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夏日的炙熱如同無形的巨掌,沉沉壓向臨淄宮城。層層疊疊的殿宇籠罩在刺目的光華中,飛簷上歇腳的蟬拖長了嘶鳴,聲音穿不透那深宮的重重垂簾和厚厚帷幕,反倒使殿宇深處愈加沉悶死寂。
丹墀下,跪坐的司樂伶工捧著古樸的築器,手臂卻鬆弛無力,低垂的頭顱幾乎靠在冰涼的弦上,汗珠沿著額角滑落,在淺褐色衣襟上洇開深色濕痕。一陣熱風自半敞的殿門外湧進,挾著遠處花園蒸騰的花草燥氣與幾不可聞的、池塘日漸淤塞的腐水味道,輕輕拂動起垂地的織錦帷幕。那鮮豔斑斕的色彩經年累月曝於光線之中,已在絢爛中顯出了衰敗的憔悴。
齊靈公斜倚在錦緞鋪墊、飾有蟠虺紋的精美木憑幾之上,寬大的玄端禮服下,曾經魁偉的軀體已透露出枯乾的輪廓,宛若一張鬆弛蒙覆於嶙峋骨骼上的舊革。他微微闔著眼,花白雙眉緊鎖成一道深壑,蒼老麵容下,那層病痛的潮熱和壓抑不住的躁動如地底幽火般時隱時現。一隻漆成朱紅的溫鼎靜靜地放在他腳旁,鼎內藥汁散發出的濃烈苦澀氣味,沉沉地固著於殿內凝滯的空氣裡,沉重、黏膩、無處不在。
殿中光線迷離,僅有幾縷頑強日光從高窗雕花隔柵的縫隙中擠入,在蒙著薄薄積塵的宮磚上投射出幾條狹長光帶,光暈裡浮塵翻飛,像無數困頓掙紮的微蟲。殿角巨大的銅冰鑒散發著絲絲涼意,但被暑熱圍困著,這份冰涼顯得孱弱而徒勞。
“報——!”
一聲尖銳的、因慌張而扭曲的聲音猛地在空曠殿宇外炸響,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沉。一位年輕的寺人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跪滑過數丈遠的宮磚地麵,一直衝到階前,才在最後一刻勉強穩住身形。他急促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粗布袍服的前襟被汗水浸透了半幅,顯出一片深色印痕。
“國、國君!”他嗓子發緊,聲音裡帶著跑了遠路和極度驚惶的嘶啞,嘴唇翕動顫抖,“周……周天子使者已出成周……天子、天子賜命臨我齊國!不日將至臨淄!”他倉惶地一口氣說完,猛地俯下身去,額頭緊貼在冰涼的地磚上。
死寂。
那一聲尖利稟報驟然撕裂殿中滯重的空氣,如同疾電貫入枯木。昏沉欲睡的司樂伶工被驚得一顫,無意識撥響了琴弦,一個刺耳不成調的銳音錚然響起,隨即湮滅於更深的寂靜。
齊靈公搭在蟠虺形憑幾上的手,陡然收緊。那鬆弛的、爬滿歲月溝壑的手背上,青筋瞬間墳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灰白色。他的眼皮倏然掀開。
渾濁暗淡的眼底深處,一點微光猛地灼燒起來,驟然明亮,帶著攫取一切的驚人力度。他不再是那個萎頓的枯槁老人,此刻挺直的脊梁仿佛鋼澆鐵鑄,那股被時間與病體合力深深掩埋的雄渾氣勢驟然衝破塵封,無聲地迫壓整座大殿。那渾濁暗沉的目光,越過階下瑟瑟發抖的寺人,直直刺向宮殿深深庭院的儘頭,仿佛要將厚厚的宮牆、將無儘的時空灼穿一個洞,牢牢鎖定了那道正奔馳在王畿與齊境之間路途上的天子旌節。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乾癟的胸腔隨之擴開,喉嚨深處發出一陣低沉艱澀、如同破舊風箱抽拉的“嗬嗬”聲。那沉重而帶嘯音的聲音,在寂然的大殿裡異常清晰。
“……備。”靈公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壓而出,乾澀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辯的沉重份量,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青銅塊砸在冰冷的宮磚上,“開宗廟,布九賓之禮。全城灑掃……一塵不得染。”他目光掃過階下,“高厚?”
