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棠棣劫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199章 棠棣劫(1 / 2)

大殿的門“吱呀”一聲被豁然推開,裹挾進更濃重的寒意與潮濕的雨腥氣。一個身量高大、麵容清臒的中年大夫昂然而入,正是慶封。雨水打濕了他身上單薄的縞麻素服,深色水漬洇開,更顯出幾分陰冷。他似乎根本不曾留意高厚的逼人之氣,徑直穿堂過室,停在崔杼麵前三步處。

崔杼的眼皮幾不可察地一跳。慶封的目光越過他頭頂,似乎要穿透這沉重殿牆,望向東宮所在。他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殿外呼嘯的風聲與淅瀝雨響:“聞有宵小之輩,意欲擅動神器於東宮幼弱之身?真當齊國無人、禮法蒙塵耶?”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高厚的麵色驟然一沉,如同被人狠狠搧了一記耳光,手指上的動作猛地停住。國氏家主國佐也按捺不住倏然起身。然而慶封話音未落,人已轉向太子光,雙膝觸地,寬大的素袍垂落,在冰冷的石麵鋪開一片凝重的白,深深叩首下去:“國賴長君!社稷所係,民心所向!臣慶封,叩請太子光即國君位!”語氣斬釘截鐵。

這一拜如同投入死水潭心的巨石,千層漣漪乍起!殿內嘩然一片!數名原本或持中立觀望、或被裹挾的大夫,臉上血色瞬間褪儘,眼神在驚疑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鼓動間急劇閃爍。崔杼隻覺得周身血液猛地湧上顱頂,耳中轟鳴。他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箭步跨到慶封身側,屈膝如磐石沉落,甲胄與冰冷地麵撞擊,發出鏗鏘之聲,腰間的青銅長劍穗子觸地微響。他用儘全身的力氣,聲音如同最硬的石頭投入冰湖,震蕩整個大殿:“臣崔杼,死諫!請太子光承繼大統!”

群臣仿佛被驟然注入了活力,如被無形的颶風卷起。“死諫!太子即位!”一人、兩人、十人……高呼跪拜之聲如浪奔湧,震得大殿雕梁上的細微塵埃簌簌而下。方才那看似鐵板一塊的格局,在慶封的果斷與崔杼的死諫麵前,土崩瓦解。高氏與國氏瞬間孤立,兩張老臉上青紅交替變換,身體僵直,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終究在那一浪高過一浪的叩請聲中,頹然萎頓於席。敗了,從氣勢到人心,他們已敗得一塌塗地!

太子光在一眾大臣雷鳴般的叩請聲中緩緩起身,仿佛重負在身。那身素白的孝服襯得他更加挺拔,如同一棵蒼勁的鬆樹初露崢嶸。他走到崔杼與慶封麵前,雙手有力地將兩人一一扶起。“今日,卿不負國。他日,寡人必不負卿!”那聲音沉穩低厚,卻穿透了哀樂與喧嘩,帶著鐵石磨礪後的堅實,深深烙進崔杼的心底。君王的指尖冰涼,用力握在崔杼手臂上,透過冰冷的甲片,傳遞出一種奇異的灼燙。

崔杼抬起頭,正對上那雙年輕、卻已沉澱了雷霆殺伐與權謀風暴的眼睛。這雙屬於新君齊莊公呂光的眼眸深處,那片刻前的激奮、傷痛、脆弱,已被一種新的、沉靜而帶著鋒棱的東西取代。崔杼能清晰地從那沉靜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鎧甲染血,疲憊深重,眼底卻燃著一縷絕不熄滅的火焰。

齊國的新章,在太廟哀鐘肅穆的回響與百官叩首的餘音中,緩緩鋪開。那金漆未乾的巨大編鐘懸於殿中,鐘壁反射出肅殺冷光,鐘錘低垂,靜待新君號令,震徹山河。高、國兩氏的默然無聲,不過是山雨欲來前,短暫的死寂。

幾載彈指而過,臨淄的宮牆沉澱了更深的莊重,空氣中飄蕩著權力穩固後特有的、混著香料與淡淡鐵鏽腥氣的氣息。

“報——晉人無理!強索我汶陽之田!更有使者驕橫,已在朝門外叫囂!”內侍尖利的嗓音劃破朝會沉悶的氣氛。

階下文武立時嗡嗡議論起來,有壓抑的怒斥,亦有不忿的私語。齊莊公端坐丹陛之上,冕旒垂珠之下,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龐卻沉靜如水。他目光掃過略顯焦慮的群臣,最終落定在左側肅然挺立的崔杼身上。“汶陽之田,”莊公開口,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晰,“田畝乃民之膏血,寸土亦係寡人血脈!崔卿?”

