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願表發下來的那天,知青點裡靜得能聽見窗外落雪的聲音。
那薄薄的一張紙,仿佛有千鈞重。
表格上方印著鮮紅的“一九七七年高等學校招生報考誌願表”,下麵是一個個等待填寫的空白欄,像一道道決定命運的閘門。
蘇婉寧坐在炕沿上,將表格在膝頭展平。她從貼身口袋裡取出那支太姥爺留下的舊鋼筆,擰開墨水瓶,小心地吸滿墨水。
筆尖在瓶口輕輕刮去餘墨,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莊重的儀式感。
她深吸一口氣,在“姓名”欄寫下“蘇婉寧”三個字。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清晰的沙沙聲。
輪到“報考誌願”時,她的手停頓了一下。
抬頭望去,周明遠正趴在炕桌上,用尺子比著,一筆一畫地寫下“北方工業學院機械製造係”;梁斌推了推眼鏡,在“第一誌願”欄工整地寫下“人民大學政治係”;趙紅梅咬著筆杆,猶豫片刻後,鄭重地填上了“省師範學院漢語言文學教育”。
“決定了?”周明遠抬頭問她。
蘇婉寧點點頭,筆尖穩穩落下:
第一誌願:江南大學“精密儀器與機械專業”。
墨跡在紙上微微暈開,像一朵綻放的藍黑色小花。
她仿佛能感覺到太姥爺在天上注視著她,那支陪伴他寫下無數公式的鋼筆,此刻正由他的重外孫女握著,續寫新的篇章。
李萍也來了,她丈夫抱著孩子陪在一邊,借了蘇婉寧的鋼筆,在誌願欄寫下“省農學院農業機械化專業”。
寫完後,她長長舒了口氣,把表格緊緊貼在胸口。
可惜張嵐,還是沒有來。
梁斌仔細檢查了每個人的表格:
“政治麵貌這裡要寫‘團員’還是‘群眾’?家庭成份要跟戶口本上一致......”
他像個經驗豐富的老兵,指導著大家填好每一個細節。
當所有表格都填寫完畢,五張誌願表並排放在炕桌上。不同的字跡,不同的選擇,卻透著同樣的鄭重。
“就這樣吧。”
周明遠一拍大腿。
“是好是賴,就是它們了!”
趙紅梅突然紅了眼眶:
“我怎麼覺得......像是在遞交自己的下半輩子。”
是啊,這張紙將決定他們是留在黃土地,還是走向實驗室、講台、機關大樓。它將把一起挑糞施肥的夥伴,變成不同領域的建設者。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
五人踏著積雪往公社走去,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公社教育組的辦公室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每個知青都緊緊攥著自己的誌願表,有人反複檢查著表格,有人默默背誦著政治題,還有人望著遠方的雪山出神。
輪到蘇婉寧時,她將表格雙手遞給工作人員。
那位戴眼鏡的中年乾部接過表格,目光在“江南大學精密儀器與機械”上停留片刻,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輕點頭,鄭重地蓋上了公章。
“咚”的一聲輕響。
蘇婉寧的心也跟著落定。
走出公社大院時,陽光正好。積雪開始融化,屋簷下滴答著雪水,像在為他們的選擇伴奏。
周明遠突然指著天空喊:
“快看!”
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南飛去,越過雪山,越過田野,堅定地奔赴它們的遠方。
五個人站在雪地裡,仰頭望著雁陣,直到它們消失在天際。
“咱們也會飛走的。”梁斌輕聲說。
“但會飛回來的。”趙紅梅接話,“以另一種方式。”
蘇婉寧將手伸進口袋,摸到那張小心翼翼折好的、蓋著公章的準考證。準考證和誌願表,一張是資格,一張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