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元帥中行偃站在濟水西岸高聳的丘阜之上,河水的濕冷氣息裹挾著兵甲特有的鐵鏽與皮革味道撲麵而來。初夏的風掠過原野,掀動他深衣領緣,獵獵作響。他的視線像鋒利的青銅戟尖,筆直地刺向對岸平陰城下那浩如林海的齊軍營壘。轅門大開的防邑被加固成刺蝟般的存在,黑沉沉的壁壘間寒光隱現。一麵巨大到足以遮蔽半個天空的青羅玄鳥大纛,被強勁的東風扯得筆直,昭示著齊侯的所在。
“魯侯血書再至!”副將範宣子疾步上前,呈上一卷沾著泥點與暗紅印記的簡牘。中行偃展開,粗糲的魯地麻紙上,字跡因急迫而歪斜:“桃邑陷落!舅氏速援!齊侯背棄踐土之盟,侵我南鄙,屠戮我民,擄掠我禾!”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印,燙進中行偃的眼底。“背盟之賊!”中行偃猛地合攏簡牘,骨節因用力而慘白,“踐土歃血,諸侯同心!齊侯如此,是裂天下之盟於其手!”他環視身後濟水西岸那綿延十數裡、被無數各色旌旗分割的巨大營盤——晉、魯、宋、衛、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十二路諸侯的車乘、步卒集結於此,煙塵蔽日,如同十二條饑餓而忠誠的獵犬,隻等待主人解開他們頸上的皮索。中行偃低沉的聲音蘊含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如同滾過地表的悶雷:“今日不伐,何以對先君之靈?何以震天下諸侯?傳我將令:三日之後,寅時造飯,卯時渡河!以齊人之血,洗我盟約之辱!”
與此同時,臨淄章華高台的晨光被銅器玉磬的柔音攪得稀碎。庭燎燃儘的青煙尚未散儘,齊靈公斜倚在鋪陳著虎皮的玉幾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同樣來自前線的密報,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那上麵羅列著從魯國新得城邑的名號,像一串沉甸甸的戰利品,足以安慰他日益膨脹的野心。
晏嬰寬大的葛布深衣衣擺垂落在席筵邊緣,他微斂著眉,注視著幾案上那隻傾覆的金樽。晶瑩的美酒沿著案角汩汩流淌,蜿蜒過華美的篾席,在初生的陽光裡反射出刺目的、如同凝結血痕般的微光。“君上,”他的聲音平和,幾乎不參雜情緒,卻有種穿透虛浮的力量,“晉為盟主,執天下牛耳久矣。盟約之血未乾,君今執銳南侵,奪魯桃邑,無異於執炬投向薪堆。彼強我弱,彼眾我寡,晉侯必起傾國之兵,聚天下諸侯而伐之。”
靈公猛地坐直身體,酒漬沾濕了垂落在手邊的衣袖,他卻渾然不覺。他鼻翼翕動,短促的冷哼如同金石撞擊:“社稷大業,豈是你晏子這囿於成規之人可知?我大齊兵車千乘,帶甲十萬,沃野千裡,何懼他晉國?昔者桓公霸業淩駕列國之上,難道也要處處看晉人臉麵麼?我眼底——”他的聲音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倨傲,“早已沒有那西陲的晉國!”玉幾被他寬大的袖袍帶得猛一搖晃,案角金樽徹底滾落,發出空洞刺耳的哐當聲,美酒濺濕了晏嬰的袍袖。晏嬰微微躬身,沒有擦拭,隻是用更深的沉默作為回答。殿宇穹頂之下,群臣屏息,唯有樽體滾動的餘音在梁柱間盤旋纏繞。
