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沙老狗——!!”殖綽和郭最因距離靠前,被噴濺的馬血糊了一臉,怒發如狂!可眼前已被徹底堵塞!濃稠的血腥味混合著乾燥峽穀裡的塵土氣息,嗆得人幾欲窒息!巨大的車體殘骸、滾滾的木料石塊、傾翻的糧秣,完全堵塞了去路!更可怕的是,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如同瘟疫般向後傳播!前方驚馬的嘶叫、士兵的驚惶踩踏瞬間引發連鎖反應!整個後軍隊伍的秩序徹底崩潰,擠成一團!數不清的士卒被擠落道旁深溝,或被踩踏,哭嚎、咒罵、推搡之聲震耳欲聾!
“快!搬開!快搬開!”郭最聲嘶力竭地嘶吼著!率先跳下車駕,抽出長劍瘋狂劈砍那些擋路的荊棘繩束!殖綽也滾鞍下馬,吼叫著指揮身邊尚有餘力的士卒奮力拖開沉重的車體碎片!然而斷木交叉,重物傾覆,倉促間清理極其困難!被堵住後路的戰車越來越多,整個後軍部隊完全陷入了停滯與暴怒的漩渦!
“來不及了!”一個眼尖的軍校突然發出淒厲的、變了調的尖叫,手指顫抖著指向西方峽穀入口!
就在此刻!西方峽穀入口處!一道翻騰的、黃塵組成的、如同巨獸脊梁般的粗壯煙柱正以驚人的速度壓了過來!煙柱下方,隱隱傳來如同滾雷逼近的、沉悶到震動大地的轟鳴!
那是……戰車奔馳的聲音!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如同海嘯撲岸!如同天傾地覆!
“轟隆隆——!!”
聲音由遠及近,由低沉到震耳欲聾!僅僅幾次呼吸之間!如林的旌旗已在峽穀入口的漫天塵埃中招展!那紅色如同凝固的火焰!是晉旗!最前列的一輛四馬青銅戰車如同猛虎出籠!禦者怒吼揮鞭,戰馬奔騰如龍!車上站立的甲士身披厚重的鑲銅皮甲,臉上沾滿塵土與汗水,唯有一雙眼睛如同探入地獄的利鉤,隔著混亂喧囂與飛揚的塵土,死死釘在了亂石堆前那兩個最醒目的、正在揮舞指揮的身影上!
“殖綽——!!”一聲穿透戰場的暴喝如同霹靂從戰車上炸開!晉軍先鋒驍將州綽弓開滿月!黝黑的、帶著倒刺的狼牙箭鏃在日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目標死死鎖定在殖綽暴露的左肩之上!“拿命來——!!”
弓弦震響!聲如裂帛!那支蓄滿力量與複仇意誌的利矢破空尖嘯!帶著死神的意誌,仿佛突破了空間!噗嗤——!一道細微又清晰無比的、穿透骨肉和甲葉的聲音炸開!
州綽狂放的喝聲、尖銳的破空聲、血肉被撕開的悶響幾乎在同一刹那撞擊所有人的耳膜!
“呃啊——!!!”正在奮力指揮眾人推挪巨石的殖綽發出一聲淒厲慘絕的痛吼!高大的身軀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帶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撲倒!他左肩胛骨附近猛地爆出一蓬鮮豔刺目的血花!箭頭深嵌入骨!沉重的青銅甲片在那巨大的衝擊下如同薄紙般碎裂!劇痛讓他眼前瞬間漆黑一片,手中沉重的長矛嗆啷一聲脫手墜落!沉重的身軀如同被砍倒的大樹,轟然砸在官道的碎石塵土之中!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身下的泥土!
“兄長——!!”郭最目眥儘裂,狂吼一聲撲向殖綽倒下的位置!甚至來不及拔劍!然而就在這一刻!“呼——!呼——!呼——!”數道凶狠的破風聲從不同方向襲來!是套索!堅韌的皮索如同毒蛇,帶著沉重的鉛砣精準地纏繞、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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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最的手臂、脖頸、雙腿瞬間被死死絞纏捆縛!巨大的拉扯力量讓他如同離水的魚劇烈掙紮騰起,然後砰然摔落塵埃!塵土飛揚中,晉軍步兵如狼似虎撲上,鋒利冰冷的戟戈、矛尖頂住他的咽喉、胸口、腰肋!沉重的腳步聲迅速合圍!濃重的血腥、汗臭、塵土味嗆入口鼻!