崔杼出列一步,拱手,脊梁挺直如劍脊:“臣在。”

“晉為盟主,寡人自當敬之。然敬,非為搖尾乞憐之敬!”莊公聲音陡然提高一分,一股隱而不發卻讓人心弦驟緊的淩厲氣勢驟然彌漫開來,壓得殿內嘈雜頓歇,“汝為我邦肱骨,代寡人北行,入晉國盟會。盟,必須成!然田土,半畝不許讓!”

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又帶著一種將國威與尊嚴悉數托付的沉重。“田土,半畝不許讓!”這幾字沉甸甸地砸在崔杼耳中。崔杼深深一揖到底:“臣,領命!”

數月之後,晉國都城絳邑,諸侯盟會的宏大場麵令人屏息。寬闊的校閱場上旗幟遮天蔽日,金戈鐵甲折射出的寒光晃得人睜不開眼。各色紋章鮮明的諸侯儀仗壁壘分明,鼎沸人聲與車馬喧囂混合,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凝重的氣息。

盟壇高聳於中央,以黃土夯築、白堊塗之,巨大的銅鼎燃燒著鬆脂,煙氣筆直升向灰白的天際。晉侯端坐壇上主位,麵沉似水,目光銳利地掃視壇下諸侯使者及其身後嚴整的虎賁甲士——那是最直接、最赤裸的無聲威懾。崔杼帶來的齊國精銳,玄甲黑戟,陣列肅然,沉默地立於晉國那仿佛無邊無際、寒光凜冽的甲兵叢中,便如一片凝重而堅韌的礁石,雖數量遠遜,那份沉默的鋒銳之氣卻絲毫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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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乃大國威儀所係!諸侯當一心尊晉!”

主持盟誓的晉國上卿趙武,手捧玉牘立於壇心,聲音洪亮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他環視四周,目光尤其有意無意地掃過齊人陣列所在。“凡諸侯附庸田賦土地之事,當以晉國宗主之裁定為要……”這赤裸裸的宣告,頓時引起壇下諸侯隨從中一陣不安的騷動與低抑的議論。

崔杼立在齊軍最前,麵色平靜無波,腰懸齊國禮器長劍,雙手卻自然下垂垂放於身側。直到趙武話音一落,他那如止水般深邃的眼眸驟然一抬,銳利的光仿佛穿透喧囂直射壇上!他一步踏出陣列!腳下校場夯實的黃土發出沉悶聲響,甲葉因這瞬間爆發的動作鏗然作響。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原本的嗡鳴戛然而止。

崔杼一步步朝壇前走去。動作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有力,仿佛用腳掌在丈量這片充滿力量對峙的土地。他在距離壇階五步之外站定,挺直身軀。校場上寒風掠過他玄色甲袍,吹動袍角下劍柄上的猩紅流蘇。

他抬手按住腰間的長劍劍柄。這個看似扶劍的動作,在氣氛凝固到頂點時,讓趙武身旁的晉國甲士下意識地繃緊了全身肌肉,幾乎同時爆發出兵器出鞘前摩擦的細微金鐵之聲!

崔杼卻已朗聲開口,字字如雷磬,敲破寂靜:“外臣崔杼,奉齊侯令旨,代行盟誓。尊晉之心,天日可鑒!然——”

他聲調陡然拔高,氣勢勃然噴發:“汶陽之田!乃我齊國先君浴血拓土所得!每寸土壤之下,皆埋我齊人白骨!”

