生疼,不是因為冷,是因為深入骨髓的恐懼。他以前讀曆史,總覺得那些王侯將相的生死離自己很遠,不過是史書上的幾行字、博物館裡的一件文物。可現在,他就站在曆史的漩渦中心,腳下是鮮血染紅的土地,身邊是隨時會落下的屠刀,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連屍骨都可能找不到。
“我知道了。”他用儘全力,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不至於發顫,“我……我隻是做了個噩夢,夢見了野獸,現在沒事了。”
老者鬆了口氣,癱坐在地上,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短褐貼在身上,像一層冰冷的殼。他撿起地上的陶碗,又去灶房重新盛了一碗粥,這次不敢再遞得太近,隻是放在木榻邊的矮幾上:“王孫慢些喝,巫祝說這粥裡加了甘菊,能安神。”
楚駿點點頭,拿起陶碗,機械地吞咽著。粟米的粗糙磨得喉嚨發疼,野菜的苦澀在嘴裡蔓延,可他嘗不出任何味道,滿腦子都是《左傳》裡的記載:“冬十月,以宮甲圍成王。王請食熊蹯而死,弗聽。丁未,王縊。諡之曰‘靈’,不瞑;曰‘成’,乃瞑。”
他仿佛能看到楚成王被困在章華台裡的樣子——那個曾經稱霸中原、打敗過齊桓公的霸主,此刻卻像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老獸,隻能用“想吃熊掌”來拖延時間。他或許不是真的想吃熊掌,隻是想多活一會兒,想等一絲轉機,可熊商臣連這點機會都不給。直到死後,連諡號都要討價還價,聽到“靈”惡諡)時不肯閉眼,直到聽到“成”美諡),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是何等的屈辱和絕望?而他的兒子,自己現在的“父親”,又是何等的冷酷?
楚駿放下陶碗,目光再次落在牆角的青銅鼎上。鼎在楚人的心中,是國之重器,是權力的象征,是“民之大事在祀與戎”的載體。可此刻,這尊鼎在他眼裡,卻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墓碑,鼎身的饕餮紋仿佛變成了一張張扭曲的臉,刻著楚國王室的血腥和殘酷。
他想起自己昨晚的吐槽——“熊商臣太急了”。可現在他才明白,在權力的遊戲裡,沒有“急”與“不急”,隻有“生”與“死”。楚成王想廢太子,熊商臣若不反擊,死的就是他自己,甚至連他的母親、他的部下都會跟著遭殃。隻是這場反擊,沾滿了至親的鮮血,像一道永遠洗不掉的汙點,刻在楚國的曆史上,也刻在熊商臣的心裡。
“楚國……”楚駿低聲呢喃,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麻布,麻布的纖維紮進皮膚,帶來細微的痛感,“這樣的楚國,真的能走到最後嗎?”
他知道曆史的結局。楚穆王在位十二年,雖然擴張了楚國的疆域,把勢力範圍推到了黃河流域,卻始終活在弑父的陰影裡,晚年沉迷酒色,不到四十歲就英年早逝。而他自己,頂著“熊旅”的身份,未來會成為楚莊王,會“一鳴驚人”,會“問鼎中原”,將楚國推向鼎盛,成為“春秋五霸”之一。
可那是原本的曆史。現在,他來了。一個知道未來走向、見過現代文明的靈魂,住進了十歲王孫熊旅的身體裡。他見過飛機大炮,讀過民主自由,知道封建王朝最終會走向滅亡,知道楚國最後會被秦國所滅,百萬楚民會成為亡國奴。
他還要沿著原本的軌跡走下去嗎?看著父親背負弑父的罵名,看著楚國在春秋的爭霸中起起落落,看著無數百姓死於戰亂,最後還是逃不過被滅亡的命運?
楚駿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不再是剛才的恐懼和迷茫。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裡跳動的是屬於楚駿的心臟,裝著的是對曆史的敬畏和不甘。他想起博物館裡楚國文物旁的介紹——“楚文化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浪漫與堅韌影響深遠”,他不想讓這樣的文明,最終毀於戰火和暴政。
“祖父,”他在心裡默念,目光望向章華台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座宏偉宮殿的輪廓,“您的死,我‘看見了’。楚國的未來,我也知道。”
“從今天起,我就是熊旅。”
“我不會讓楚國,再走上原本的路。”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晨光透過天窗,像一把金色的劍,劈開了房間裡的昏暗。陽光落在青銅鼎上,鼎身的綠鏽泛著微弱的光澤,不再那麼冰冷。陽光也落在少年的臉上,照亮了他眼底的決心——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不甘和希望的決心,像黑暗中點燃的一簇火苗,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前路。
一場跨越兩千多年的靈魂置換,一場注定要改寫曆史的博弈,從這個寒冷的清晨,正式拉開了序幕。楚駿知道,這條路會很難走,他要麵對的是殘暴的父親、複雜的宗室、虎視眈眈的諸侯,還有數不清的未知危險。但他不會退縮,因為他現在是熊旅,是楚國的王孫,是這片土地未來的希望。
他拿起矮幾上的陶碗,將剩下的粥一飲而儘。這一次,他嘗到了甘菊的微甜,嘗到了粟米的醇厚,也嘗到了屬於這個時代的、沉甸甸的責任。
喜歡楚國一統華夏請大家收藏:()楚國一統華夏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