“唔……!”郭最被反剪雙臂,像牲畜般拖拽著,粗糙的繩索死死勒進皮肉,口中被塞入麻核!他圓睜的赤紅雙眼,死死盯著前方煙塵彌漫的峽穀深處,充滿了無儘的憤怒、絕望、悲憤與屈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摯友兄弟倒在血泊之中掙紮呻吟,看著如潮的晉軍鐵流在震天的吼殺聲中,如同泛濫的洪峰,毫無阻礙地衝破那道剛剛清理了一半的殘骸障礙,碾過他們齊國最後的尊嚴,向著東方逃亡的同胞們滾滾追去!車輪、馬蹄、沉重的戰靴踏過倒伏的旗幟、散落的兵戈、還在抽搐的戰馬屍體,還有殖綽身下那不斷擴散的血泊……卷起的煙塵遮蔽了天空!
州綽的戰車如同燒紅的滾燙銅錐,率領著無可阻擋的洪流,冷酷無情地穿透了混亂的後軍陣地,留下身後一片狼藉、哀嚎與被俘虜的絕望麵孔。他的目光如鷹隼,沒有片刻停滯在那兩位被俘主將身上,利劍般直指東方煙塵最盛之處:“目標臨淄!追!一個不縱!”咆哮聲在混亂破碎的戰場上被淹沒,但他的戰車如同離弦之箭,已經撕裂空氣,衝向了逃亡人潮的尾部!
潰散的齊軍如同被惡狼驅趕的群羊,在晉軍戰車的追逐踐踏下亡命奔逃。道路上不斷有人倒下,被車輪碾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傷兵的慘嚎是地獄的回響。無數齊國甲胄被丟棄,染血的旗幟被踩入泥塵,沉重的兵車堵塞了狹窄的隘口,隨即又被奔騰的戰車撞開、碾碎!哭爹喊娘的哀鳴聲、絕望的咒罵聲、晉軍興奮的追擊呼號聲混雜一團,成為通往臨淄這條恥辱之路的淒涼伴奏。
終於,當臨淄城那高聳的城牆在遠方地平線上浮現出雄偉的輪廓時,潰兵已經徹底散亂不成隊列,如同被暴風肆虐後的枯葉。晉國的前鋒戰車追上了最後一批奔逃的齊軍——那是齊靈公倉皇撤退時拋棄的龐大輜重隊!堆積如山的糧草、軍械、帳篷被點燃!衝天而起的烈焰如同巨大的火炬,將臨近的幾座為守軍提供便利的城外民居、工坊也瞬間吞噬!衝天的濃煙在夕陽的餘暉下形成一道死亡的黑幕,宣告著圍城戰即將開啟。
中行偃乘坐的巨大指揮戎車在無數旗幟簇擁下,終於碾壓著齊人倒斃的屍體和折斷的兵戈駛近熊熊燃燒的臨淄西郊曠野。那麵代表著齊國最後榮耀、此刻卻被煙熏火燎染得赤褐斑駁的靈公中軍大纛,靜靜地躺在布滿車轍蹄印的泥地上,象征意義地宣告了一個時代的落幕。中行偃站在高高的車軾旁,赤紅色的鬥篷在從火場卷來的灼熱氣流中狂舞不定。他手臂猛地向前方那被濃煙包裹的龐然大物揮去,聲音冷酷得不帶一絲波瀾:
“焚其四郭!焚其城下之營!令這齊都,沐浴於我天兵火海!焚!!”
黑色的濃煙如同傳說中支撐天地倒塌的不周山巨柱,率先在臨淄城西郭衝天而起,瞬間將原本澄澈的天空塗抹成一片汙濁肮臟的暗褐色。火借風勢,如同燎原的惡魔從地獄伸出爪子,迅速貪婪地舔舐著、點燃著一切可燃之物:低矮擁擠的民居茅舍轟然倒塌成巨大的火堆,堆積如山的糧秣草料化作最劇烈的燃料衝天爆燃,高聳的望樓在烈焰中扭曲、呻吟、發出巨大斷裂聲後轟然倒塌!