殿右側上首,一位身形挺拔、麵容端肅的卿士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臣在。”他是高厚,身居要職,一貫沉穩謹慎。
“汝親往迎。百裡……以示隆敬。”靈公的聲音裡已再無一絲倦怠,每個停頓都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車馬儀仗,皆用大禮。不可……失我齊邦之重!”
高厚深深躬身,姿態一絲不苟:“謹遵君命!臣即刻調遣。”
靈公的目光又移向左首:“崔杼?”
左側前排的崔杼應聲出列,他眉宇間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悍與機敏,躬身靜候。
“禁衛。外鬆……內緊。”靈公的目光銳利如錐,“雞澤至臨淄……路途漫長,使者所經之地……不容半點差池。”
崔杼神色一凝,當即領會:“君上放心。所有關隘、驛站,乃至山野水泊路徑,暗衛皆會清道,必使王使通行無礙。”他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釘入人心。
靈公微微頷首,那點在他眼中燃燒的光焰絲毫未減。他複又沉沉靠向憑幾,目光卻依舊死死釘在遙遠不可知的虛空處,仿佛能洞穿重重障礙,灼視著那隊正星夜疾馳在通往臨淄大道上的王車鸞鈴。
臨淄城內外陡然被一種無聲的緊張擦亮了。連綿數日的大雨終於停歇,天空被清洗得一片蔚藍,澄澈如海玉。城樓上,新更換的旌旗在雨後潔淨的空氣裡颯颯招展,紅黑兩色在純藍背景中獵獵抖動,顯得格外鮮明莊重。筆直的宮道兩旁,數不清的皂衣役夫俯身其間,幾乎是將每一塊青石板、每一寸泥土上的積水與塵跡都刮拭乾淨。坊市間,喧鬨嘈雜的低語聲被一種屏息般的肅靜取代,百姓在自家門前或倚在窗後,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寬闊的宮道儘頭,那裡連接著城外通衢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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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黃昏時分,宮城東闕高大的門樓投下長長的陰影。宮門早已中開,儀仗已列齊,但那股無聲的期待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弦,繃緊在每一個臨淄宮人的心底。
“來了!”不知從哪個刁鬥或望樓裡傳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呼,如同投石入水,瞬間擊碎沉悶。所有目光驟然聚焦東方。遙遠的地平線上,一點華光正緩緩升起,漸次擴大、清晰——那是天子使車的儀仗前端。五色旌旗在風中被拉得筆直,彩繡鮮亮耀眼。成排的青銅長戟如林舉起,在夕陽下整齊劃一反射著沉重而神聖的光芒。被侍衛們簇擁在中央的王車緩緩駛近,寬闊車輿以朱漆為底,遍飾神秘威嚴的夔龍紋,車身華蓋如雲,垂掛著精美的玉璜與繁複的流蘇。駕轅的四匹白色駿馬,高大神駿,步調高度一致,踏著近乎無聲的沉穩步伐,引領著整個車隊無聲地破開肅穆的空氣。
車輪轔轔滾過剛被衝刷得光可鑒人的青石官道,仿佛碾過所有人心頭。道旁排列著迎候齊臣與百姓,他們深深拜伏下去,額頭抵在尚存雨漬的路麵。靜默無聲,隻有車輪的節奏與風拂旌旗的獵獵聲交織,在黃昏的純淨天光下回響。
齊國的迎候隊伍前列,高厚一身玄端禮服,肅立於階前最高處。當使隊駛至闕門前,依製停下時,他整肅衣冠,趨步上前數步至王車門下。他躬身,伏地稽首大拜,行出最隆重的跪拜大禮。
“下國陪臣高厚,恭迎天子貴使——!”他的聲音高亢宏亮,穿透安靜的空氣,字字清晰有力,在寬闊宮門前回蕩,又沉沉落於每個叩首人的心底。整個宮門前再無一絲雜音,唯有風過旗角的聲音,像曆史的低語拂過沉寂的臨淄。
巨大的宗廟裡,數百支粗如兒臂的牛油巨燭在銅盞內穩定燃燒,跳躍的光芒映照在四壁、梁棟和地麵擺放的無數青銅禮器上,火焰的光在莊重肅穆的饕餮、夔龍紋飾間流動,使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肅穆神聖、同時又略顯猙獰的光影交錯的氛圍,仿佛無數先君之靈正凝視著殿堂核心處的儀式。厚重的香燭煙氣在燭光中如絲如縷地盤旋上升,濃烈、粘稠,令人恍惚。
