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林楓蹲在祠堂門檻上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昨夜他和陳默對著老吳的歌本整理到後半夜,紙頁間的映山紅被翻得發蔫,卻在台燈下泛著暗紅的光,像團不肯熄滅的火。
"林哥,投影儀支架鬆了!"張野的大嗓門從祠堂裡炸出來,驚飛了簷角的麻雀。
這個從小習武的東北漢子正舉著兩米高的支架,額角掛著汗珠,後頸曬得通紅——他今早天沒亮就去村口借梯子,說是"撐場子的架勢不能輸"。
林楓站起身,布鞋沾了晨露,踩在青石板上發出輕響。
祠堂裡已經支起了直播架,趙子軒正對著手機鏡頭調試濾鏡,指尖在屏幕上快速劃拉:"暖光太假,冷光顯老...老吳頭臉上的皺紋得留著,那是活的故事。"他抬頭瞥見林楓,擠了擠眼睛,"放心,我把彈幕框調小了,不讓那些刷"非遺變網紅"的敗興。"
老吳坐在最前排的竹椅上,腿上搭著小梅織的藍布衫。
他的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敲膝蓋,昨夜講起《祖公上山》時的顫音還卡在喉嚨裡,像片沒飄穩的雲。
小梅蹲在他腳邊,正用橡皮筋捆紮一摞手寫歌詞——她今早翻出了所有課本,把空白頁都撕下來抄歌,"爺爺說口傳的東西得落紙,不然風一吹就散了"。
日頭爬到鼓樓尖頂時,祠堂裡已經坐滿了人。
穿靛藍侗裙的阿婆抱著孫輩,戴鬥笠的漢子卷著褲腳,連鄰寨騎摩托車來的後生都擠在門檻外,手機舉得老高。
趙子軒對著鏡頭比了個"三二一",直播間提示音叮咚作響——他今早把預告發在二十個非遺相關的社群裡,標題是"今天不聽ai背詞,聽活人的故事"。
"各位朋友,這裡是侗寨404寢室的"真人故事夜"。"趙子軒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蕩開,祠堂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今天的主角,是唱了六十年侗族大歌的吳正山阿公。"
老吳的背挺了挺。
他摸了摸褲兜,那裡裝著林楓昨晚送的錄音盒——金屬殼被體溫焐得溫熱。"祖公上山..."他開口時聲音發顫,像老水車剛轉第一圈,"那是民國三十年,地裡的稻子旱得能點著火。
我阿公背著半袋紅薯乾出門,說去深山找野栗...可山那麼大,人那麼小,走散了咋辦?"
祠堂裡響起抽鼻子的聲音。
阿婆們用袖口擦眼睛,後生們捏緊了手機,直播間的彈幕突然瘋漲——"他手在抖我爺爺也說過類似的"。
老吳的喉結滾動著,眼神穿過人群,落在祠堂後牆的神龕上,那裡供著褪色的祖先牌位:"我阿公說,要是走散了,就唱"祖公上山莫怕黑,山風是娘拍背睡"。
唱一句,等半柱香;再唱一句,等半柱香...要是聽見回音,就說明,還有人活著。"
"叮——"趙子軒的手機彈出消息提示。
他低頭掃了眼,瞳孔猛地一縮。
直播間在線人數從三萬跳到三十萬,又漲到三百萬,彈幕像潮水般湧:"這才是文化!起雞皮疙瘩了!"
老吳還在說,聲音裡浸著歲月的沉釀:"後來我哥餓死在山裡,我在山腳唱了一夜。
唱到後半夜,山那邊突然傳來一聲...不是回音,是個討飯的娃子,跟著我哼。"他抬起手,指節嶙峋的手在半空虛虛抓了一把,"那娃子後來成了我妹夫,他說,聽見歌聲時,他以為是親娘來接他了。"
祠堂裡安靜得能聽見風過鼓樓的銅鈴聲。
小梅的眼淚砸在歌本上,暈開一團藍墨水。
林楓望著老吳顫抖的肩膀,突然想起昨夜他說"有些聲音等不到被唱出來"時的灰敗,此刻老人眼裡的光,比寨子裡所有的燈火都亮。
"哢"的一聲輕響。
趙子軒捏碎了手機殼邊緣的矽膠套。
他把手機轉向林楓,屏幕上是鄭館長的私信:"明早九點景區ai首秀,用的是你們錄的素材。"配圖裡,虛擬講解員穿著侗繡對襟衣,眉眼精致得像畫裡的人,字幕寫著"基於大數據還原最純正侗族文化"。
演示視頻裡,機械音正字正腔圓地念:"《祖公上山》是侗族先民在遷徙過程中創作的勞動號子。"
"放屁!"張野的拳頭砸在桌沿,震得茶杯跳起來。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布扣崩飛兩顆,"我現在就去縣城找老鄭!
什麼大數據,他當老吳頭的命是數據庫裡的0和1?"
祠堂的木門被撞得哐當響。
趙子軒盯著演示視頻裡虛擬人僵硬的笑,突然扯掉直播麥克風,指節在鍵盤上敲得劈啪響:"我剪個對比視頻。
一邊是ai背詞,一邊是老吳說他哥...讓他們看看,機器會不會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