決心已如箭在弦。臨淄沉重的宮門在絞盤刺耳的轉動聲中次第洞開,如同凶獸緩慢張開吞噬一切的巨口。甲士的皮履踏上宮道的石磚,步伐沉重如擂動巨鼓,整齊得令人心悸,彙入早已在城外曠野上集結完畢的龐大軍陣。車輪聲、馬嘶聲、鐵甲的摩擦聲、軍令的嘶吼聲,彙聚成一股震撼大地的轟鳴。齊靈公身披犀兕甲,頭戴鑲玉青羅冠,獨立於青銅戎車之上,冠下玉珠疾行中相互叩擊,發出清冷而雜亂的碎響。這支由無數戰車為鋒矢、步卒如海的洪流,向著廣袤的西方原野碾壓而去,沉重的車轍深深刻入泥土,像大地流出的黑色淚痕。
五日後,前鋒疾馳卷起的塵煙如同黃龍,終於裹住了平陰城南那片地勢低窪、沙土為基的丘陵之地——防邑。靈公親自策馬在防門之外踏勘地形,他下馬落地,拔出腰間沉重的青銅大劍,劍鋒狠狠指向腳下被正午烈日曬得滾燙的黃土:“深掘!於此、於此、於彼!連成巨塹!高壘不出,但使鼠輩不得越雷池一步!”劍尖點在泥土上的聲音如同戰鼓前奏,四周將領凜然應諾。
號令如山倒。防門之外,數萬齊卒如同被驚動的蟻群,在烈日下揮汗如雨。青銅和木質的鋤耜高高揚起,帶著風聲狠狠落下,在土石間刨開巨大的傷口。鐵鏟翻起的泥土迅速堆積,形成一道環繞防邑的、高達近丈、陡峭如削的土牆,其上布滿尖銳的鹿角木刺與荊棘束帶。牆外深壕在無數工具的啃噬下迅速成形,底部被刻意灌入附近沼澤的積水,渾濁泛黃,深不見底。工程如火如荼,軍士的號子聲與監工的叱罵聲混作一團。
寺人夙沙衛立於新壘的土牆之上,寬大的內侍服袍在風沙中撲簌作響。他眯起眼睛,望向西方隱約可見的煙塵,那煙塵正以一種緩慢但無可阻擋的壓迫感靠近。他俯視著那道人工屏障,又抬頭眺望遠處巍峨連綿、青黛如臥龍的泰山輪廓,以及身邊靜靜流淌的濟水。終於,他撩起袍裾,疾步走向高坡上的齊靈公。彼時靈公正拄劍而立,凝視著壕溝對麵那越來越濃密低垂的煙塵,神情專注而倨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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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夙沙衛的聲音帶著特有的陰柔沙啞,卻又異常清晰,“臣觀晉軍來勢,十二國旌旗招展,絕非易與之輩。此塹固然可阻一時,難擋其萬鈞雷霆。與其於此曠野對峙,耗費軍資,空損士氣,莫若大軍暫退。濟水之闊,泰山之險,皆天造地設之雄關。扼守要隘,以逸待勞,可挫其鋒芒於關外,使其頓兵堅壁之下,進退不得。”他頓了頓,語意深沉,“兵法有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他微微佝僂著腰背,姿態卑微,目光卻緊緊追隨著靈公的表情變化。