他按住劍柄的手因用力而指節凸出發白,目光死死盯住壇上的趙武,毫不退縮:“若今日盟書之上,但有半字提及割讓汶陽!我崔杼,當以頸上之血,染此盟壇之泥!齊國甲士,當以此劍為號,斷頭可也,裂軀可也,但國士有恨,冤魂不散,必衝九霄!”聲如裂帛,帶著赴死的決絕悍烈。

這一喝,如同炸雷!壇上的趙武眼角猛地一抽。壇下諸侯陣營中一片死寂,目光交錯處,儘是驚駭與隱隱激賞。無數視線複雜地落在崔杼挺拔的背影和那柄已隨他話語微微顫動、隨時可能飲血的長劍之上!更落在齊軍陣中那瞬間如同被冰水澆灌、肅殺之氣暴漲、隱隱竟有衝破晉國兵鋒之勢的玄甲陣列!這悍不畏死的決絕,竟壓倒了晉國絕對的軍力優勢!

校場上空彌漫的緊張氣息如同灌滿了岩漿的銅鼎,隻需一絲火星便會徹底爆開!趙武麵色數變,最終強壓下眼中戾氣。一旁主持儀式的宗伯驚恐焦急的目光,在劍拔弩張的晉國甲兵和下方那支沉默決然、隻待首領一聲號令便同赴黃泉的齊卒之間反複逡巡。

宗伯趨前急迫地與趙武耳語,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大禍將臨的恐懼。趙武狠狠咬了一下後槽牙,腮邊肌肉繃緊如石,目光如刃刮過崔杼的臉,幾乎要刺穿那平靜麵具下的血肉。對峙的每一息都無比漫長,沉重的氣氛壓得一些位低的使臣幾乎喘不過氣。終於,趙武像是將一口血生生咽回喉嚨裡,極其艱難地衝宗伯點了點頭。

宗伯如蒙大赦,捧過早已備好、染了朱砂的玉牘,匆忙走上壇前。當宣讀那冗長盟詞的聲音再響起時,其中關於土地割讓的部分,竟如被無形之筆悄然抹去!隻有“主從相睦”、“各守其土”之類冠冕堂皇的詞句在空曠的校場上回蕩。

崔杼的手,直到此刻,才緩緩鬆開了緊緊攥住的劍柄。指尖微微顫抖,掌心中卻已被汗水浸透,與冰冷的青銅劍柄之間一片滑膩。他緩緩抬首,迎向高天,微不可聞地深深吸氣——硝煙與黃塵的氣息混雜著刺骨的凜冽寒風,湧入肺腑,那是險死還生的、屬於齊國尊嚴的氣息。

這一消息如離弦之箭,裹著北風的凜冽傳回齊國臨淄。數月之後,崔杼的車駕遙遙出現在國都官道儘頭,塵埃尚未落定,深宮的內侍便已帶著王命急促奔出城門——莊公的召見急如星火。

宮門次第洞開,莊公竟已親迎至殿前高階!崔杼快步疾趨,正欲躬身行禮,莊公早已大步踏下數級玉階!冕服上的玉飾撞擊聲響成一片,他有力的手臂一把托住崔杼雙臂——這已不是尋常的君臣禮儀!

“子武!吾之乾城!”莊公的聲音激越無比,手掌甚至帶著震動,灼灼目光刺透垂旒珠玉,直射進崔杼眼底,“晉侯氣沮!列國震動!齊國得此顏麵,皆卿血肉所鑄!”

莊公情緒似乎激蕩難平,拉著崔杼手臂一同踏上台階,竟不再鬆開。他一邊大步走,一邊側首凝視崔杼風霜覆蓋的臉龐:“明日啟程,南方大棘澤行獵!諸卿隨駕,共商國策!卿要養精蓄銳!”他忽地停步,聲音壓低,帶著異乎尋常的灼熱與親近,目光如實質般凝在崔杼身上,“下朝後,卿不可即歸府!寡人今日定要在你府上設宴!慶功,亦為卿洗塵!”

