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灶房的煙囪就冒起了煙。奶奶在添柴火,火光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跳,咳嗽聲隨著風飄出院牆。爺爺蹲在門檻上編竹籃,竹篾在他手裡彎出弧度,卻總在收尾時抖一下——他的手這兩年越來越沉了。
分田到戶後,自家的田自家種,牛得養好,春播秋收全靠它。爺爺摩挲著新買的牛繩,繩結勒紅了掌心,"你們幾個半大孩子,放學彆野了,采草喂牛的事,得擔起來。"媽媽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木薯地草硬,甘蔗地草嫩,傍晚去甘蔗地吧采草吧,太陽不毒。"她的藍布衫後背洇著汗漬,那是剛從早稻田回來的痕跡——自從分了田,她和爸爸幾乎長在了田裡,早飯帶著乾糧去,晚飯要等星星爬上竹梢才上桌。
葉不凡這話記在心裡。一天放學,葉不凡、葉月英、葉春蓮、葉燕瓊、葉宋,書包還沒放下就扛鋤頭、擔糞箕去采草。
葉月英總是走在最前麵。她的辮子梳得緊,紅頭繩在發梢打了個蝴蝶結,走起來一顛一顛的。她的鋤頭用得比誰都巧,甘蔗棵間的嫩草剛冒頭,她手腕一翻,鋤頭就貼著地皮鏟過去,草連根帶土被挖起來,抖一抖土就扔進糞箕裡,動作又快又穩。"你看這狗尾草,牛最愛吃,莖嫩汁多。"她回頭喊葉不凡,陽光從甘蔗葉的縫隙漏下來,在她鼻尖上灑了點金粉,額角的汗珠亮晶晶的。
葉不凡蹲在旁邊的壟溝裡,手忙腳亂。草要麼長得太深,鋤頭挖下去帶起半塊硬土;要麼太細,鏟起來還沒攥穩就掉了。眼看葉月英的糞箕差不多放滿了,葉不凡的糞箕底才鋪了薄薄一層,心裡像被螞蟻爬似的發慌。"彆急,順著根挖。"葉月英走過來,握著葉不凡的手教他,她的指尖有層薄繭,是常年幫家裡做活磨出來的,碰在葉不凡手背上溫溫的。可葉不凡越急越笨,鋤頭偏了方向,差點鏟到旁邊的甘蔗根,嚇得她趕緊把葉不凡往旁邊拉。
太陽慢慢沉到甘蔗梢頭,把葉子染成金紅色。葉春蓮他們已經采滿了草,在喊他們回家。葉不凡看著自己的糞箕,心裡一橫,瞥見園埂邊堆著些乾枯的甘蔗葉,趁葉月英轉身幫葉燕瓊拾鋤頭的功夫,飛快地抓了幾把塞進糞箕底,再把采來的青草鋪在上麵,用手按了按,看著也鼓鼓囊囊的,心裡偷偷鬆了口氣。
"你的草怎麼看著輕飄飄的?"葉月英走回來,彎腰拎起葉不凡的糞箕。葉不凡心一緊,剛想往後躲,她已經伸出手,輕輕按在草頂上。底下的乾甘蔗葉一癟,糞箕立刻矮了半截。"又藏懶!"她瞪葉不凡一眼,眼裡卻沒真生氣,嘴角還翹著,"這些乾葉子牛不愛吃,白費勁。"
葉不凡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脖子。被她戳穿心思,又羞又急,伸手想去搶鋤頭掩飾慌張,"誰藏懶了!"她往旁邊躲,葉不凡一拉一拽,她的藍布衫領口沒係緊,被葉不凡拽得落了一大半,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粗布小褂,隱隱看到她隆起的胸脯。她"呀"地一聲,趕緊抬手把衣服整好,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嗔怪地推了葉不凡一把:"毛手毛腳的!"
