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館的燈光一盞盞亮起，她看著清潔工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儘頭，終於合上筆記本。指尖在封皮上停了片刻，隨即輕輕按在胸口，像要壓住什麼翻湧的東西。她起身收拾操作台，動作比平時慢了一拍，目光無意掠過裴硯整理木匣的側影——他低著頭，袖口微卷，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腕，正將那張手繪圖仔細收進夾層。
她忽然想到，也曾有一個人，在深夜伏案寫字，卻從不曾為她留下隻言片語。
清晨的展館尚未開放，兩人並肩走出側門，步入一條窄巷。石板路濕漉漉的，映著初陽的微光。巷子不長，兩旁是緊閉的店鋪，一家花店的玻璃窗內，擺著幾盆枯萎的山茶花，花瓣蜷縮發褐，莖稈歪斜。
她停下腳步。
“我以前也養過一盆山茶。”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他走那天，忘了澆水。後來……就再沒開過。”
風從巷口吹進來，拂動她的衣角。裴硯沒有轉頭看她，隻是靜靜站在她身側，一隻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另一隻手垂在身側，指節微微收緊。
巷子裡隻有遠處清掃落葉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伸出手，將她微涼的手握入掌心。他的手掌溫厚，帶著常年翻書磨出的薄繭。
“現在這雙手泡的茶，”他說，“能讓彆人想起母親曬草的味道。”
他頓了頓，聲音低而穩：“你早已不是那個等著誰回來澆水的人了。”
她眼眶忽然發熱，想笑，喉嚨卻發緊。她低下頭，看見兩人交握的手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長，疊在一起，像一道不再斷裂的線。
他們繼續往前走，腳步不急。巷子儘頭連著一條小河，岸邊有幾張空著的長椅。裴硯帶她走到其中一張前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小包用牛皮紙裹好的薑茶粉，遞給她。
“胃寒的人，最懂冷暖。”他說。
她接過，指尖觸到紙包餘溫，心頭一顫。低頭看時，發現紙包一角有熟悉的字跡——是他平日記賬的筆鋒，工整而克製地寫著“晨飲，勿涼”。
她忽然明白，有些溫暖不必轟烈，它藏在每日清晨的一包茶粉裡，藏在你不說話時他也不催促的沉默裡，藏在你提起舊傷時，他不說“彆想了”，而是告訴你“你現在是誰”。
她抬頭望他。
他正望著河麵，眉目安靜。晨光落在他側臉，勾出一道柔和的輪廓。風吹起他額前一縷碎發，他又抬手輕輕壓了回去。
“謝謝你，”她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一直在我身邊。”
他轉過頭看她，眼神溫和，沒有急於回應，隻是點了點頭，像接住了一件本就該由他承接的東西。
陽光漸漸鋪滿河岸，照在長椅邊緣，也照在她手中的紙包上。她沒有再說話，隻是將那包薑茶輕輕攥在手裡，仿佛攥住一段可以隨身攜帶的晨光。
他們起身往回走。腳步比來時穩了許多。路過那家花店時，她沒有再停留。裴硯的手仍虛護在她身後半步距離，不緊不慢地跟著。
展館的門還未完全打開，工作人員正在調試設備。他們穿過大廳，走向f03展區。展台上，昨日那五份試配的檸檬馬鞭草冷泡茶樣本仍在，玻璃壺壁凝著細小水珠，茶湯澄澈，浮著一絲極淡的綠意。
她走過去，拿起編號四的那杯，輕輕嗅了嗅。香氣清潤，尾韻回甘，像一場雨後山間的呼吸。
裴硯站在她身後，低聲問：“還要再調嗎？”
她搖搖頭，將杯子放回原位。“不用了。”她說，“就是它。”
她轉身去取新的茶葉罐，腳步輕快。裴硯看著她背影，目光落在她鬆鬆挽起的發髻上——有一縷碎發被風吹落，垂在頸邊。他沒有提醒，隻是默默跟上前一步，拉開外套拉鏈，把身上那點餘溫悄悄擋在她身側。
陽光已經爬上展台邊緣，照在那隻編號四的玻璃壺上。壺中的茶湯微微晃動，映出天花板上流動的光影。她伸手調整陶罐的位置，指尖擦過壺身，留下一道短暫的霧痕。
裴硯從木匣裡取出一支炭筆，翻開隨行的記錄本，寫下一行字：“茶未言，人已知。”
他合上本子，抬頭時，她正將一撮新茶倒入玻璃壺中。水流注入，茶葉緩緩舒展，像沉睡的記憶被溫柔喚醒。
她沒有回頭，但唇角浮起一絲笑意，很淺，卻真實。
他們的影子被陽光投在展台地麵上，交疊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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