靈公豁然轉身,玄色的寬大戰袍猛地旋開,赤紅的蔽膝垂帶如同鋼鞭,帶著風聲狠狠抽打在夙沙衛身前咫尺的濕潤泥土上,濺起點點泥星!“退守?退守!”靈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被冒犯的震怒,“寡人親駕至此,要的是汝等籌劃破敵裂土之策,以揚我大齊國威於天下!非聽爾等閹人之怯懦細語,喪我三軍銳氣!”他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夙沙衛,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再敢言退,定斬不赦!”淩厲的殺意撲麵壓來。
夙沙衛臉色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灰白如死人。他猛地一個踉蹌,深深埋下頭去,枯槁的脊背劇烈地佝僂下去,幾乎碰到膝蓋。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地麵,乾裂的嘴唇囁嚅著:“臣……臣失言……萬死……”他被這撲麵而來的暴怒死死壓住,艱難地退後幾步,幾乎是挪動著身體隱入土牆的龐大陰影裡。那陰影濃稠而冰冷,迅速地將他枯瘦的身影吞噬,連同臉上那瞬間凝聚的、混雜著絕望與刻毒的陰翳,一起被黑暗掩埋。
晉軍的中軍大營駐紮在濟水西岸一片高地之上,以巨大的原木和夯土構築成森嚴壁壘,十二麵高聳的諸侯大旗在勁風中翻卷不休,如擎天之柱。主帳之內,燭火通明如同白晝,鬆木油脂燃燒的劈啪聲與牛皮地圖展開的摩擦聲交織。中行偃踞坐在上首鋪著斑斕虎皮的巨大木案之後,青銅錯金的兜鍪置於一旁,他布滿硬繭的手指劃過皮輿圖上平陰的位置,停在防邑的位置重重一點:“深塹高壘?齊侯這是將自個兒的頭顱縮進了龜殼!”他嘴角的冷笑宛如刀刻。
下首,右首第一位坐著的範宣子眼中精光一閃,撫著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短須,一絲近乎狡黠的笑意爬上嘴角:“元帥,齊侯既生懼意,龜縮不出,正可攻其心亂。臣下聽聞,齊大夫析歸父,素有賢名,且與魯相交不淺。”他微微向前傾身,聲音壓低,如同耳語,卻帶著洞悉人心的力量,“臣有一計……”
翌日黃昏,暮色如浸染墨汁的巨幅幔帳,緩緩覆蓋大地。一騎輕裝簡從的快馬乘著薄暮最後一縷微光,悄無聲息地沿著濟水支流的河穀潛行,巧妙繞過齊軍星點散落的斥候暗哨,如同鬼魅般接近防邑深塹後的壁壘一角。一個沉甸甸、不過指粗的密封竹管,被一隻戴著鹿皮手套、看似普通商販的手,遞入壁壘外早已等候的一名衣著普通仆役手中。
仆役懷揣著竹管,七拐八繞,在壁壘內彌漫著馬糞汗臭與金屬冰冷味道的甬道中穿行,最終叩開一處略顯安靜的帳幕。帳內,油燈微弱的光芒勾勒出齊大夫析歸父清臒而憂慮的側影。他展開竹管中薄如蟬翼的細絹,範宣子那熟悉而淩厲的字跡瞬間刺入眼簾,每一個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淩:
“文淵吾兄,知子之心,敢匿實情乎?魯公憤恨貴國之侵,莒君亦懼貴國北擴之勢,皆密遣使節入我營壘,泣血請纓,各以精兵車千乘,自其國境發兵!魯兵自汶陽北上,欲直插博陵;莒兵自故城西進,鋒芒直指莒縣!彼二師若動,如利刃切入君側腹背!吾兄明哲,當知此舉之險——腹背受敵,臨淄震動!齊君失國,恐在須臾!君為齊之良臣,世享齊祿,焉能不早圖之?莫再遲疑,使社稷生靈儘付劫灰!”