葉不凡更慌了,像是做了錯事的小貓,轉身就往園埂上跑。"跑什麼?你還沒認錯呢!"葉月英在後頭追,腳步聲踩在鬆軟的泥土上,"噗嗒噗嗒"響。晚風吹過甘蔗林,葉子"沙沙"地搖,像是在笑他們。葉不凡跑了幾步,心裡又有點不落忍,回頭想叫她彆追了,誰知道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她雙手趕忙扶葉不凡,不意中跌倒在她懷裡,手忙腳亂的,慌忙中想離開她懷抱,但那種感覺很舒服,竟然忘記離開了,葉月英全身一顫,推開葉不凡。站在原地不動,低著頭整理好,辮子垂在胸前,遮住了半張臉。夕陽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小小的,怯怯的。"我不是故意的......"葉不凡撓著後腦勺走過去,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她還是不抬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細聲細氣地說:"下次再敢藏乾葉子,我就告訴你奶奶,讓她懲罰你。"
"彆告啊。"葉不凡趕緊討饒,"前年在後背嶺的石塊上,你還說等我學會騎自行車,就帶你去鎮上買花頭繩呢,忘了?"那年秋收後,穀場曬滿了金黃的稻穀,他們幾個孩子在稻草垛上打滾,葉月英說鎮上供銷社的花頭繩有紅的、綠的,還有帶小珠子的,葉不凡說等他攢夠錢,買兩根,葉月英一根,許柔柔一根——許柔柔是多屋村的,他們仨從小光著腳丫一起長大。
葉月英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星星:"誰跟你記那些!"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她彎腰撿起葉不凡掉在地上的鋤頭,又從自己的竹籃裡撥了一大把嫩草塞進葉不凡的糞箕:"快裝好吧,再晚你爺爺該站村口等了。"她的手指碰到葉不凡的手背,涼涼的,帶著青草的潮氣,葉不凡心裡忽然暖烘烘的。
葉春蓮他們在遠處的石橋上喊他們,葉月英應了一聲,拎起竹籃就走。葉不凡趕緊把糞箕壓實,快步跟上。她走得不快,總在前麵幾步遠的地方等葉不凡,有時是彎腰幫葉不凡撿起掉在地上的草帽,有時是停下來等葉不凡係鬆開的鞋帶。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路邊,葉不凡的影子追著她的影子跑,一會兒是她的影子蓋住葉不凡的鞋尖,一會兒是葉不凡的影子把她的影子裹住。
快到村口的老樹下時,葉月英忽然停下腳步,從褲兜裡摸出個東西,飛快地塞到葉不凡手裡。是顆用玻璃糖紙包著的水果糖,糖紙在夕陽下閃著彩色的光,有點潮乎乎的,大概是她揣在兜裡一下午了。"給你的。"她聲音低低的,說完轉身就跑,辮子上的紅頭繩在晚風中飄啊飄,像隻紅蝴蝶,一下子就鑽進了樹下的人群裡。
葉不凡捏著那顆糖,手心慢慢出汗,糖紙的潮氣浸到掌紋裡。糞箕裡的青草在晚風中輕輕晃,帶著淡淡的草香,混著手裡糖紙透出的甜氣,一路跟著葉不凡回家。爺爺還在門檻上編竹籃,見葉不凡回來,直起腰捶了捶背:"今天的草夠壯實。"葉不凡把糖悄悄塞進褲兜,看著灶房裡奶奶忙碌的身影,聽著遠處田埂上大人們收工回家的談笑聲,心裡甜絲絲的。
那晚的月光很亮,葉不凡躺在床上,摸出那顆糖,糖紙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葉不凡沒舍得吃,把它壓在枕頭底下。後來每次去甘蔗地采草,葉月英總會在葉不凡糞箕裡多撥些草,偶爾兜裡會藏著顆糖,趁沒人的時候塞給葉不凡。那些藏在甘蔗葉影子裡的慌張與羞澀,那些混著草香的叮囑,那些月光下的甜,像甘蔗地裡的晚風,輕輕吹過少年的心事,留下一串清淩淩的回響,在後來的歲月裡,一想起就覺得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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