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有理有據,仿佛二十年來齊國那位君王的缺席,就天然等同於整個齊國鋒銳已鈍、爪牙儘拔。悼公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一絲疲憊從心底緩緩漫開。他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竟差一點就被邊境那點不成氣候的烽煙撩動了心神。那些卿士的言語和眼前這座經曆了太多歲月和太多殺伐的宮殿一樣,沉穩厚重,似乎足以消弭任何浮動的不安。他輕籲一口氣,準備將這無謂的焦慮徹底拋卻腦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到近乎失度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滾雷般在宮城緊閉的巨闕之外炸開!那聲音如此突然、如此狂暴,帶著一種不顧生死的亡命氣勢,瞬間撞碎了宮門後一切醞釀中的倦怠與安寧。守衛在門外的甲士厲聲喝問的聲音剛響起半句,就被更激烈的碰撞和硬物被巨力強行洞穿所發出的瘮人爆裂聲所吞沒!
厚重的、包裹著青銅鑲釘的巨大宮門轟然洞開!一股狂風裹挾著濃重的塵土和汗血的腥氣猛撲入宮門,吹得兩旁守闕衛士的甲胄下擺獵獵狂舞!一名渾身塵土與汗水、如同剛從血泥中爬出般的傳騎,完全不顧尊卑禮法,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過洞開的宮門!他背後的令旗早已殘破不堪,上麵凝固的血漬與灰黃塵土斑駁交纏,如同某種不祥的古老圖騰。
他的聲音撕裂喉嚨般爆發出來,尖銳刺耳,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楔入每一個聽得見的人的骨髓:
“晉西——邊破矣!”
“烽煙……連天蔽日!”
“晉西諸城……諸城!頃!刻!俱……陷!”
他猛地抬起那張因極致恐懼和狂奔而扭曲變形、布滿血汙泥塵的臉,那對幾乎要突出眼眶、被血絲充斥的眼球,直直刺向前方台階上被幾名內侍簇擁著的晉悼公:
“……白……白羊旗!”他最後一個字是從被血沫嗆住的喉嚨裡擠出的破裂音,“全……變作……玄鳥!”
晉悼公臉上最後一絲血色如退潮般瞬間退儘。那根剛剛揉過額角、還未放下的手指懸在離皮膚半寸的空中,以一種奇異的僵硬姿態凝固了。他腳下被仔細擦得光可鑒人的冰冷黑石地麵,此刻仿佛突然化作萬丈深淵。耳畔嗡嗡作響,方才眾卿自信圓融的安撫話語如同薄冰般碎裂消融,被這嘶喊聲碾得粉碎。
他猛地一個踉蹌,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兩旁年邁的內侍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帶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跟著朝台階下踉蹌栽倒。一個栽倒的老內侍失手撞開了側邊原本半掩的花梨木窗扇。
一陣異常冷冽、裹挾著河岸腥味的風狂灌而入,衝進晉宮深廣陰冷的殿堂長廊。這股冷風如同一雙無形的大手,蠻橫地將殿內彌漫的、那些象征權力與過往榮光的陳腐檀香和暖意燭煙瞬間撕扯、驅散一空。遠處,似乎遙遙傳來了城頭戍卒報時的沉重鼓角聲,但那聲音也仿佛被這風刃切割,碎不成調。
晉悼公掙紮著站穩身體,布滿驚駭之色的目光死死盯在宮門之外遙遠北邊的天際儘頭——那片被烽煙遮蔽的天空之下,隱約浮現出一隻玄鳥展翅的猙獰輪廓,正以某種冷酷的秩序緩緩展開翎羽。一個名字如血染戰戈上的銘文,帶著二十年的蟄伏、深宮藥爐的澀苦氣息、青銅賜命那刻骨的冰冷以及此刻玄鳥衝天的狂野,狠狠砸在他的心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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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靈公!”嘶啞的聲音終於艱難地、如同磨盤碾碎骨頭般從晉悼公喉嚨深處擠出,每個字都沾染著遲至的悔恨和戰栗。
晉國西境,汾水之畔。
濃稠得化不開的煙塵如同渾濁的巨浪,翻滾著、咆哮著,遮蔽了原本湛藍的天空,將正午的日光濾成一片昏黃黯淡的末日景象。空氣裡彌漫著嗆人的焦糊味、血腥氣,還有泥土被反複踐踏後揚起的土腥,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原本矗立在汾水西岸的晉國重鎮——霍邑,此刻已徹底淪為人間煉獄。高聳的夯土城牆多處坍塌,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巨獸啃噬過,斷壁殘垣間,破碎的晉國白羊旗在火焰舔舐下蜷曲、化為飛灰。城門早已被撞得粉碎,扭曲變形的巨大門軸斜插在廢墟中,上麵掛著幾片殘破的甲胄碎片和凝固的暗紅色血跡。