靈公坐於宗廟主位之上,麵朝大門,背對著廟堂深處列祖列宗的神龕牌位。他今日著十二章紋冕服,頭戴前後垂十二旒玉藻的玄冕,麵容在搖晃的燭光和冕旒珠玉垂下的陰影中更顯深峻莫測。病氣似乎被這身象征著權力頂點的盛裝徹底逼退了,他挺直如青銅鉞,渾身上下隻有一種沉甸甸、帶著金屬質感的森嚴威儀。
一位身著大周宗伯禮衣、麵容肅穆凝重的高階使臣,在高厚的引導下,雙手捧持著一個深黑色的方形漆盒,穩步走進大殿的核心區域。他每一步都踏在青石鋪就的冰冷廟堂地麵上,足音在沉滯的香霧與燭光中回蕩,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每一位觀禮的齊卿心頭。
使臣行至靈公座前約一丈遠的位置停下,恭敬地將黑漆盒置於早已準備好的案幾之上。宗廟之內,靜得可怕。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隻神秘的黑盒上。
使臣深吸一口氣,動作極其莊嚴地開啟了盒蓋。一塊暗青色的板狀物,在跳躍燭火的輝映下顯露出來。這並非尋常簡冊,而是用整塊上好青銅精心澆鑄打磨而成。表麵鑄有凸起的銘文,字字清晰有力,筆劃深處沉澱著銅的幽冷光澤。
使臣雙手小心翼翼地自盒中捧出這沉甸甸的青銅命書,其鄭重之態猶如托起一座大山。他屏息,用一種充滿威嚴肅穆、節奏悠長、猶如吟誦古神的語調,朗聲宣告:
“天子命曰:茲爾齊侯,環濟一方,弼予王室,有功有德,虔心可鑒!允昭天子威命於東土,綏靖遠民,勿或懈怠!欽哉!”
“謹承王命!”宏大的回應聲音轟然回蕩在森嚴的殿堂穹頂之下,那是齊國君臣集體爆發出的聲音。聲波撞擊著青銅禮器和厚重的梁柱,餘音在濃稠的煙氣中震蕩不息。
靈公這才緩緩起身。他的動作牽動了冕旒的玉串,發出輕微的清脆撞擊聲,攪動了眼前光影的流動。他一步步走下禦座前的數級台階,足下的重舄穩穩踏在冰冷的宗廟青石地上。整個宗廟裡,隻有他落足的輕重節奏,如同神隻行於人間。高厚、崔杼等重臣垂手侍立兩側,身軀保持著恭候的傾角,他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靈公移動的足尖,每一寸挪移都如烙印般刻入眼底。
靈公終於站在了那張承載著巨大權柄的案前。在殿堂正中無數人焦灼目光的注視下,緩緩伸出手。那是一隻枯槁、爬滿交錯褐色斑點的手,指關節因為病痛與年邁而有些扭曲。這隻仿佛已與泥土打了一生交道的手,此刻竟穩穩懸停在冰冷的青銅命書上方。微顫的指尖下方,正是“允昭天子威命於東土”那幾個凝固了無上權威的青銅凸文。
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靈公的指尖終於輕輕落下,帶著一股巨大的決心,緩慢而沉重地覆壓在冰冷堅硬的銅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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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接觸那青銅表麵的瞬間,一股無與倫比的冰涼氣息猛地從指尖倒灌而上,沿著手臂的脈絡疾速向上竄,直達心竅!這種冰冷刺骨、卻又帶著奇異重量感的碰觸感,完全超出了血肉之軀的認知範疇!眼前跳躍的燭火驟然搖晃起來,光影扭曲、重影模糊;身後曆代祖先排列整齊的神主牌位,似乎在搖曳的光影中模糊晃動了起來,仿佛無數黑影在無聲俯視。空氣中沉浮繚繞的香燭煙氣驟然濃鬱得如有實質,化作有形繩索將他重重纏繞。
喉間深處難以遏止地湧起一股刺癢,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無法壓抑的嗆咳。靈公猛地抽回壓在銅簡上的手,捂住了口。冕旒劇烈搖晃抖動,簌簌急響。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他枯槁的身軀劇烈震顫,仿佛下一瞬就要在這巨大的權力象征麵前咳斷肺腑,崩裂成灰。
“君上!”高厚失聲低呼,本能地搶上一步意圖攙扶,臉上血色瞬間褪儘。
一隻手臂卻更快,穩穩架住了靈公另一側的手肘,力量沉實有力。是崔杼。他沒有出聲,隻是用眼神製止了高厚的靠近,身體則穩穩撐住靈公因咳嗆而搖搖欲墜的身形。崔杼的目光隻和靈公飛快地、激烈地碰撞了一瞬——在那深陷、布滿細密血絲、近乎燃燒的眼眶裡,崔杼沒有看到絲毫病弱的不支,沒有乞求攙扶的軟弱,隻有一股冰封千裡也無法凍結的岩漿般熾熱的決心,和近乎狂暴的意誌!