噗的一聲,燈火跳躍,爆開一朵慘白而短命的燈花。析歸父捏著薄絹的手指猛地一抖,臉色瞬間白透,細密的汗珠立時從額頭滲出!那輕飄飄的絹書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心一片灼痛,幾乎失手掉落。他急促地喘了兩口氣,喉頭聳動,猛地抓起那頁要命的薄絹塞入懷中,霍然起身,撞開帳簾。外麵巡邏甲士的腳步聲與口令聲讓他強行穩住心神,但胸腔裡那顆心已狂跳如同奔馬!他顧不上儀容,步履僵硬而急促,幾乎是奔命般,穿過一座座營帳和堆積的糧草輜重,向著中央那片燈火最盛、最為森嚴的壁壘區狂奔而去。
當析歸父用儘全身力氣克製著顫抖,將那如匕首般的訊息一字一句轉述完畢,帳內死一般的寂靜。燈火映照下,齊靈公臉上那份屬於君王的驕傲與狂妄瞬間凍結、剝落,顯露出青灰脆弱的底色。他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胸口,踉蹌一步,撞得身後沉重木架上的銅壺滴漏猛地晃動,清冷的水滴聲驟然紊亂,仿佛也在預告著什麼。“千乘……魯……莒……”他喃喃重複著,聲音空洞、乾澀、充滿難以置信的恐懼,目光如同受驚的幼鹿,茫然地掃過幾案上那副標示著山川河流、城邑疆界的巨大皮輿圖,在標著魯國汶陽與莒國故城的位置停頓,隨即又如被滾燙的沸油灼燒般猛地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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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晏嬰的身影已來到帳外。他身披深色鬥篷,鬥篷邊角沾了些夜露的濕氣,如同寒鴉的羽翼。他是為巡視防務而來。恰恰在帳簾外數步之遙,帳內那失魂落魄的語調、銅壺撞擊的刺耳聲響,以及隨之而來的那份死寂,如同無形的刀鋒刺破空氣。他正欲掀簾的蒼老手指猛地停在半空,懸著,微微顫抖了一下。片刻,那手緩緩收了回來,藏入寬大的袍袖之中。他身後舉著微弱火把的隨從,隻聽見一聲極低、極長的歎息,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悲涼,從老人口中吐出,如同秋葉無聲墜地:
“君固無勇,而又聞是,弗能久矣!”他搖搖頭,再無遲疑,裹緊鬥篷轉身,身影迅速融入了營帳間更深的黑暗裡,仿佛從未靠近過這風暴的中心。
巨大的、無邊的恐懼如同最堅韌的藤蔓,在一夜之間,帶著寒涼的夜露,悄無聲息地纏繞上齊軍壁壘的每一根木樁,鑽進每一個軍卒的心口。次日天色未明,靈公的車駕在一群貼身甲士嚴密如銅牆鐵壁的護衛下,在稀薄晨霧的遮掩中,悄然離開壁壘,馳向平陰東南方那座連綿山脈中最高的一座——巫山。
隊伍如蛇,盤山而上。當沉重的青銅戎車攀上巫山之巔最開闊的觀陣台時,太陽恰好躍出東方的地平線,萬丈金光潑灑,非但未驅散山風帶來的寒意,反而將下方山巒河穀照得一片慘烈金黃。
靈公在禦者的攙扶下,立於車軾旁,手搭涼棚,運足目力向西望去。
隻看一眼,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
腳下、對麵、更遠的山巒溝壑之間——晉軍的赤色大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它們插滿了每一處能看到的峰頂,甚至山腰的羊腸小道、幽深河穀的隘口,都如同刺蝟般布滿了旗幟!數量多到令人頭皮發麻,在強勁的西風裡狂亂翻卷,發出撕裂空氣般的悶響,仿若一片無邊無際、正在熊熊燃燒的原野,金色的陽光在那紅色的浪潮上跳動,是火焰!仿佛有千萬名士兵早已埋伏其中,隻等一聲號令。
再看稍遠的山腳原野,幾處煙塵猛然騰起!像是地下鑽出了數條暴躁的土龍!它們扭曲滾動,越來越大,迅速連成一片黃褐色的煙瘴!
是晉軍大規模的車陣在調動!
一輛……五輛……十輛……源源不斷!由精悍的禦手駕馭著雙馬或四馬牽引的龐大戎車,卷著驚人的速度在原野上疾馳、穿梭!每一輛車都顯得那般巨大、厚重,殺氣騰騰!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這些馳騁的戰車,左右兩側都立滿了身披重甲的戰士!左首者手持沉重的長戈或銅戟,挺立如鬆,隨著戰車奔馳而微微起伏,氣勢雄渾。然而右邊……右邊同立之人卻是紋絲不動!他們的頭、手臂、胸腹……保持著一種僵硬的挺立姿勢,任憑馬車如何劇烈顛簸搖晃,他們如石像般巋然!