城外的原野上,景象更為駭人。晉國戍卒的屍體層層疊疊,鋪滿了視野所及的土地。他們大多倒伏在衝鋒的路上,或者被擠壓在狹窄的壕溝裡,保持著生前最後一刻搏殺或奔逃的姿態。折斷的戈矛、碎裂的盾牌、散落的車輪和傾覆的戰車殘骸,如同荊棘般密布在屍山血海之間。鮮血浸透了乾燥的土地,形成大片大片暗紅發黑的泥濘,馬蹄踏過,濺起的泥點都帶著濃重的腥氣。
一麵巨大的、繡著展翅玄鳥的黑色旗幟,在霍邑城頭最高處獵獵招展。旗幟之下,是一排排沉默如鐵的齊國甲士。他們身上的玄甲在煙塵彌漫的日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臉上濺滿血汙,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刀鋒,冰冷地掃視著城下這片剛剛被他們用鐵與血征服的土地。沒有歡呼,沒有呐喊,隻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帶著金屬質感的肅殺之氣彌漫在空氣中。
在距離霍邑殘破城門約一箭之地,一處地勢略高的土坡上,臨時搭建起一座簡陋的將台。幾麵稍小的玄鳥旗插在將台四周,在風中發出沉悶的撲打聲。
崔杼端坐於將台中央一張粗糙的木案後。他卸去了沉重的頭盔,露出一張棱角分明、沾著風塵與乾涸血漬的臉。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正專注地審視著攤在案上的一卷皮質地圖。地圖上,代表晉國西境諸城的標記旁,已有數個被朱砂筆狠狠劃上了一個猙獰的叉。
一名傳令兵疾步奔上將台,單膝跪地,甲葉碰撞發出鏗鏘之聲:“稟將軍!霍邑已肅清!晉守將欒盾及其親衛三百,儘數戰死於西門甕城!”
崔杼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地圖上,手指劃過一條代表汾水的蜿蜒墨線,頭也不抬:“俘獲幾何?”
“稟將軍,晉卒降者不足千人,餘者……皆歿。”
“糧秣?”
“城內倉廩焚毀大半,所餘粟米不足支我軍三日之需。”
崔杼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鬆開。他抬起眼,目光越過跪地的傳令兵,投向遠處煙塵彌漫的戰場。那裡,齊國的輜重營正驅使著俘虜和征調來的民夫,在屍骸間艱難地清理道路,收攏散落的兵器和還能使用的戰車部件。動作麻利而冷酷,如同在處理一堆無用的垃圾。
“傳令各部,”崔杼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煙,“就地休整一個時辰。傷者集中救治,死者就地掩埋。一個時辰後,前鋒營拔營,目標——”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一個標記點上,“郇邑!”
“喏!”傳令兵領命,起身飛奔而去。
崔杼這才緩緩站起身,走到將台邊緣。他雙手扶住粗糙的木欄,眺望著這片剛剛被鮮血洗刷過的土地。遠處,汾水渾濁的河水依舊滾滾流淌,仿佛對岸邊的殺戮與毀滅漠不關心。河麵上漂浮著零星的屍體和殘破的木板,順流而下。
一陣裹挾著血腥和焦臭的風迎麵撲來,吹動他額前散落的幾縷發絲。崔杼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他抬起手,抹去臉頰上沾染的一小塊已經乾涸的暗紅血痂。指尖傳來粗糲的觸感。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身著輕便皮甲、背負令旗的斥候飛馳而至,在將台前勒馬停住,戰馬嘶鳴著揚起前蹄。
“報——!”斥候的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將軍!南線急報!太子光已抵雞澤!晉侯親迎,盟台已築,百牢之禮正備!”
崔杼猛地轉過身!一直沉靜如水的眼眸深處,驟然爆發出兩道懾人的精光!那光芒銳利如刀,仿佛能劈開眼前彌漫的煙塵。他臉上沾著的血汙和塵土,在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某種猙獰的圖騰。
“好!”崔杼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聲音低沉卻蘊含著火山噴發般的力量。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北方,那裡是晉國腹地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直刺蒼穹:
“傳令三軍!即刻拔營!目標——晉都絳城!玄鳥所指,擋者——灰飛煙滅!”