那陣要命的咳嗆終在崔杼有力而克製的支撐下強行止住。靈公喘息著,但他的手——那隻剛剛觸碰過青銅命書的手——再次伸了出去。這一次,動作不再有絲毫停頓、猶豫和身體的失控。它沉穩地、帶著一種磐石定海般的沉重力量,重新覆蓋在了“允昭天子威命於東土”的青銅凸字之上!
甚至不再是覆蓋,而是死死地按住!那枯槁的五指深深地、決絕地摳進了命書邊緣冰冷的銅隙之中!皮膚下嶙峋的骨骼在燭光中顯露出清晰猙獰的輪廓。
他那枯槁的手掌,死命按住命書上冰涼的青銅凸字。“允昭天子威命於東土”——每一個字的棱角、銳利邊緣都如同冰刺,透過皮肉深深硌進指骨深處。刺骨的冰冷順著血液漫溯全身,與那團在胸腔深處瘋狂攪動、幾乎要爆裂開來的灼熱火浪撕扯、撞擊。每一次撕裂般的抽吸都像是最後一次,喉頭腥鹹的鐵鏽味久久不散。
但這一切,那難以忍受的痛楚與幾乎讓他身軀崩解的衝動,都被一股強大的、近乎神魔的力量死死壓製在表層皮膚之下。他的指關節如同青銅澆鑄,紋絲不動;那按在銅版上的手,青筋扭曲盤結,如枯藤攀附古岩,穩定得可怕。
宗伯退去,儀式終結。重臣們如群星拱衛北鬥,簇擁著靈公緩緩退出肅穆而壓抑的宗廟正殿。冕服寬大的衣袖隨著步履行進輕輕擺動,垂下的玉藻與腰間組佩在行走間發出清脆而單調的撞擊聲,敲打著宗廟石磚地麵。沉重的殿門在身後轟然闔攏,隔絕了內部燭影幢幢的無形注視。
靈公在群臣的簇擁下剛踏進偏殿深邃而安靜的回廊廊道,腳步忽然一頓。他猛地抬手一揮。
動作並不大,那隻曾按在青銅命書上的手輕輕向後揮動了一下。隨侍在近處的高厚、崔杼以及其他幾位最核心的卿士立刻停下了腳步。他們垂下手,微微躬身,形成一個默契的圓弧,如眾星圍定主君。
其他身份稍次的大臣們,似乎感受到一股無聲的命令,甚至未曾有絲毫猶豫或張望,便極其自然地放緩了跟隨的腳步,沉默而迅速地低垂了視線,在離那核心小圈子丈餘遠的地方悄無聲息地轉過了回廊一角。衣袂拂過廊柱帶起細微的風聲,頃刻消散,仿佛這些人從未出現過。偏殿幽深曲折的回廊裡,瞬間隻剩下靈公、高厚、崔杼以及三四位須發已染霜雪的老臣。
空氣中彌漫著古舊木料和塵埃的混合氣息,還有靈公身上傳來的、揮之不去的、與剛才那劇烈咳嗆相關的濃重草藥辛烈之味。燭台嵌在牆壁凹槽內,火苗被他們帶起的氣流擾動,不安地跳動閃爍,在每個人臉上投下長短不定、深深淺淺的陰影。
靈公的身體在光影中晃了一下,仿佛是巨大的冕服重量終於壓垮了他枯竭的軀體。身旁的高厚眼疾手快,再次想要伸手去攙扶。幾乎同時,崔杼的手臂也向前微伸。
然而靈公根本沒有倒下。
他隻是借著那看似一晃的勢子,猛地抬起了頭!冕旒珠玉撞擊著,發出急促的脆響,搖曳著昏暗不定的光暈。他的聲音從染血的喉嚨深處、從剛才劇烈咳嗆的喘息間隙中猛地迸射出來,如同沉埋於火山腹地深處的熔岩終於找到了宣泄的裂隙:
“即——更旗!”