陽光自殿外照入,穿過雕花窗欞,將莊公冕服上精致的蟠龍紋映照得纖毫畢現,流光溢彩,也映亮了他眼中翻湧的讚許、激動,以及一種難以言傳、令崔杼心尖莫名一顫的灼熱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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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杼深揖應命:“臣,領旨謝恩。”腰身彎曲時,眼角的餘光隻捕捉到莊公袍袖上幾處不起眼卻嶄新的刮痕——那是方才急切迎下玉階時,袍袖曾被某種銳利之物剮蹭的痕跡。帝王威儀,此刻卻浸染著一種不加掩飾的赤誠,仿佛要將崔杼徹底裹入那翻湧的紫宸華輝之中。

崔府的中庭沐浴在暮色初降的柔和光暈裡。莊公的儀仗僅帶數十貼身精銳衛率,悄然駐蹕於府邸之外的寬闊場坪上,並未以王旗鳴炮,擾攘百姓。崔府正門中開,厚重的黑漆木門之上黃銅鋪首銜環閃耀著沉穩光澤。庭院裡青磚墁地,乾淨得幾乎反射著天空最後的微光。幾株新植的棠棣剛過花期,枝頭尚餘零星紅白殘瓣,淡淡的草木清氣融進晚風,悄然流淌。

崔杼身著玄端常服,肅立階前恭迎。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君主賜宴私邸,這並非頭一遭。這些年東征西討,北和南盟,莊公的信任與倚重已厚重如他常年披掛征戰的鎧甲。這府邸,因君王不時的駕臨,在權力中樞的厚重帷幕之外,也染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親近光澤。

環佩輕響,環廊光影交接處,棠薑領著一名侍奉酒饌的婢女碎步走來。她一身素雅的深衣曲裾,衣料是上乘的月白色細錦,隻在袍袖和衣緣處以極纖細的墨藍色絲線繡著連綿的卷草雲紋,如同宣紙上淡墨勾出的山水。腰間束以玉色絲絛,勾勒出一段婉約風韻。烏雲般濃密的發絲梳成垂雲髻,斜插一支雕琢簡約卻流溢著溫潤寶氣的白玉簪。

她走到崔杼身後偏右半步的位置,眼睫低垂,姿態嫻靜恭敬,如畫中仕女。莊公的步輦已緩緩停駐於階下,在宮衛簇擁中,莊公拾級而上。他今日同樣未著繁複冕服,僅是一身深青色織錦常服,玉帶束腰,顯出頎長挺拔的身姿。

“臣崔杼,”崔杼提聲,抱拳躬身,棠薑亦在他身後默默屈膝行禮,“率眷屬恭迎君上。”

莊公腳步不停,口中爽朗笑道:“子武不必多禮!今日是寡人到你府上叨擾!”說著,便欲伸手來扶。可他那隻伸出的手掌並未徑直落在崔杼臂上,在將觸未觸之際,竟在半空凝滯了一瞬。崔杼躬身垂首的視野中,隻見莊公袍角金線一閃,腳步微錯,方向似乎也偏了半分。隨即,那股莊公身上慣有的、夾雜宮廷熏香與隱約龍涎的氣息,伴隨著清晰的步履聲,卻繞過了崔杼身前——

“夫人請起。”莊公溫和的聲音驟然在崔杼身側響起。

崔杼心頭微愕,緩緩起身。側目望去,隻見莊公正伸手虛扶棠薑,目光卻牢牢釘在她身上。那目光中翻湧的情緒如同被強風驟然撕裂的平靜湖麵——驚歎、灼熱、探究,甚至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豔與貪婪,如同最亮的火焰,瞬間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光亮,也死死凝固在棠薑因受驚而微微抬起的臉上。

這一瞬間的停頓,被無限拉長,又如同隻發生在一息之間。空氣仿佛凝固了,四周落針可聞。崔杼清晰地聽見自己左近侍立家宰的呼吸聲似乎滯澀了一瞬。台階下方廣場上,遠處衛隊的戰馬不經意間打出一個沉重的響鼻,又迅速安靜下去。

棠薑手臂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本能地後退半步避過虛扶,頭垂得更低,光滑白皙的後頸彎折出一道脆弱而美麗的弧線,頸窩處細微的茸毛在夕陽餘燼中泛著朦朧光暈。她聲音微不可聞,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局促:“謝……君上。妾不敢。”

莊公似乎才猛地驚醒,那失神的目光瞬間收斂起大半,快得如同從未發生。他的手掌不著痕跡地收回,仿佛隻是為了整肅下衣袖上的褶皺。臉上重新堆起親切的笑容,轉向崔杼:“好了好了,子武快引路!寡人腹中空空,酒蟲作祟了!”

