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送飯的老太監準時出現。
他放下食盒,看見林昭正借著殿內昏暗的光線,埋首於故紙堆中。
那小小的身軀與龐大的卷宗山,形成一種詭異的對峙。
“公公。”
林昭頭也未抬,聲音從書卷後傳來,清晰而穩定。
“每日,請多送十根蠟燭。”
老太監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眼皮微微一跳。
他什麼也沒說,放下食盒,躬身退去。
從這一夜開始,靜心齋的燈火,再未熄滅。
第一天。
老太監送飯時,看到林昭依舊坐在原地。
他麵前的卷宗換了一批,身後則分門彆類地堆起了幾個小堆。
殿內的空氣中,除了黴味,還多了一股蠟燭過度燃燒的焦糊氣。
少年雙眼布滿血絲,卻亮得駭人。
第二天。
老太監推開殿門,看到林昭已經站起身,正在那座巨大的卷宗山裡穿梭。
他時而抽出最頂上的一卷,時而又從最底層費力地拖出一份。
動作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不是在翻閱案牘,而是在進行一場精密至極的拆解。
那座原本雜亂無章的卷宗山,竟被他硬生生開辟出了幾條路徑。
第三天。
當老太監再次推開那扇沉重的殿門時,他端著食盒的腳步,第一次在門檻前停頓了片刻。
眼前的景象,讓他那雙渾濁的眼珠,都似乎凝固了。
原本那座象征著絕望與無解的卷宗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沿著牆壁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列隊士兵般的卷宗堆。
每一堆上,都用一張白紙壓著,寫著“偽造”、“挪用”、“沉船”、“火耗”等字樣。
整個大殿,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一目了然。
而那個本該被這浩如煙海的文書折磨得精神崩潰的少年,此刻卻靜靜立在大殿中央。
他依舊穿著三天前那身儒衫,衣角已沾上陳年灰燼,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唯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不見絲毫混沌,反而亮得像兩簇幽冷的火焰,清明得令人心悸。
這三天三夜,林昭幾乎沒有合眼。
鑒微之力,被催動到了前所未有的極致。
他的雙眼,化作了世間最精密的儀器。
他看到的,早已不隻是紙上的文字。
鑒微之下,無數肉眼不可見的細節,化作奔騰咆哮的信息洪流,衝刷著他的神魂。
紙張的纖維、墨跡的乾涸度、指印殘留的微弱氣味……一切都在他腦中被強製拆解、比對、重構。
他能看到,一份兩百年前的虧空賬目上,簽下名字的官員,指尖殘留著恐懼與不甘。
他能看到,一份宣稱遭遇火災的庫房記錄,紙張邊緣的燒灼痕跡,與墨跡的滲透方式,根本不合常理。
他甚至能看到,來自不同年代、不同官員簽署的十幾份關鍵虧空案卷宗上,官印之下,都殘留著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淡薄氣息。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虧空,所有的懸案,如同百川歸海,最終指向了一個共同的名字。
一個早已被廢棄,在史書上都快找不到痕跡的漕運衙門——都水司。
更讓他心驚的是,曆任都水司主官的簽名,無論筆跡如何變化,其上殘留的精神氣息,竟都帶著一種驚人的一致性。
仿佛他們不是獨立的人,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傀儡。
林昭壓下心中的波瀾。
自己無意中,已經觸碰到了這個王朝最深的秘密。
那很可能,就是明德社的冰山一角。
他將所有的發現與推論,濃縮進了筆端。
看到老太監進來,林昭並未言語,隻是從書案上拿起一份東西。
那不是厚重的卷宗,僅僅是三頁薄薄的紙。
他緩步走到老太監麵前,那雙乾枯的手下意識地伸出,接了過來。
林昭看著他,將那三頁紙遞了過去。
“有勞公公,請陛下……批閱作業。”
老太監捧著那三頁薄紙,步履一如既往地平穩。
隻是那雙托著紙張的手,指節微微有些發白,仿佛那幾頁紙有著千鈞之重。
他無聲穿行於幽深的宮道,所過之處,宮人皆垂首屏息,遠遠避讓。
這位在宮中隻被稱為魏公公的老人,是皇帝最不起眼的影子,也是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的心湖從不起波瀾。
但今天,破例了。
“批閱作業?”
這詞從一個十二歲少年口中說出,本是狂妄。
可配上那少年清明得可怕的眼神,魏公公竟覺得,這或許隻是一句陳述。
陳述一個他無法理解,卻不得不敬畏的事實。
奉天殿。
燈火通明,檀香嫋嫋。
年近五十的昭武帝趙衍,正一臉疲態地揉著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