聲音嘶啞如同斷裂的老竹,卻蘊藏著雷霆萬鈞的爆發力。這短促的三個字,仿佛是淬煉於胸腔深處無數個寒暑的火種,終於在此刻帶著滾燙的、烙鐵般的印記,狠狠砸進在場每一個重臣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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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靜默,如同寒冰瞬間覆蓋了整條回廊。時間在搖曳的燭火跳躍中停頓。
幾位老臣像是同時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胸口,猛地一窒,瞳孔驟然收縮,臉色刹那間變得如回廊壁畫上的石膏般慘白。其中一位老邁卿士的嘴唇失控地劇烈開合數次,卻隻發出幾個破碎沙啞的氣音,渾濁的眼珠劇烈震顫,顯然心神震動太大,已近失語。崔杼的手在袍袖下猛地收緊,指節繃得青白。他迅疾地抬起眼,目光如鷹隼鎖定獵物,緊緊盯在靈公臉上那唯一露出的區域——冕旒珠簾之後。高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凝固的雕像,指尖甚至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栗。
回廊中那一點微茫的光仿佛被靈公吐出的字句吸儘了。
“即更旗!”那嘶啞破裂的餘音依舊在狹窄的空間裡震蕩。
崔杼向前一步,這一步踏在冰冷的回廊地麵上,聲音清晰而帶著金屬般的穿透力。他的臉大半藏在燭火無法穿透的暗影中,唯有一雙眼睛如同兩點冰冷的寒星,直接而銳利地看穿了冕旒珠簾的阻擋,凝視著靈公瞳孔深處洶湧的意誌洪流。
“臣請令!”三個字乾脆利落從崔杼口中吐出,帶著一種為鋒刃開鋒般的決心,沒有絲毫猶疑。
高厚凝固在半空的手終於緩緩落下,動作僵硬得如同扯動朽木,但呼吸卻如同拉動的巨大風箱,一下重過一下。他臉上的震驚如同被砸裂的冰麵般迅速蔓延、加深,那雙一貫沉穩銳利的眸子深處,此刻巨浪滔天。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冕旒垂珠之後靈公晦暗不明的臉,乾澀的嘴唇緊抿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無聲地吞咽著驚懼交加的沉重。
“大司馬之虎符,兵甲之數,駐防之地,”靈公的聲音異常清晰,不再是剛才破裂嘶吼的腔調,每個字都如同從寒冷的銅器中敲擊出來,帶著金屬的餘震,目光如兩道實質的鐵錐,釘死在崔杼眼中,“寡人隻問——幾日?”
“五日!”崔杼的聲音從牙縫裡直迸出來,短促有力仿佛鑄鐵迸裂火星,“臣必交割於上!”
靈公的目光如冰河般轉瞬掠過崔杼,投向另一位身材魁梧、虯髯微霜的老將軍。
“司馬,戈!”那個“戈”字如同重錘敲擊在巨鐘之上,激蕩著整個空曠回廊發出沉悶嗡鳴。
老將軍胸膛猛地一挺,方才失神的瞳孔驟聚成針芒:“在!”
“甲士幾何?”
“可召……帶甲者六萬!車五百乘!”老將軍聲音震得石壁都似乎應和著發出嗡嗡回響。
靈公的視線最後才落到高厚身上。
“高卿。”
這兩字落下,空氣驟然更冷了數分。
高厚深深吸進一口氣,強製壓下胸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與複雜思緒,微微躬身,儘可能讓聲線穩定下來:“臣恭聽。”
靈公沉默了一瞬。回廊中隻剩下燭火在沉默中畢剝燃燒的微弱響聲。
“晉境之西……其地。”靈公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化為耳語,但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一種冰冷尖銳、欲要穿透骨髓的鋒銳,“其卒戍……可輕撓否?”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刀,精準地刮過高厚緊繃的神經。高厚感覺後背瞬間滲出一層冰涼的冷汗,黏濕了厚重禮服的內襯。
高厚喉頭滾動了一下,才發出艱澀但沉穩的回報,聲音在巨大壓迫感下依舊保持著清晰的脈絡:“西鄙諸城……城非堅壘。晉卒戍者……多疲。主將剛愎,屢有隙痕。……可!”最後一個“可”字,他幾乎用儘氣力方才擠出,已然啞得如同砂石摩擦。
靈公緩緩頷首。他那始終按在冰冷廊柱上的手,那枯枝般的手,終於鬆開了力道。廊柱上已然留下了一道深陷的指痕,凹槽處浸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暗色痕漬。
“使太子光……往雞澤。”
這句話仿佛一道驚雷再次炸在眾人心間!