這轉圜來得突兀,卻打破了那尷尬的窒息感。崔杼連忙應聲稱是,躬身讓過國君前行。就在莊公抬步與他錯身而過的一刹,崔杼眼角的餘光極其銳利地捕捉到,莊公方才虛扶棠薑的那隻手,縮回到寬大袍袖之中,竟控製不住地微微蜷曲了一下手指——那是一個極其隱秘、暴露著主人內心仍未平複波瀾的細微動作。

崔杼不動聲色地側身隨侍,引領莊公朝內廳花筵走去。在他身後,家宰齊默悄然靠近棠薑身側,壓得極低的聲音如同蚊蚋:“夫人,請入後堂照料酒膳。”棠薑微微頷首,垂著眼眸,輕盈無聲地退入回廊深處。她轉身時,發髻上那支唯一的玉簪尖墜在暮色光影中劃出一道幽冷而短暫的光芒,旋即消隱在轉角的陰影裡。

內廳水榭早已張燈結彩,錦帷流蘇。清冽的酒香混雜著炙烤鹿肉的焦香彌漫開來。莊公居於主座,崔杼緊鄰其右,幾名親信大臣依次列席,絲竹管弦嫋嫋升起。莊公幾觴酒下肚,暢快談笑,仿佛方才那短暫的失態早已煙消雲散。他不斷說起汶陽之事,對崔杼讚不絕口,聲如洪鐘。觥籌交錯間,侍婢們流水般呈上珍饈佳肴。崔杼舉杯應和著,餘光卻不由自主地掠過廳堂後方侍奉的女眷處,然而那道月白色的素雅身影卻如露水般蒸發,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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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酒意酣濃。君臣喧嘩之聲逐漸弱去,莊公也顯出幾分醉態。他手中金杯微傾,幾滴濃稠的琥珀色酒液溢出杯沿,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深青的錦袍上,洇開一團更深的暗色。

“子武,”莊公身體略向前傾,靠近崔杼,濃重的酒氣和身上熏香混合撲來,“今日……酒好!人……更佳……”他的話語因酒意而含混,舌頭有些發黏,“寡人記得……嫂……咳咳……夫人……”他猛地頓住,似乎意識到不妥,又急急舉杯掩蓋,酒液潑灑些許出來。

崔杼麵沉如水,端起自己的酒杯恭敬舉向莊公:“君上謬讚。臣內子微賤粗陋,何德何能。臣再敬君上!”

莊公哈哈一笑,仰首痛飲。放下酒觥時,他那帶著酒氣的灼灼目光,竟似有黏性般,在廳堂後通往內宅的花徑深處,那片飄蕩著棠棣殘香的黑暗中,流連地纏繞了片刻。

燈火通明處,笑語鼎沸;回廊陰影中,寒氣無聲沁骨。

崔杼府邸的水閣涼亭,臨水迎風,漸漸成為莊公盤桓不去的所在。莊公的身影出現在崔府的次數日益頻繁。有時他說是要商榷某條新的田畝規製;有時聲稱欲賞崔府後院那片開得正盛的蜀葵;有時乾脆揮退龐大儀仗,隻攜幾名貼身內官,輕裝簡從而來,似乎隻為在此處尋得一刻閒適。

水閣四周垂著細密如織的竹簾,光影切割成條狀,隨著微風在亭內緩緩流動。案幾上,一盞小巧的青銅博山爐裡燃著頂級的禦賜龍涎香餅,淡青煙氣如絲如縷,蜿蜒嫋繞,散發出一種極為醇厚尊貴、卻又略帶幾分暖昧氣息的異香,與亭外飄來的幽幽水汽、草木清氣混雜一處。

崔杼心中那點初始的疑惑與不安,已被君王這持續的、仿佛無窮無儘的厚恩寵信所反複衝刷、熨燙,直至近乎於麻痹。君侯頻頻親至,視其家宅如私家彆苑,這本身就是曠古未見的榮寵。他將心頭那偶爾掠過、如同水底暗影般的不適感強行壓下,歸咎於自己無端的疑慮。