這絕非精兵所能為!是詭計!靈公腦中瞬間電閃!未及細思,更駭人的景象出現:每一輛疾馳的戎車尾部,竟然都拖著巨大的、如同茅屋大小的柴草捆!沉重的荊條與枯草被高速拖行,碾過地麵,瘋狂摩擦!卷起的塵土不再是煙,而是濃稠到幾乎凝滯的、遮蔽半邊天空的黃褐色煙牆!煙塵翻湧奔騰,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防邑方向推進!日光在這巨大的煙塵麵前都顯得暗淡無光!放眼望去,似乎有十萬、數十萬大軍正排山倒海般殺來!那塵土飛騰的聲勢,已不是擂鼓,而是天崩地裂!
就在這時,一陣強勁的、帶有明顯西來氣息的勁風卷上山頭!帶來一股刺鼻嗆人的、柴草燃燒未儘特有的焦糊煙氣!
“啊——!!”靈公喉間爆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驚叫!如同一隻被踩了尾巴的狸貓!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巨大的壓力讓他眼前驟然發黑!他猛地一顫,身體向後仰倒,像一根被攔腰斬斷的朽木!一隻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車軾,指甲幾乎要嵌進銅皮裡去!另一隻手則死死捂住因極度驚恐而不斷抽搐的胸口!若不是左右侍衛眼疾手快撲上前死死攙扶住他滾倒的身軀,他早已摔出車廂!“逆……逆賊……”靈公癱在禦者懷中,臉色由青轉灰,又從灰中透出駭人的慘白,他目眥儘裂,死死盯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煙瘴,“何處……何處來得如此多的兵馬?!”
當夜,殘月如鉤,薄雲晦暗。平陰城那巨大的、沉默的輪廓在深重的夜色裡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然而在齊軍壁壘的最核心防區,寂靜被突然打破。並非鳴金收兵,而是毫無征兆的撤離!壓抑的馬蹄裹布踏地聲、數萬人腳步紛遝聲、車軸因負荷而發出的尖銳呻吟、軍官壓抑著嗓門的短促呼喝……所有聲音都被強行摁低,混合成一股龐大的、粘稠的暗流,悄無聲息卻又極度慌亂地漫過白日挖掘的深壕和低矮的壁壘,洶湧地湧向東方——家園的方向!驚飛的夜梟發出幾聲刺耳短促的啼鳴,仿佛在為大軍的倉惶做著冰冷的注腳。
平陰城東,曙光尚未完全刺破墨藍天幕,夜色殘留的寒意絲絲縷縷盤踞在晉軍營地的篝火餘燼間。晉國著名的盲樂師師曠盤膝端坐在自己營帳的篝火旁,灰白的雙眼仿佛無焦地“凝視”著東方齊營的方向。他微傾著頭顱,側耳傾聽,如老樹枯枝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稀疏的胡須。空氣中,風聲凜冽,帶來夜梟的悲啼,蟲豸的鳴叫,遠處戰馬的輕嘶。突然,師曠灰白的雙耳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一種新的、細微而嘈雜的聲浪,從東方遙遠的天際混雜在風聲中隱隱傳來!