“言……祭盟祀。”靈公的聲音裡忽然摻入一絲極其細微的尖銳,如同青銅匕首刮過盾牌,“重禮,百牢!”
冕旒珠玉隨他頭顱微轉而輕微晃動碰撞,發出的微細而空冷的叮當聲,在死寂的回廊中詭異地回蕩。那雙深藏於珠簾後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掃過高厚驚疑不定、崔杼凝如鐵石、還有其餘老臣震駭失色的臉孔。靈公的聲音陡然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玄石投入寒潭深處:
“雞澤廿載舊雨……應識寡人遲暮矣。”這近乎喟歎的言辭過後,接踵而至的話鋒卻如淬過冰水的青銅利劍,“然使歸……即引戈。”
這命令清晰無比,帶著不容置疑的終裁意味:“烽——晉西邊!”
時間在這一刻驟然凝固!靈公枯槁的聲音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命令,在幽暗回廊裡擴散出冰冷的回響。高厚猛地睜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靈公珠簾後那雙燃燒著幽焰的瞳孔,像是要穿透重重阻隔直達冰封下熔岩翻滾的核心。他下頜的肌肉控製不住地抽動起來,喉嚨裡發出急促的氣音,胸腔劇烈起伏如同風箱拉動。崔杼身體前傾的姿態更加穩固,臉上凝重的線條繃緊如磐石,他的右手甚至在袍袖下微微抬起,似乎一個指節就能擊碎凝固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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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崔杼率先發聲,應諾之聲乾硬如鐵石相擊。
“喏!”老將軍低吼著附和。
高厚死死抿緊的唇縫中終於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混濁而沉重:“……喏。”
靈公再無言語。他霍然轉身,玄色的寬大禮服在幽暗的光線下猛地旋開一片深重的墨影,沉重的冕旒猛地向後甩動,流蘇急舞如同盤繞的幽影驚蛇,將那些明滅不定、試圖映照他表情的燭光攪得粉碎。那巨大的墨影沒有絲毫停留,沒有再看一眼那些僵立在原地的重臣,就這樣徑直邁入偏殿更深的幽暗之中,腳步聲在空曠石階上敲擊出單調回響,迅速被更濃的黑暗徹底吞沒。
唯有那隻按過青銅命書、又在廊柱上留下指痕的枯手,在消失前的最後一瞬,在袍袖深影的縫隙間顯露過一瞬——掌指之間,一片刺目的鮮紅痕跡,如同烙印,如同宣告,深深灼痛了每一位凝視者的眼底。
沉重的朝會結束後,晉國都城絳城的宮室長廊曲折陰冷,穿堂風吹過,帶著從河岸飄來的濕冷氣息。晉悼公扶著年邁而憂心忡忡的老內侍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空曠森冷的正殿。腳步落在冰涼光滑的黑色方石地麵上,發出空曠而孤單的回響。幾日前在朝堂上聽聞齊國邊地有零星烽火示警的奏報還縈繞在心頭,如蠅蟲揮之不去。可方才朝堂上再問,那些卿大夫們依舊是那副圓融恭敬的姿態,聲音裡透著一股子令人煩悶的和緩與安定:
“齊侯廿載不與盟矣,君侯勿憂。”一位上卿如是說,語氣平和得如同在談論庭院裡不足道的落葉。
“太子光、高厚輩趨走多年,能成何事?”另一位語氣裡帶著明顯的輕慢。
“邊地小民偶擾,所部戍將即可處置,豈敢煩擾君侯視聽?”
最後一位卿士甚至帶上了安撫寬慰的笑容:“齊侯衰老,久矣不經兵戈事。此般小擾,不足掛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