一股股粗大的火龍沿著西郭向四麵八方蔓延開來!西麵蔓延的火勢很快就向北郭、南郭蔓延開去!一條條火蛇竄上城牆!灼熱滾燙的氣浪帶著木料劈啪炸裂的脆響、房屋傾倒的轟隆、被火焰吞噬的婦孺絕望的哭喊、守軍士兵在城頭徒勞撲救時撕心裂肺的嘶號,交織成一曲毀滅的交響!臨淄城巨大的陰影被這熊熊火光撕扯著、扭曲著,城牆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守軍士兵。他們在煙與火的光影裡如同群蟻,弓弩如同荊棘叢林,冰冷的箭簇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如同地獄惡鬼獠牙般慘森森的紅光!無數帶著風的哨音、死亡的呼嘯聲從城頭傾瀉而下,試圖阻止逼近城下的晉軍散兵!但這微弱的抵抗,在滔天火海與大軍壓境的恐怖氣勢麵前,顯得如此無力和蒼白!
齊宮深處,層疊宮宇隔絕了部分喧囂,但空氣中彌漫的、燃燒萬物特有的焦糊氣息卻無孔不入,絲絲縷縷鑽入殿堂。銅漏滴水的聲音單調而沉重,如同在為某種倒計時做注腳。一名內侍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入殿門,因極度的驚恐而變了調的嘶叫在空曠的大殿裡回蕩:“君上——!完了!都完了!西郭南郭全燒起來了!北郭也快保不住了!晉賊……晉賊在城牆下殺人!火……煙……好多好多人……在叫啊!”他渾身篩糠般抖動著,指著殿外煙塵與火光交織的恐怖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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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靈公猛地從禦座上彈起!仿佛被無形的滾油燙了腳!精致的冕冠被他劇烈的動作掀歪,赤紅的蔽膝垂帶在雙腿間絆了一下,讓他一個趔趄!那象征著神聖王權的華服與禮冠,此刻在他身上顯得無比滑稽而沉重。殿外衝天的火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帷幕,在他原本保養得宜的臉上投下跳躍不定、明暗扭曲如同鬼魅的光斑。這光斑印著他臉上那份因極致的恐懼而徹底崩潰的表情!那曾經在章華台上睥睨群臣的狂妄君王,此刻就像一個被噩夢攫住無法脫身的可憐蟲!
“走!走!!給寡人走!!駕車!!速速駕車來——!!”他完全無視了太傅和太子光淒厲的呼喊,更對殿內伏地哀懇痛哭的群臣視而不見。他像一頭被踩了尾巴的野獸,猛地一把推開撲上來試圖勸阻的內侍,甚至一腳踹翻了近身阻攔的寺人!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滾出寬大的殿門,寬大的袍袖被勾破,玉飾帶紐崩裂!殿前廣闊的玉石空場上,一輛駟馬青銅戰車已經倉促備好!馬兒噴吐著焦躁的白息,禦者臉色慘白如紙。
靈公赤著腳,冕冠歪斜,冠上的玉旒流蘇雜亂地拍打著他的臉頰!他像一個溺水者撲向最後一根稻草,不管不顧地撲向車廂!“郵棠!去郵棠!向東!快——駕車!!!”他嘶啞的吼叫聲中帶著哭腔和極度的瘋狂,雙手死死抓住驚慌失措的禦者臂膀猛烈搖晃,尖利的指甲在禦者粗厚的皮肉上抓出道道血痕!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時刻!
“父君——!!!”
一聲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因極度緊張而變形的呐喊破空炸響!宛如晴空霹靂!
太子光!那個尚未弱冠的少年!竟如一頭出閘的幼虎,手持一把寒光凜冽的青銅長劍,從旁猛地閃身而出,一個箭步攔在了駟馬之前!他年輕的麵龐在宮苑中越來越逼近的火光映照下顯得異常蒼白,額頭上布滿緊張的汗珠,握劍的手因用力而骨節泛白,不住地顫抖!但那雙緊緊盯住父親的眼眸裡,卻燃燒著近乎悲壯的決絕!
“噌——嗡——!!!”
劍光如閃電!撕裂了灼熱粘滯的空氣!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斬落!
不是斬向馬頸,不是斬向親人!
目標——是車轅最關鍵的挽具!那根粗大無比、用幾股韌性最強的牛皮反複鞣製絞合的挽鞅!
哢嚓——!
如同巨獸骨骼被生生斬斷!
一聲令人牙酸的劇烈皮革崩裂之聲!
粗大的馬鞅應聲而斷!斷口處堅韌的皮束如同死蛇般無力地頹然垂落下來!其中一股在墜地之前甚至猛地回彈,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甩過靈公驚駭萬分的臉!