那不再是軍營的金戈碰撞或人聲鼎沸,而是……無數鳥兒聚集盤旋,歡騰跳躍,競相發出清越嘈雜的鳴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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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曠花白的眉毛驟然一揚,猛地側過臉,朝著中行偃主帳的方向,低沉而清晰地開口:“元帥,細聽!鳥烏之聲何其喧闐歡騰——其下有遺羹剩飯乎?非也!齊軍營壘已空!齊師遁矣!”聲音不高,卻穿透清晨濕冷的空氣,直抵周圍所有等候將領的耳中。
幾乎同時!一騎快馬如離弦之箭撞入轅門!斥候渾身濺滿泥點,幾乎是從馬上滾落,踉蹌著撲進主帳:“元帥!平陰……平陰齊軍營寨空矣!城頭……唯黑鴉盤旋,哀鳴震天!齊軍蹤跡杳然!”隨即,叔向高大的身影也闊步趨入,玄色鬥篷帶起勁風撲得案上燭火搖曳不定:“斥候所報已驗!鳥棲城垣,守備儘撤,必是昨夜潛逃無疑!”他聲音沉渾,字字如同重錘砸向鼓麵。
中行偃霍然起身,久經沙場的厚重鐵甲鱗片隨之鏗鏘振響!他一把抓過案旁靜靜懸掛的重劍,沉重的青銅劍身出鞘半寸,寒光在漸漸明亮的晨光中爆射而出,映亮了他眼中決絕的殺意!冰冷的吐字如同嚴冬的風雪刮過營帳:“遁?豈能任其遁去!追!”一個字,帶著碾壓一切的森然氣勢,裹挾著千軍萬馬的洪流,瞬間衝出營帳!瞬間,晉營各處幾乎同時爆發出低沉而狂暴的號角!營門轟然洞開!甲士蜂擁而出!戰車如同掙脫束縛的猛獸!滾滾煙塵在平陰城東的原野上,升騰起比齊人引以為傲的疑兵濃塵更為恐怖的黑龍!
齊軍東撤的大道上,一場殘酷的內訌正在上演。
龐大的東撤隊伍如同被打散的蟻群,淩亂而緩慢地蠕動在通往臨淄的官道上。後軍部分更是亂象叢生。按原定計劃,統領殿後重任的本該是靈公近臣、內侍監夙沙衛。然而此刻,兩名渾身浴血、戰甲磨損嚴重的齊國悍將——殖綽與郭最,率領著各自殘存的親兵部曲,竟橫車堵在官道中央!將夙沙衛及其車駕親隨死死攔在了道路一側的緩坡上!
“夙沙監軍!”殖綽身著一領已呈暗紅鏽色的青銅鱗甲,臉上的血汙泥垢混合,顯得凶狠猙獰。他手持一柄鋒刃崩裂的長矛,矛尖斜斜指向被護衛簇擁在中間的夙沙衛,嘶啞的聲音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暴怒與輕蔑,“吾等堂堂齊國之虎賁之將,馳騁沙場半生!焉能匍匐於一閹豎賤奴股掌之下?!讓他來督帥斷後?豈非將我大齊最後一點臉麵,扔在地上任晉狗踐踏羞辱!此事若傳遍列國,我齊國君臣還有何顏麵立於天地之間?!”
“正是!”郭最策馬向前一步,與殖綽並肩。他頭盔不知失落何處,亂發如雜草披散,滿臉凶悍之氣。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鋒在初升的陽光下閃過一道刺目的、帶著殘忍意味的亮光,直指夙沙衛那張因憤怒而扭曲慘白的麵孔!“君前得寵,是你的事!但在戰場上,在決定國家存亡的後衛之中,沒有你這種殘缺不全之人立足、指手畫腳的餘地!退開!莫要誤了全軍後路!”
