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郢城的春陽剛漫過紀南城的城牆,一輛沒有鎏金裝飾的青篷馬車已駛出東門。車轅上的銅鈴不似皇家儀仗那般張揚,隻在車輪碾過青石路時,偶爾叮鈴響一聲,倒像是鄉紳出行的尋常車馬。
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掀開,露出熊審年輕卻沉靜的臉。他身著素色葛布深衣,腰間隻係著枚普通的玉帶鉤,若混在隨行的五十名親衛中,竟瞧不出半分儲君的架子。
“太子,過了雲夢澤,就該入南疆地界了。”親衛統領屈虎打馬靠近,聲音壓得極低。他腰間的劍鞘雖舊,卻磨得鋥亮,顯然是常年用武的老手。
熊審點頭,目光掠過車窗外無垠的綠野。去年冬訓時,父王熊旅曾在演武場對他說:“楚國的疆土是靠劍拓出來的,但要讓疆土生根,得靠民心。你去南疆看看,彆帶史官,彆記功績,就記著老百姓早飯吃什麼,田埂上的水夠不夠澆苗。”
那時他還不甚明白,直到臨行前夜,令尹孫叔敖將一卷繪著農具圖樣的竹簡塞進他手裡。“太子請看這個。”孫叔敖枯瘦的手指點在一幅奇奇怪怪的“龍骨”圖樣上,“這是去年從巴蜀傳來的汲水玩意兒,老夫讓工匠改了改,或許能解南疆稻農的燃眉之急。您去瞧瞧,它在田裡轉得順不順,比百姓手裡的戽鬥好用多少。”
此刻青篷車後的平板車上,正堆著十來具拆散的龍骨水車部件,木齒間還沾著未打磨乾淨的木屑。熊審望著那些木頭,忽然覺得這趟南巡的分量,比十車金玉還要重。
進入南疆第三日,隊伍行至鬱水岸邊。這裡原是荒蕪的沼澤,三年前楚王下令屯田,遷徙來的百姓在河岸開出千畝稻田,綠浪翻滾間,竟藏著幾分江南的溫潤。
遠遠就聽見“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是無數根木軸在齊聲轉動。熊審讓馬車停下,徒步走向田埂,隻見二十餘架黑黝黝的木車立在水邊,每架車的“龍骨”上串著數十片刮板,隨著農人踩踏踏板,刮板便順著木槽將水從河裡刮上岸,順著田埂的溝渠流進稻田。
“這便是龍骨水車?”熊審駐足細看,隻見那木車的橫軸與豎架咬合得嚴絲合縫,刮板入水時帶起細碎的水花,竟比他圖紙上畫的還要精巧。
“殿下來得巧!”一個赤著腳的老農直起身,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卻笑得露出兩排白牙。他認得熊審身上的衣料雖素淨,卻不是尋常人家能穿的,卻也不卑不亢,手裡還攥著擦汗的麻布巾,“這水車是上月才安好的,孫令尹派來的工匠教了我們半個月,如今總算摸透了脾氣。”
熊審注意到老農腳邊放著個破舊的戽鬥,竹篾已磨得發亮。“以前用這個澆水?”他拾起戽鬥,入手竟比想象中沉。
“可不是嘛。”老農往田埂上啐了口唾沫,“兩個人抬著,半天才能澆半畝地,遇上伏天,累死也趕不上趟。”他指了指水車,“這玩意兒好,一個人踩著就夠了,一天能澆三畝,晚上還能歇個整覺。”
田埂上跑過幾個光屁股的孩童,見了熊審便停下來,好奇地打量他腰間的玉帶鉤。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他的深衣笑:“大哥哥的衣服好乾淨,不像俺爹,天天都是泥點子。”
熊審被逗笑了,索性脫下外袍,隻留件貼身的短褐,走到一架空置的水車旁:“老丈,教我試試?”
