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霧氣還未散儘，江晚棠已經站在茶園邊。她伸手接住茶農遞來的竹簍，裡麵是剛采下的春芽，葉尖還帶著露水。她低頭看了看表，六點十七分，正是卯時初刻。
裴硯站在一旁，翻開記錄本寫下時間、氣溫和濕度。他的手指有些發僵，昨晚熬夜整理的數據還沒來得及謄清。阿斑蹲在竹簍邊上，鼻子輕輕抽動，尾巴掃了掃地麵。
兩人回到灶房時天光已亮。鍋底擦乾，火苗從小灶口竄出來。江晚棠抓起一把鮮葉投入鍋中，手掌貼著鐵鍋來回推動。溫度控製在一百二十度，這是他們從古籍裡推算出的最佳殺青起點。
第一輪試製用了三十分鐘。茶葉出鍋後攤在竹席上冷卻，墨綠色的葉片蜷縮成細條，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裴硯取了一小撮泡進瓷杯，水剛衝下去，香氣就浮了起來。
江晚棠等他喝完，問：“怎麼樣？”
裴硯放下杯子，“香是清的，但嘴裡留不住味。”
第二輪他們把溫度提到一百四十度，延長翻炒時間。這次湯色變深，入口有厚度，可咽下後喉嚨發緊，像是被火燎過。
第三輪改用低溫慢焙加短時高溫提香的方式。茶湯顏色淺了，口感也柔和了些，可喝完之後誰都沒感覺到書中記載的那種“溫脈舒絡”的微熱感。
三盞茶全都倒進了院角的排水溝。江晚棠坐回桌前，打開《極簡養生茶研究日誌》，在試驗記錄欄寫下：
“三次試製均未達成目標。香氣與滋味難兼顧，養生效用無法顯現。問題不在原料，而在工藝疊加方式。”
裴硯站在窗邊看著那排陶罐。最左邊那個寫著“春生”的罐子還是滿的，裡麵的茶葉一次都沒用上。他知道這代表什麼——設想很完整，落地卻卡住了。
傍晚有幾個學徒過來幫忙收拾工具。一個年輕人低聲說：“這樣試下去，會不會根本走不通？”另一個人接口：“城裡人又不懂這些，何必這麼較真？”
江晚棠聽見了，沒抬頭。她把用過的茶具一一洗淨，放回架子。阿斑跳上桌子，繞著日誌本轉了一圈，最後趴在“失敗原因分析”那一行上。
夜裡她又翻出《桃溪茶事錄》。書頁翻到中間，停在“九蒸九曬”那段。她盯著“順四時之序”四個字看了很久。忽然想到，是不是太急著一步到位了？古法講循序漸進，他們卻想在一個流程裡完成所有目標。
第二天一早，她在桂花樹下擺了兩張椅子。裴硯來的時候手裡拿著新的溫濕度記錄表。他坐下，看見桌上放著一張草圖，上麵畫著三個分開的處理階段。
“我昨晚想了很久。”江晚棠說，“我們一直想同時做到保留本味和激發養分，但可能應該拆開來做。”
裴硯看著草圖，“你是說，先用輕手法激活內含物，再單獨做風味定型？”
“對。就像種樹，先讓根活過來，才能長枝葉。”她指著圖上的第一步，“比如這‘春生’茶，能不能先做一輪微發酵，低氧環境下放三天，看看能不能提升活性成分的釋放效率？”
裴硯點頭，“然後第二步再低溫烘乾鎖住水分，第三步最後提香？”
“是。每一步都隻解決一個問題。”她說，“不再追求一次成型。”
裴硯拿起筆，在草圖旁邊補充了操作時間和環境參數。他寫完抬頭，“今天就能開始第一階段試驗。”
江晚棠把新方案抄進日誌本，標題寫的是：“工藝重構——從一步求全到循序漸進”。她剛合上本子，阿斑突然躍上桌麵，一隻前爪正好按在“分階”兩個字上。
她笑了，伸手摸了摸貓的腦袋。
中午他們重新準備了一批鮮葉。這批茶不再直接殺青，而是鋪在竹篩裡放進儲藏室，蓋上濕布，控製通風量。江晚棠每隔兩小時進去查看一次，記錄葉片顏色和觸感變化。
第三天早晨，第一批經過微處理的茶葉取出。葉麵顏色略暗，手感變得柔軟，揉搓時能聞到一絲類似果脯的甜香。裴硯取樣衝泡，茶湯呈淡金黃色，入口滑潤，咽下後胸口有一絲暖意。
“有反應了。”他說。
江晚棠也喝了一口。那種溫而不燥的感覺，確實是之前沒有過的。她立刻記下數據：處理時間72小時，室溫18c，相對濕度65。
接下來是乾燥環節。他們采用分段降濕法，先在25c下烘六小時，再升至35c繼續十二小時。茶葉慢慢脫水，香氣開始收斂。
最後一道工序是提香。鍋溫控製在110c以內，翻炒時間縮短到十分鐘。出鍋後的茶葉色澤清亮，抓一把在手裡，能聞到乾淨的草木香。
四樣成品茶泡在四個杯子裡，依次編號。裴硯盲評後說：“二號最平衡。一號偏軟，三號火氣稍重，四號香氣太弱。”
江晚棠把二號樣品單獨拿出來，準備做進一步測試。她正要蓋上罐子，裴硯忽然咳嗽了一聲。他抬手掩住嘴，指縫間露出一點紙邊——那是他隨身帶的藥包。
“你胃不舒服？”她問。
“沒事。”裴硯把手收回去，“可能是昨晚睡得晚。”
江晚棠沒再說什麼。她把“春生”陶罐搬回屋內，放在工作台中央。阿斑跳上去，蜷成一圈守在旁邊。
天快黑時，她重新打開日誌本，在新一頁寫下明天的任務：
“啟動夏長茶原料預處理，驗證分階工藝可複製性。”
裴硯坐在對麵整理表格。油燈燒了很久，火苗開始跳動。他抬起手調燈芯，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貼著的膏藥。
江晚棠看見了，沒說話。她隻是起身給他換了杯熱水。
風從門外吹進來，掀起了桌上的紙頁。其中一張飄到地上，是“分階處理”流程圖的第一稿。阿斑跳下來，用爪子把紙往江晚棠腳邊推了推。
她彎腰撿起來，重新夾進本子裡。
窗外，月亮升到了屋頂上方。桂樹的影子斜斜地打在牆上，像一道靜止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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