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間水聲漸遠,院中青石已覆薄苔。多年光陰如風過林梢,不著痕跡,卻讓桂花樹愈發蒼勁,枝乾斜伸如臂,承著秋陽與落蕊。
沈知意坐在樹下的藤椅裡,白發鬆挽,一根銀簪斜插。她手中捧著一隻粗陶杯,杯身微燙,茶湯未滿,浮著幾粒桂花。阿斑臥在腳邊竹席上,毛色斑駁泛灰,耳朵偶爾一動,似在聽遠處山澗的回響。
裴硯從書坊側門走出,手裡抱著一疊古籍,頁角泛黃卷曲。他在簷下站定,將書冊逐本攤開晾曬,動作輕緩。風吹起他袖口的布線,露出腕上一道淺疤——是早年焙茶時燙的。他未曾言語,隻抬眼望向樹下,見她正低頭吹茶,發絲垂落,遮了半麵。
她察覺目光,抬手將碎發彆至耳後,唇角微揚。
裴硯走過來,在她身旁的矮凳坐下。竹凳舊了,坐下時發出細微吱呀。他伸手取過茶罐,指尖撫過封口麻繩,低聲問:“還剩幾葉?”
“最後一葉。”她答,“留到今日。”
他點頭,未再問。取水、燒壺、溫杯,一切如常。沸水衝入陶壺時,蒸氣輕騰,裹著桂香漫開。茶葉舒展,沉浮之間,紋路顯現——細密根係交錯延伸,中央浮出“一葉一人,心歸桃溪”八字,筆畫清晰,宛若刻就。
裴硯凝視片刻,伸手端杯,遞至她唇邊。
她未接,隻道:“你先。”
他遂啜一口,閉目不動。良久睜眼,聲音低而穩:“那年你說‘風帶我們走遠’,我便知你會回來。”
“可你早就在等了。”她接過茶盞,指尖擦過他掌心繭痕,“從我在祖屋寫下第一行字起。”
他笑而不語。
阿斑緩緩起身,踱至案前,鼻尖輕觸杯沿,嗅了片刻,又退回去,臥於兩人中間,下巴搭在前爪上,眼睛半合。
秋風再起,桂花簌簌落下,有兩朵飄進茶湯,浮於水麵,未被攪動。
裴硯起身進屋,片刻後取出一方舊布包。布已褪色,四角磨損,用麻繩細細捆著。他解開繩結,展開內裡,是一疊泛黃稿紙。最上一頁字跡淡去大半,僅依稀可辨“往事如霧,可散不可追”數字。背麵朝上,他未翻轉,隻以指腹摩挲紙背紋理。
她望著他動作,忽然說:“那些字,是你寫的嗎?”
他停頓一下,仍將紙頁翻過。
背麵顯出一行新墨小字,筆跡清瘦卻有力:“執筆是你,共墨是我。”
陽光斜照,映在紙上,字跡微微發亮。
她久久不語,隻將茶杯輕輕放在石案一角,伸手撫過那行字,指尖微顫。
他收回手稿,重新包好,動作極慢,仿佛怕驚擾了什麼。布包放回懷中時,發出輕微摩擦聲。
阿斑耳朵一動,睜開眼,望向老屋窗欞。那裡空無一物,但它盯了很久,尾巴輕輕掃了兩下,又閉上。
沈知意重新捧起茶杯,茶已微涼,桂花沉底。她飲儘最後一口,將杯擱下。杯底殘留一圈褐色茶漬,形狀似葉脈。
裴硯望著她側臉。她眼角皺紋深了,笑意卻比從前真切。他想說什麼,終是未出口。
她忽然抬頭:“你還記得第一次來喝茶的樣子嗎?”
他略一思索:“胃寒犯了,陳嬸帶我來的。你說這茶不治病,但能緩愁。”
“你那天穿靛青長衫,袖口沾了墨。”
“你還記得。”
“我記得你放下藥包時,手在抖。”
他低頭看手,如今更顯枯瘦,指節粗大,是常年翻書、控火、刻碑留下的痕跡。
“後來呢?”他問。
“後來你就沒走了。”
他輕笑一聲,起身走到桂花樹旁,折下一小枝,遞給她。枝頭三朵花,一朵將綻,一朵盛開,一朵已萎。
她接過,夾進布包夾層,與手稿並置。
阿斑站起,繞到石碑一側,用頭輕輕蹭了蹭碑腳青苔。它蹲下,前爪扒了兩下地麵,像是埋藏什麼,又像是確認什麼仍在原處。
沈知意站起身,扶著藤椅把手,緩步走到碑前。八個字依舊清晰,“一葉一人,心歸桃溪”,琉璃嵌頂反著光。她伸手撫過碑麵,溫度恰如晨陽烘過的石皮。
裴硯立於她身側半步,左手垂下,衣袖隨風輕擺,擦過她的手腕。
她未避。
風停時,一片桂花落在她肩頭。
阿斑回到竹席,蜷成一團,把鼻子藏進尾巴裡。它不再睜眼,呼吸平穩悠長,像守著一場終於落地的夢。
沈知意沒有再說話。她轉身走向廚房,腳步緩慢卻堅定。灶台還在,水缸也滿,她舀出一瓢清水,倒入鍋中。
鍋底響起嘩然聲。
裴硯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穿過天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後慢慢伸進口袋,摸出一小截蠟筆——是當年北歐孩子寄來的禮物,早已斷成兩截,他一直留著。
他蹲下身,在石階邊緣畫了一片茶葉。
線條簡單,卻完整。
阿斑耳朵微動,尾尖輕輕一甩。
鍋中的水開始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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