老農先是一愣,隨即拍著大腿:“殿下有這份心,俺就敢教!踩著踏板時身子要穩,跟舂米似的,彆慌……”
熊審學著老農的樣子踏上踏板,誰知木軸一轉,重心頓時不穩,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在水田裡,濺得滿身泥漿。孩童們頓時笑得前仰後合,連親衛們都忍不住彆過臉去。
他卻不惱,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泥水,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水車的轉動規律。“再來。”這次他不再蠻乾,跟著老農的吆喝調整腳步,踏板每起落一次,龍骨便轉動半圈,刮板帶起的水流漸漸平穩。半個時辰後,當他踩著水車讓清水順著溝渠淌進乾裂的稻田時,額角的汗珠混著泥水往下淌,卻笑得比誰都暢快。
日頭爬到頭頂時,老農拉著熊審到田埂邊的草棚下歇腳。他從腰間的布袋裡掏出塊粗餅,餅上還嵌著幾粒沒碾淨的穀殼,又遞過一陶碗清水:“殿下嘗嘗,俺婆娘昨晚剛烙的。”
熊審接過來,咬了一大口。粗餅有些硌牙,帶著淡淡的麥香,比宮裡的細米餅多了幾分實在。“好吃。”他含糊著說,目光落在遠處正在施工的水渠上。
那水渠寬約丈餘,兩岸用青石壘砌,工匠們正彎腰勾縫。渠水從鬱水引出,蜿蜒著往西南而去,儘頭隱約可見另一道河流的影子。“那是往漓水去的吧?”熊審問。
“正是!”老農臉上的笑容更亮了,“殿下您不知道,去年您派人送來的圖紙,可幫了大忙了!”他指著水渠,“以前鬱水漲水時,這千畝田全得淹;到了旱季,漓水那邊有水,我們卻引不過來。如今這渠一通,旱能澆,澇能排,往後啊,再也不用看老天爺臉色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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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審望著那些忙碌的工匠,有的是從郢都派來的匠人,更多的是當地的百姓,光著膀子揮著夯錘,號子聲此起彼伏。他忽然想起臨行前孫叔敖的話:“疆土不是地圖上的紅線,是百姓腳下的土,手裡的犁,是他們願意為這片地流汗的心思。”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喧嘩。幾個背著藥簍的醫者走過來,挨個兒給農人們看診。為首的老者是孫叔敖特意派來的醫官,見了熊審便拱手:“殿下,按令尹的吩咐,我們在南疆設了六個藥棚,專治暑氣和蟲咬,還教百姓們用艾草驅蟲呢。”
一個正在給孩童抹藥膏的醫者插嘴:“前幾日有戶人家的牛病了,還是殿下帶來的獸醫給治好的,如今那牛又能拉犁了。”
熊審心裡一動。他帶來的五十名親衛裡,有獸醫、有木匠、有懂得看天象的小吏,孫叔敖說:“這些人比甲胄有用,百姓見了實惠,才會認你這個太子。”
傍晚時分,老農留熊審在田邊的茅舍歇腳。茅舍簡陋,卻收拾得乾淨,土灶上燉著一鍋野菜粥,香氣混著屋外的稻花香飄進來。
“殿下,您看那片田。”老農指著西邊的暮色,“去年還是荒草,今年就長稻子了。孫令尹說,等秋收後,要在河邊建十座水碾坊,到時候脫粒、磨麵都不用人力了。”他黝黑的臉上滿是憧憬,“俺打算再多開兩畝地,給小孫子攢點家底。”
熊審望著天邊的晚霞,鬱水在暮色中泛著粼粼波光,水車的吱呀聲漸漸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蛙鳴和蟲唱。他忽然明白,父王讓他看的不是楚國的版圖有多大,而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用雙手把蠻荒變成家園。
夜裡,他躺在茅舍的竹榻上,聽著窗外的風聲掠過稻浪。親衛們在屋外值夜,呼吸聲均勻而沉穩。他想起郢都宮殿裡的雕梁畫棟,想起朝堂上的唇槍舌劍,再對比此刻田埂上的安寧,忽然覺得肩頭的擔子有了具體的模樣——不是繼承王位的榮耀,而是讓這千畝稻浪、萬家燈火,能年複一年地在楚國的疆土上延續下去。
天快亮時,熊審悄悄起身,幫老農把散落在田邊的農具收拾整齊。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卻讓他想起孫叔敖竹簡上的那句話:“治大國如種稻,深耕,細作,方能有秋。”
當第一縷陽光照在鬱水之上,龍骨水車又開始吱呀轉動。熊審的青篷車再次啟程,這次他沒有掀簾,隻在心裡默默記下——南疆的稻子快熟了,水渠要趕在雨季前完工,水碾坊的木料該從黔中郡調運……這些瑣碎的事,此刻都成了比王冠更重要的牽掛。
馬車漸漸遠去,田埂上的老農望著車影,忽然對身邊的孫子說:“那殿下,像個會種莊稼的人。”
遠處的稻浪隨風起伏,仿佛在應和這句樸素的評價。楚國的南疆,在晨光裡舒展著筋骨,而它未來的主人,正帶著滿身泥土的氣息,走向更遼闊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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