今日君臣二人閒坐對弈,黑白雲子在楸枰上星羅密布,犬牙交錯。崔杼執白,指尖撚著一枚溫潤如玉的子,正凝神思索一處斷點。莊公姿態閒適地斜倚著錦墊,一手隨意地把玩著旁邊果盤裡幾顆飽滿水靈的緋紅荔枝,剝開一枚雪白的果肉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另一隻手臂卻不太安分地擱在身側憑幾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

亭內隻有輕微的棋子落盤聲。侍立在角落陰影裡的家宰齊默眼簾微垂,似乎老僧入定,唯有眼神偶爾極快地掃過棋局和那位意態閒散卻又坐姿略顯刻意的君主身上。

“子武,”莊公含混地嚼著荔枝,聲音帶著一絲慵懶,“汝府中廚下那道醋拌蓴菜羹,酸爽開胃,令人齒頰生津,倒比宮中庖廚所製更得風味。尤其……”他語調忽然一轉,似乎漫不經心,“其色澤翠碧瑩潤,擺盤心思巧妙。”說著,那原本擱在紫檀扶手上的右手隨意地一抬,指尖在扶手下沿一塊不甚平滑的木紋處無意識地摳摸了一下——幾片細小的木屑無聲飄落。

崔杼注意力大半在棋上,未曾留意,隻恭敬答道:“區區粗食,能入君上之口,已是莫大榮幸。乃臣內子閒時指點下仆搗鼓,貽笑大方了。”

“哦?”莊公眼眸中似乎有光亮一閃,剝開另一顆荔枝的速度不易察覺地慢了一拍。他用指尖撚起那瑩白滑膩的果肉,卻不立即入口,目光掠過崔杼低垂審棋的半張臉,投向亭外水閣相連的回廊深處。“夫人心思,果然靈巧玲瓏。”他緩緩道,語氣帶著某種品評玩味的悠長意味,目光在荔枝雪白飽滿的肉與亭外幽深廊影之間來回流連,“此等心思,亦當有賞。”

棋子落盤的清響再起,崔杼微微蹙眉推演棋路。就在他舉子將落未落那極其短暫的一瞬,身旁莊公看似坐姿未變,但那置於憑幾扶手上、方才摳過木紋的手指,卻極其自然地、迅捷無倫地向案幾下方輕拂一下。崔杼眼角捕捉到莊公衣袖雲紋如水波般抖動的殘影,以及一絲極輕微、仿若絲帛快速擦過檀木的“嗤”聲。

心念在電光石火間微微波動——君王袖中有物?

但那念頭還來不及凝形展開,莊公已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再次拈起一顆圓潤的紅荔,破開外殼,果肉那獨特的半透明瑩白光澤在他指尖閃耀。他仿佛方才的動作隻是隨意拂落襟前不存在的塵埃。“此局,”他將果肉丟入口中,聲音因咀嚼而有些含混,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滿足喟歎,“寡人定要勝你一子!”

亭外簷角,一串宮製風鈴被風拂動,發出泠泠碎響,如同美人耳畔環佩搖曳。那聲音被水波放大擴散開來,久久未散。

崔杼手中那枚溫潤的白玉棋子終究平穩落下,嵌入局中。棋盤上黑白分明,水閣內檀香浮動。莊公那含著荔枝的滿足歎息在風鈴餘韻中回蕩,而他衣袖拂過憑幾下方時帶起的那一絲幾不可聞的嗤啦聲,如同一片被風吹離枝頭、注定飄向幽暗角落的枯葉,瞬間就被亭外的清泠鈴音徹底覆蓋,消弭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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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臨淄的風日益顯出寒冽的棱角。崔杼奉命赴鄆地督建新的運河堤壩,離家月餘。當他的車駕穿過塵土彌漫、擠滿民夫與夯土巨石的工地,風塵仆仆地回轉府邸時,崔府正籠罩在一片異常的肅穆之中。