四匹蓄勢待發的戰馬猛然被這驟然的斷裂卸去了向前的牽引束縛之力!巨大的慣性讓它們驚慌失措!為首的馬匹慘烈嘶鳴!驚得猛地人立而起!接著瘋狂地騰踏、扭動、轉身!沉重的車廂隨之劇烈晃動、傾斜!靈公猝不及防,在車廂裡被晃蕩得幾乎滾落!若非禦者使出吃奶的力氣死死拽住韁繩勒控住其中幾匹馬,車轅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撕裂!
太子光執劍挺立,屹立在馬車前方咫尺之遙!那柄劍斜指地麵,寒芒吞吐!他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沿著鬢角涔涔而下,聲音卻穿透了四周灼熱氣流的喧囂和遠處傳來的爆炸轟鳴,字字如金鐵交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撞擊在父親呆滯的耳膜上:
“父君!敵師雖眾,其勢已竭!彼傾十二國之力,遠涉濟水,千裡奔襲,其鋒焉能久乎?!其疾風驟雨,利在掠奪!掠地焚郭,耗竭其力!其兵鋒既鈍,其糧草必匱!其退必速!君乃社稷之主!宗廟之所係!億兆民心之所望!萬乘之主輕身出奔,無異於丟棄城鑰於叛賊!使三軍將士痛徹心扉!使臨淄萬民儘失所恃!此自毀長城之為!唯高踞城垣,振奮軍民死守,待其師老糧儘、楚師北來之際,此圍自解!此方為存齊延祚之正道!父君——切莫鑄成大錯!”
斷開的馬鞅沉重地、蜷曲著跌落在沾滿泥灰的石地上,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靈公煞白的臉上!斷鞅的猙獰斷口與太子光手中那柄猶自嗡鳴顫抖、帶著凜然不可犯之氣的利劍寒芒,形成強烈到刺眼的對比!煙灰、未燃儘的草木灰燼,如同黑色的雪片,簌簌落下,沾汙了靈公原本華貴的冕服,落在他因過度恐懼扭曲的麵頰上,顯得狼狽不堪。戰馬因驟然失去了協調而驚惶失措,不斷地嘶鳴騰踏,沉重的鐵蹄無助地、混亂地踩踏著宮前冰冷的青石地麵,發出淩亂而刺耳的嘚嘚脆響!騰起的塵土和喧囂的嘶鳴,更映襯得靈公的身影僵硬而絕望,如同被釘在恥辱柱上的木偶。
臨淄四郭的烈焰終於燃儘了最後一絲可燃之物,留下遍地焦土瓦礫與嫋嫋上升、筆直刺向灰暗天穹的餘煙之柱。十二路諸侯聯軍的意誌如同最精確運轉、無情碾壓的戰車齒輪,繼續向齊國腹地深處旋轉推進。泗水、汶水兩條生命之河間肥沃豐腴的原野,不再是滋養黎庶的膏土,而是變成了赤裸裸的、不設防的劫掠場!晉國的戰車肆無忌憚地馳騁在成熟在即的莊稼地裡,鋒利如刀的車輪粗暴地收割著齊人賴以生存的麥浪;成群結隊、武裝到牙齒的諸侯兵卒闖入村落、邑鎮,撬開沉重的糧倉門板,金黃的粟米如同溪流被傾倒、被踐踏、被點燃燒成灰黑的煙柱!貴族的莊園被洗劫一空,精美的漆器、沉重的銅鼎、柔軟的縑帛在哄搶中被撕碎、遺棄、付之一炬!沿途所有倉廩、田廬、莊園被反複掃蕩,留下的是一片片焦黑冒煙、隻剩下斷壁殘垣的荒涼廢墟,嫋嫋飄散的焦煙帶著死亡的氣息在焦原上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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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支龐大而凶悍的聯軍一路東進,如同梳子般梳理著齊國的大地,將恐懼和破壞的印記深深地刻入每一寸土地。在無數齊人哀怨絕望的注視下,他們強渡了濰水!渾濁的河水因大隊人馬器械的蹂躪而加倍渾濁翻滾,白色的浪沫裹挾著上遊衝刷下來的、來不及打撈的牲畜屍體。最後一批被劫掠村莊升起的滾滾黑煙,終於在臨淄以南數百裡的沂水河畔,伴隨著初夏帶著水汽的清涼晚風漸漸無力地熄滅。青翠的沂水兩岸,那被反複蹂躪踐踏過的土地上,隻剩下未儘的餘燼像垂死者最後黯淡的眼睛在夜風中明滅不定。
與此同時,來自南方的緊急軍情如同插著羽毛的毒箭,飛速射入中行偃的中軍大營!楚國的戰鼓,終於在晉國諸侯精銳儘出、全力伐齊的千載良機下,悍然敲響!楚國大軍如虎出柙,兵鋒直指空虛的晉國南方屏障——鄭國!