夙沙衛被簇擁在數十名忠心內侍與護軍組成的防衛圈中。他一身赭色內侍錦袍在高坡勁風中翻飛不息,慘白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枯槁、深陷的眼窩深處,陡然凝聚起兩點如同千年寒潭般冰冷徹骨的幽光。他死死盯著橫在麵前的戰車,看著車上那兩張驕橫跋扈、寫滿蔑視的麵孔,握著玉帶扣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骨節暴凸,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軟木之中,一縷極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紫紅色緩緩沁出。他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低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聲。他沒有說話,隻用那雙深不見底的渾濁眼睛在殖綽、郭最臉上緩緩掃過。
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最終,夙沙衛猛地一揮袖!仿佛要拂去眼前令人厭惡的塵埃。他枯瘦的手指向東側大路用力一擺,用一種仿佛被砂紙磨過般嘶啞乾澀的調子命令道:“前軍……讓道!夙沙衛豈敢阻撓二位將軍‘儘忠’之功勳!走!”他的親隨護衛立刻驅策著車駕向坡下退避。
夙沙衛的車駕在護衛拱衛下,慢慢繞過殖綽、郭最橫堵的車馬。當他的車轍幾乎與郭最戰車輪轂擦碰而過時,夙沙衛那張灰敗無光的臉正對著郭最投來的、充滿鄙夷與嘲弄的目光。那一刻,兩人視線在空中交錯、碰撞。夙沙衛枯瘦的臉頰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窩裡那兩點幽光驟然凝固,如同兩塊淬了劇毒的寒冰!那裡麵沒有乞憐,沒有妥協,隻有一種沉澱到骨髓深處的、極度陰鷙的怨毒!這怨毒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空氣,釘死在郭最身上!隨即,他的車駕沒有絲毫停頓,帶著一種刻意的沉緩,擠入了東撤大軍更加混亂的前部人流中,迅速被裹挾向前。
大隊人馬向東行進了約摸兩個時辰,日頭高掛,炙烤著疲憊不堪的士卒。道路漸漸進入萊蕪山與蒿山夾峙的山穀地帶。兩側山勢陡然拔起,怪石嶙峋如同猛獸獠牙探出,裸露的赭色岩壁在烈日照射下蒸騰著熱氣,官道變得狹窄曲折,僅容數輛戰車勉強並行。路麵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石,顛簸得人馬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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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綽、郭最率領著勉強保持隊列的後軍,押著部分輜重艱難地行進在峽穀中段。前方路旁的一處巨大岩石陰影下,停著幾輛看似拋錨的輜重車。當殖綽的戰車駛近那巨大岩石下的陰影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從其中一輛車駕旁站了出來!
是夙沙衛!
他不知何時已潛行到此地!此刻他並未乘車,而是一個人站在山壁投下的濃重陰翳裡,赭色的內侍袍服在陰影中近乎墨黑,隻有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如同剝落的粉壁,異常醒目。他死死盯著隆隆駛近的殖綽戰車。
就在殖綽的車駕幾乎與他平齊的刹那!夙沙衛眼中那兩點沉寂的寒冰轟然炸裂!爆發出瘋狂的光芒!他喉間發出一聲野獸般壓抑而尖利的嘶吼,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把早已出鞘、寒光四射的青銅短劍!
“殺——!!”這嘶吼不似人聲!
劍光瘋狂攪動!卻不是刺向殖綽或任何活人!而是以一股同歸於儘的狠厲劈砍向路旁輜重車上那幾匹套轅的健馬!噗嗤!噗嗤!利刃割裂皮肉、刺穿血管的聲音沉悶而恐怖!滾燙的馬血如同爆炸般噴濺開來!腥熱的血霧瞬間籠罩了夙沙衛的身軀!受創的健馬發出驚心動魄的慘烈悲鳴!它們被劇痛和恐懼驅使,發瘋般亂跳亂衝!
“轟——隆——!哢嚓——!!”
巨大沉悶的撞擊聲、木頭斷裂的脆響如同炸雷,猛地撕破了山穀的寂靜!一輛滿載軍用物資的重車被瀕死狂奔的馱馬拖拽著撞向旁邊山岩!更有一輛龐大輜車被發狂的馱馬帶著轟然側翻!沉重的車輛連同捆綁的輜重木箱四分五裂地傾倒下來!粗大的木轅哢嚓折斷!碩大的車輪帶著慣性飛出!堆積如山的糧袋、整罐的箭矢、備用的車輪輻板……如同山崩海嘯般瞬間傾瀉在這狹窄的咽喉要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