他沒有去前廳歇息,徑直踏進內院通往棠薑居室的那條熟悉回廊。剛轉過牆角,眼前景象驟然刺入他的眼簾——家宰齊默,他那沉默精悍如頑石的老仆,竟獨自跪伏在棠薑寢房外冰冷的石板地上!秋霜未儘的石麵泛著青幽幽的寒氣。齊默背脊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頭顱深深埋低,寬厚的肩膀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崔杼的心如同被一隻冰冷鐵鉗瞬間死死攫住!腳下步伐急促而沉重,踏在回廊堅硬的木地板上,發出悶雷般的聲響。

“主君!”齊默聽到腳步聲,猛地抬頭,那張布滿風霜溝壑、向來沒什麼表情的剛硬麵龐上,竟呈現出一種近乎駭人的灰敗之色!他聲音嘶啞如鈍刀刮過骨頭,眼中更是密布著一道道驚駭欲絕的血絲,“主君!老奴……老奴罪該萬死!未能守禦內宅……主母她……”喉頭劇烈滾動,下麵的話如同被烙鐵燙著一般,再也無法吐出。

崔杼仿佛被巨錘當胸重擊,眼前天旋地轉!他一把攥住齊默衣襟,硬生生將老仆從冰冷的地上提了起來。那雙手指節因極度用力而蒼白扭曲,幾乎要嵌入齊默肩膀的骨頭裡!聲音是從牙縫中硬生生擠出來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帶血的齒痕:“說!”

齊默不敢去看主君那雙驟然燒紅得如同地獄熔岩般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濺滿泥點的袍襟下擺,悲愴絕望地低聲道:“君上……君上近日……時時以召主母垂詢家宴節儀之名……駕臨……駕臨內宅……”他每一個字都吐出得無比艱難,如同咀嚼著砂礫與膽汁,“主母……主母她……初時……避如蛇蠍……君上他……他……後來……”他猛地抬起頭,喉嚨裡發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是杖斃!西院灑掃婢女小棠……杖斃!內廚房管炭的啞奴……杖斃!東角門守值的趙老六……一家五口……不知所蹤!主母身邊的春兒……懸……懸梁了!屍首都……”

一連串冰冷的“杖斃”如同蘸著寒冰的毒針,狠狠刺穿崔杼的耳膜、心臟!他隻覺得一股狂暴如火山噴發、足以摧毀一切的岩漿瞬間衝上天靈蓋,四肢百骸的血脈霎時凍凝成冰,又在同一瞬間被這股至陽至烈、焚滅理智的狂怒猛然點燃!攥著齊默衣襟的手指骨節“咯咯”作響,幾乎將粗厚的麻布衣衫連同底下的血肉一並撕裂!

“砰!”旁邊廊柱上掛著的一盞素紗宮燈被這狂怒激蕩的空氣猛烈地撕扯下來,狠狠砸在冰冷石磚上!燈骨碎裂,紗絹被飛濺的燈火殘燼燃著,扭曲卷縮,升騰起一縷帶著焦糊氣的、如幽魂般扭曲的黑煙。

崔杼眼前的世界似乎被這暴怒的火焰徹底撕裂了、燒毀了、扭曲了!君王那張曾經寄予他無限信任、代表著他畢生效忠、如今卻令他滔天恨火焚心的臉,在他扭曲的視野裡劇烈燃燒、變形,如同血海中翻騰的惡鬼!齊烈被拖下去時血淋淋的身影仿佛在眼前重現;晉國盟壇前被血浸透的泥土氣息驟然衝入鼻腔;君王的手伸向棠薑那一瞬間的停頓……所有過往的忠誠與信任頃刻間化為齏粉!隻剩下滔天恥辱、無邊恨火和一股足以撕碎一切的血腥衝動在靈魂深處瘋狂咆哮、沸騰、衝撞!

他猛地鬆開齊默,五指痙攣似的探向腰間佩劍!那動作快如毒蛇吐信!青銅冷硬的劍鐔狠狠撞入掌心,帶來一股近乎麻痹的衝擊!冰冷的觸感瞬間刺激他幾乎燃燒殆儘的神經末端!

拔劍出鞘?

這念頭,這如同毒蛇咬噬的衝動,僅僅維持了一息!僅僅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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