中軍帥帳巨大的牛皮地圖前,燭火通明。中行偃緩緩拿起他的佩劍,那劍鋒上還殘留著齊人的泥土、魯國的風沙以及淡淡的、洗不淨的乾涸血漬氣息。他枯瘦而有力的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劍脊,然後猛地將其推入沉重的、獸首猙獰的鯊魚皮劍鞘之內,發出一聲沉悶而充滿宣告意味的鏗鏘之音!
“楚人已動!諸侯久戰,師老兵疲!”他的目光掃過諸侯主將風霜刻滿的臉,疲憊但依然銳利,“目的已達,撤!”聲音清晰果決,如同戰錘敲下定音之鼓!
翌日清晨,龐大的、疲憊卻充斥著劫掠後滿足感的聯軍,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裹挾著數不儘的戰利品——被擄掠驅趕的齊人奴隸、垂頭喪氣被押送的齊國大夫小吏、滿載糧食布帛珍寶、甚至沉重青銅器的牛馬車輛——卷起混雜著血腥、焦糊與塵土氣息的龐大煙塵,向西!向著來路!向著他們出發的方向!緩緩退去。旌旗依舊招展,但行軍的步伐卻透著一股喧囂過後的慵懶與意興闌珊。
齊魯這片曾經豐饒的土地在他們身後變得支離破碎。縱橫交錯、深可沒膝的兵車轍印如同大地的傷疤;焦黑的村莊遺址星星點點散布在千瘡百孔的原野上,隻剩下幾根焦黑的梁柱如同枯骨般指向蒼天;倒塌的土牆下露出發黑的骸骨——無人收殮;野狗在廢墟間成群流竄,眼睛泛著幽綠的光,撕扯、拖拽著那些被拋棄在曠野荒野上的、已經開始腐敗腫脹的、散落各處的屍體碎塊……風越過破碎的城垣和瓦礫堆,卷起幾片未被完全燒毀的錦緞衣角殘片,它們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打著詭異而淒涼的小旋兒,如同找不到歸路的孤魂。
臨淄城中,章華台最高處的雕欄閣窗,被人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晏嬰枯立於窗後,佝僂的身體如同那窗縫間投入的、扭曲光線中的一道殘影。風卷過他深色的寬袖,獵獵作響。渾濁的目光穿透城內繚繞不散的餘煙、城外曠野的荒蕪死寂,長久地投向西方的、那已被諸侯軍馬塵埃掩蓋得混沌一片的地平線。身後的殿堂更深處,隱約傳來沉重的玉器、陶器被狠狠砸在堅硬石磚地麵上的、尖銳刺耳的碎裂聲!一下,又一下!帶著無儘的狂怒、不甘與……絕望!
齊宮的深處,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到喘不過氣的壓抑死寂。齊靈公像一團被抽掉了筋骨的軟肉,死死地、深陷在寬大得令人恐懼的玄玉禦座深處。沉重華美的冕冠被粗暴地扯下,帶著扯斷的玉旒流蘇,隨意丟棄在他繡著玄鳥的禦靴旁,碾碎的玉珠和斷裂的金絲散落一地。他寬大奢華的絳紫錦袍如同褪色的巨大裹屍布,淩亂地包裹著他,寬大的袍袖無力地垂落下來,死死遮住了他的臉——沒人知道他是否在哭泣,亦或隻是羞愧欲絕。隻有他那不斷劇烈起伏的、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出一絲令人窒息的狼狽與崩潰。殿內死寂如萬古墓穴,唯有那隻巨大的青銅滴漏,依然不知疲倦、不知悲喜、恒常不變地發出著單調、清晰、沉重無比、帶著審判意味的聲響:
滴——嗒。
滴——嗒。
滴——嗒……
這聲音,像是為那場大敗而鳴的喪鐘,又像是在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君主政權,冷酷地倒數著它僅存的、屈指可數的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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