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油燈還亮著,沈知意合上賬冊,指尖在“楓橋鎮陳掌櫃”一行字上停了片刻。窗外天色微明,雨後的青石巷泛著濕光,她起身將昨夜寫好的三封回信疊齊,塞進粗紙信封。阿斑蹲在案頭,尾巴掃過硯台邊沿,她順手撫了它一下,便推門而出。
巷子清冷,腳步聲輕得幾乎被風卷走。她在書坊門口停下,抬手叩了兩下門環。門很快開了,裴硯站在裡麵,手裡還握著一支未收筆的毛筆,案上攤著一張驛車行的時刻單。
“信我已寫好。”她將信遞過去,“今日能送出去嗎?”
他接過,目光掃過封口火漆印上的桂花紋,“能。午前就發車。”
兩人並肩走進內室,他取下牆上的舊布袋,開始清點文書。她站在一旁,聲音平穩:“隻邀三人,未必都來。”
“來了一個,也算破局。”他將信件裝袋,係緊繩結,“外人看我們,總以為是小村野鋪,靠運氣翻了身。可茶經裡說,‘茶之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我們不是爭一日長短。”
她沒接話,隻是看著他把布袋搭上肩頭。他忽然又說:“我帶了《茶譜》殘頁,若有人問起製法,也好有個憑據。”
她點頭,轉身要走,他又叫住她:“明日品鑒,你煎茶時,我想擺個唐代煎茶台。”
“好。”她說完便出了門。
回到桂語齋,她打開陶甕,取出新焙的“桃溪春韻”。茶葉色澤青潤,條索勻整,她取五克置於茶則,又備好香爐、銅壺、竹夾。阿斑跳上窗台,望著院中桂花樹發呆。她沒再看手稿,隻將昨日記下的流程默背一遍。
次日午後,陰雲聚攏,細雨又落下來。她坐在桂花樹下的小廳裡,炭爐已生,水在壺中微響。第一位客人未至,第二位回信推辭,唯有楓橋鎮的陳掌櫃冒雨而來,蓑衣滴著水,被楊嫂引至簷下。
“山路難行,兩位同行折返了。”陳掌櫃坐下,搓著手,“我原也想回頭,可念著上回文化會上那罐茶,還是咬牙來了。”
沈知意點頭,未顯失落。她焚了一炷檀香,淨手後開始烹茶。水至一沸,投鹽;二沸,舀出一碗;三沸,投茶末。她動作沉穩,不疾不徐。
“這茶,”她一邊持竹夾攪動湯花,一邊開口,“采自清明前三日晨露未散時,芽頭不過寸長。配的是去年秋分所收桂花蜜,以露水調和,浸七日,再陰乾。焙火用的是老鬆枝,文火慢烘,前後九道工序。”
陳掌櫃凝神聽著,目光落在她手腕上。茶成,她分盞奉上。湯色清亮,香氣初如山嵐,繼而透出一絲蜜甜。
裴硯這時從側屋走出,手中托著一方木盤,上置古籍與器具。他將《茶譜》殘頁平鋪於案,又取出一隻唐代樣式的茶銚,置於炭爐旁。
“這是……”陳掌櫃伸手欲觸。
“仿製的煎茶器。”裴硯輕聲道,“據殘卷記載,唐人重‘沫餑’,即湯麵浮花。今人多用衝泡,但我們試了煎法,覺其味更凝,香不散。”
陳掌櫃連飲三盞,麵色由冷轉緩。他放下杯,終於開口:“這茶,清而不薄,甜而不膩。尤其尾韻,有山野初醒的氣息——你們竟真喝得出‘春韻’二字。”
沈知意垂眸,“我們不敢稱創新,隻是依古法試了一條小路。”
雨聲漸密,敲在瓦片上。陳掌櫃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隻銀袋,放在案上。
“我訂五十斤。”他說,“按市價加一成,預付定金。”
沈知意抬眼看向裴硯。他站著,手扶茶銚,目光沉靜。她收回視線,道:“我們可以接單。但有一約——每批茶,必由我親手炒製,絕不外包。”
陳掌櫃笑了,“正因如此,我才敢訂。”
裴硯補充:“每月供貨量先定五十斤。若需增加,須提前半月告知,以便組織采青。”
“口頭為憑?”陳掌櫃問。
“以信為憑。”沈知意答。
陳掌櫃收起笑容,鄭重點頭。臨行前,他取走一小罐茶樣,用油紙包好,揣入懷中。“我要讓同行嘗嘗,江南深處的春天,是什麼味道。”
雨停時,天已擦黑。沈知意回到桂語齋,點亮油燈,翻開新賬冊。她提筆寫下:“楓橋鎮陳掌櫃,訂‘桃溪春韻’五十斤。”墨跡勻淨,筆鋒未顫。
她合上冊子,目光落在陶罐上。月光穿過桂花枝隙,映在罐身,隱約可見一道細紋,如葉脈蜿蜒。
與此同時,裴硯在書坊整理明日要送的文書。他將一份謄抄的《茶經》片段放入布袋,又檢查了驛車行的簽單。巷口傳來腳步聲,輕而熟稔。
他知道,她今夜不會再獨自一人回來。
他放下筆,伸手摸了摸掛在牆上的木匾。漆麵溫潤,四個字清晰可見:一生同行。
油燈晃了一下,他抬頭,看見窗紙上映出一個人影。她停在門外,手裡提著一隻小陶罐。
他起身開門。
她沒說話,隻是將陶罐遞給他。罐口封著麻紙,上麵壓了一片乾桂花。
他接過,指尖觸到她的手背。很涼。
“明天。”她說,“你帶這個去驛車行。”
他點頭,“好。”
她轉身要走,他又叫住她:“茶名,要不要改?”
她回身,月光照在她眉間,“不改。就叫‘桃溪春韻’。”
他笑了,“那我刻塊新匾。”
她沒應,也沒走,隻是站在簷下,望著巷子儘頭。
風吹動桂花枝,一片葉子飄下來,落在她肩頭。
喜歡茶中往事,筆下姻緣請大家收藏:()茶中往事,筆下姻緣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