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見林昭久久不語,還以為這孩子被嚇傻了。
語氣不由得放緩了些,那股子尖銳的戾氣也收斂了起來。
“昭兒,你莫怕。”
他走到林昭身邊,寬大的手掌輕輕放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為師不是要你自暴自棄,而是要你……藏拙。”
“從現在起,你要忘掉你縣試時寫的那篇策論,忘掉那些驚世駭俗的見解。”
魏源的聲音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
“你要做的,是把自己偽裝成一塊璞玉。”
他伸出手指,開始給林昭剖析這裡麵的門道。
“第一,文筆求拙,不求巧。”
“你的文章,可以見解深刻,但筆法必須樸實無華。”
“多用短句,少用長句。多用尋常典故,少用生僻之言。”
魏源的眼神變得無比認真。
“要讓高士安一看,就覺得這是個根基紮實,但火候尚淺的後生。”
“而不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小滑頭。”
“第二,觀點求穩,不求奇。”
“破題立意,務必中庸平和。凡事都要往聖人教誨上靠,往朝廷恩德上引。”
魏源的拳頭在袖中緊握。
“哪怕是針砭時弊,也要點到即止。”
“最後必須落到"此皆吏治之不勤,非聖上之過也"這種陳詞濫調上。”
他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無奈。
“要讓他覺得,你是個懂規矩、守本分的讀書人。”
“而不是我魏源這種想掀桌子的酷吏。”
魏源頓了頓,最後給出了一個明確到極點的目標。
“這次府試,你的目標,不是案首,也不是前三。”
“為師要你,考在五名開外,十名以內。”
這個名次,精妙到了極點。
既能穩穩地通過府試,拿到童生的功名。
又絕不會因為名次太高而引起高士安的警惕和審視。
就像一顆投入水潭的小石子,能看見,卻激不起半點波瀾。
林昭徹底明白了。
這比讓他考案首,難上十倍!
……
書房內,寂靜如墳。
林昭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麵前攤開的,是一摞厚厚的文集。
《高氏文抄》、《江州政要》、《士安先生奏議集》……
這些,都是高士安的手筆。
從他初入翰林院時的青澀文章,到後來做江州知府時的老練奏疏。
魏源一篇不落,全都搜羅了來。
林昭拿起那篇《論治河之要》。
這是高士安二十八歲時在翰林院寫的文章。
文章開篇,便是一句引經據典。
“《尚書》雲:"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夫治水之道,古有成法,不可輕易更張。”
林昭的鑒微悄然發動。
在他的感知中,這行字跡透著一股子刻意的端正。
每一筆每一劃,都仿佛在對他說:“看,我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學生,我的每個觀點都有經典作證。”
這不是天然的書法習慣。
這是刻意的表演。
林昭繼續往下看。
“然今日河患頻仍,非古法之不善,乃執事者未能深體聖意也。”
又是甩鍋。
出了問題,不是聖人的法子有毛病,是下麵的人理解錯了。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這套路,他在現代見過太多。
出了事故,領導沒責任,都是執行層麵出了偏差。
他翻到下一頁。
“愚以為,治河之要,在於順天理而合人情。天理者,水性就下,不可逆也;人情者,百姓安居,不可擾也。故治河當以疏導為主,築堤為輔,萬不可大興土木,勞民傷財。”
這段話,乍一看很有道理。
既順應了天理,又體恤了民情,簡直是聖君賢相的標準答案。
但林昭的“鑒微”告訴他,這行字寫得很用力。
筆鋒裡透著一種刻意的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