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老城區裡,時間仿佛流淌得更慢一些。
老劉叔依舊雷打不動地在自家陽台掛出那塊小黑板。
第三天,黑板上的字變成了:“你說的‘穩定’,是誰的穩定?”這行字像一根細針,悄無聲息地刺向了每一個路過並抬頭仰望的人習以為常的思維。
第四天,黑板上的問題變得更加銳利:“如果規則隻保護守規則的人,那規則本身就不公平。”
這幾行粉筆字在老舊的社區裡掀起了微不可察的漣漪。
居委會的王主任終於忍不住找上了門,他提著一兜水果,臉上堆著和氣的笑:“老劉,你這退休生活過得是越來越有水平了,這是要寫成哲學家啊?”
老劉叔正在給窗台上的茉莉花澆水,聞言隻是轉過頭,眼角的皺紋笑得更深了些:“哪兒啊,瞎寫,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王主任乾笑了兩聲,把水果放在桌上,語重心長地說:“打發時間是好事,不過有些話,寫在日記本裡和寫在外麵,那不是一回事。咱們這樓裡人來人往的,影響不好。”
老劉叔放下水壺,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怎麼個影響不好?是穩定被影響了,還是公平被影響了?”
王主任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最後隻能擺擺手,含混地說了句“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便匆匆離開了。
老劉叔看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目光重新投向陽台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當晚,林楓像一道影子般融入了老舊居民樓的陰影裡。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塊已經被擦乾淨的黑板,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條,塞進一盒嶄新的彩色粉筆盒裡,輕輕放在了老劉叔家門口的牛奶箱上,然後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紙條上隻有兩行字:“需要粉筆嗎?順便,有本書你想不想聽?”
第二天,老劉叔的黑板沒有再更新。
但幾天後,那塊黑板下方,悄然多了一塊小小的白色寫字板,上麵用馬克筆寫著一行醒目的字:“今晚8點,環城河橋洞,讀書會。主題:我們為什麼不敢提問?”
與此同時,在“和諧溝通”精英培訓班的宿舍裡,小秦正戴著耳機,一遍又一遍地聽著林楓匿名群發到學員群裡的那段音頻。
音頻的前半段,是一個怯懦、結巴的年輕人在模擬法庭上為自己辯護,聲音微弱,邏輯混亂;後半段,經過軟件處理,同一個人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自信滿滿,仿佛脫胎換骨。
這段對比視頻的標題是:《技術,如何讓我們說出“正確”的話》。
冰冷的電子音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小秦的神經。
他猛地摘下耳機,胸口劇烈起伏。
他想起了自己為了那個夢寐以求的律師執照,是如何親手刪掉了自己在律所實習期間,代理一起殘障兒童入學歧視案的所有庭辯記錄和走訪筆記。
當時的帶教律師拍著他的肩膀說:“小秦,聰明人要懂得取舍。有些案子,贏了官司,輸了前途。”
他為了“前途”,選擇了沉默和遺忘。
深夜,宿舍裡一片寂靜。
小秦摸索著從床底拖出一個上了鎖的箱子,打開後,裡麵是一疊厚厚的盲文筆記。
他用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飛快地滑過,最終停在某一頁。
那上麵隻有一行他自己紮下的盲文:“正義不該有視力要求。”
指尖下的觸感冰冷而堅硬,像是在質問他。
黑暗中,他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深陷入掌心。
第二天一早,小秦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但他眼神中的迷茫和掙紮卻一掃而空。
他徑直找到了正在練習“共情微笑”的阿靜。
“阿靜,”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但異常堅定,“結業演講,我想講一些真實的東西。不用‘家庭和諧’那種漂亮的包裝,就講我,為什麼曾經想當一名律師,以及為什麼現在我對此產生了懷疑。”
阿靜看著他,從他緊繃的臉上讀出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愣了片刻,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城市的另一頭,一家即將倒閉的舊打印店裡,油墨的氣味刺鼻。
林楓和趙子軒正費力地擺弄著一台巨大的二手速印機。
機器發出轟隆隆的噪音,像一頭沉睡多年的怪獸被強行喚醒。
這是他們用湊來的生活費租下的。
運送紙張的工具,則是那輛屬於404寢室、被改裝得電力十足的電瓶車。
一張張帶著油墨溫熱的紙張從機器裡吐出來,正是那本《地下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