“喏!”將台周圍的親衛和傳令兵齊聲怒吼,聲浪如同驚雷,瞬間壓過了戰場上殘存的哀嚎與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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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澤,這片二十年前見證了晉國霸業巔峰的古老盟會之地,此刻再次旌旗招展,冠蓋雲集。然而,空氣中彌漫的卻不再是當年那種眾星拱月、共尊盟主的豪邁與熱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帶著審視與試探的疏離感。
盟台高築,以黃土層層夯實,再鋪上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台高三丈,寬數十步,四周環繞著象征諸侯等級的旌旗,在初夏微醺的風中獵獵作響。晉悼公端坐於盟台正北主位,身著玄端冕服,頭戴九旒玉藻,麵容沉靜,竭力維持著霸主應有的威儀。但他的目光掃過台下諸侯席位時,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抹去的陰霾。西境烽火連天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雖被嚴令封鎖,但那股不安的氣息卻如同無形的瘟疫,悄然侵蝕著這場盟會的根基。
魯侯、宋公、衛侯、鄭伯……這些昔日俯首帖耳的盟友,此刻雖然依禮列坐,姿態恭謹,但眼神交彙間,卻多了幾分閃爍和難以言喻的揣度。他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總會被盟台東側那一片格外引人注目的區域所吸引。
那裡,齊國的席位前,太子光一身華服,端然而坐。他年輕的麵龐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微笑,舉止溫文爾雅,應對諸侯的寒暄問候滴水不漏,儼然一副謙遜守禮的儲君風範。然而,在他身後,由高厚親自率領的齊國使團,卻透著一股迥異的氣息。數十名齊國甲士,雖未著全甲,但皆身著玄色勁裝,腰佩長劍,身形挺拔如鬆,眼神銳利如鷹隼,沉默地拱衛在太子光身後。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久經沙場的凜冽煞氣,與盟台上衣冠楚楚、高談闊論的諸侯卿大夫們格格不入,如同一群誤入宴席的猛獸,安靜卻充滿威脅。
高厚侍立在太子光身側稍後的位置,他今日未著甲胄,隻穿了一身深青色卿士常服,神情平和,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但他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尺規,不動聲色地丈量著盟台上每一個人的神情、動作,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細微的波動。當他的視線偶爾與晉悼公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時,兩人都極其自然地微微頷首致意,隨即移開,仿佛隻是最尋常的禮節性對視。然而,那瞬間眼神交彙的深處,卻都藏著隻有彼此才能讀懂的、冰冷而沉重的試探與戒備。
盟台中央,巨大的青銅鼎中,犧牲的鮮血正被緩緩注入。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香料焚燒的氣息升騰而起,彌漫開來。主持盟禮的晉國大巫身著繁複的祭服,手持玉璋,正以悠長而古老的語調,吟誦著祈求神明見證盟誓的禱詞。
“……歃血為盟,永結兄弟之好!背盟者,神人共殛之!”
聲音在空曠的盟台上回蕩,帶著一種莊嚴肅穆的威壓。
輪到太子光代表齊國上前歃血盟誓了。他從容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向中央的青銅血鼎。高厚緊隨其後半步,目光低垂,姿態恭順。
太子光走到鼎前,接過巫祝遞來的玉匕。他微微俯身,用玉匕舀起一勺溫熱的牲血。殷紅的血珠沿著玉匕邊緣緩緩滴落,在鼎中激起細微的漣漪。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朗聲道:
“齊嗣君光,謹奉父君之命,再續雞澤舊盟!齊與晉,永為兄弟之邦!若有背棄,天厭之!地棄之!”
聲音清越,在盟台上空回蕩。他舉起玉匕,將勺中鮮血一飲而儘。動作乾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晉悼公看著他飲下血酒,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意,帶頭撫掌。台下諸侯也隨之附和,響起一片禮節性的掌聲。
高厚在太子光飲下血酒的同時,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眼皮。他的目光越過太子光的肩膀,精準地投向盟台之外,極遠處的地平線方向。那裡,天空澄澈,萬裡無雲。
然而,就在太子光放下玉匕,轉身準備退回席位的那一刻——
“報——!!!”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如同晴天霹靂,猛地撕裂了盟台上莊嚴肅穆的氛圍!一名晉國傳騎,渾身浴血,甲胄破碎,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上了盟台的石階!他完全不顧禮法,不顧周圍驚愕的目光,直撲到晉悼公座前數步之地,重重撲倒在地,揚起一片塵土!
“君……君上!!”傳騎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疲憊而完全嘶啞,如同破鑼,“西……西境急報!霍邑……郇邑……蒲城……三城……三城儘失!齊……齊軍!玄鳥旗……已……已過汾水!直……直逼絳都!!!”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方才還回蕩著盟誓禱詞和掌聲的盟台,瞬間被凍結了。所有聲音戛然而止,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諸侯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晉悼公臉上的寬慰笑意如同被寒冰凍結,瞬間碎裂、剝落,隻剩下一種近乎石化的蒼白和僵硬。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了袍服,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太子光剛剛轉過的身體,也驟然停住。他背對著眾人,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唯有侍立在他側後方的高厚,清晰地看到太子光那握著玉匕的手,指關節因為瞬間的用力而變得青白一片,微微顫抖著。但僅僅是一瞬,那隻手便恢複了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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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厚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上台下那一張張因震驚而扭曲的臉孔,最後落在了晉悼公那張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臉上。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的確認。
晉悼公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側的青銅酒爵,酒液潑灑在光潔的石板上,如同蜿蜒的血痕。
“你……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被強行壓抑、卻依舊無法控製的顫抖,目光死死釘在匍匐在地的傳騎身上,仿佛要將他穿透,“齊軍……玄鳥旗?!”
“是……是玄鳥旗!千真萬確!”傳騎的聲音帶著哭腔,“漫山遍野……都是玄鳥旗!齊軍……齊軍甲士……如……如潮水!擋……擋不住!根本擋不住啊君上!!”
“齊靈公!!!”晉悼公猛地轉向太子光和高厚所在的方向,那目光中燃燒的已不再是震驚,而是被徹底愚弄後的狂怒和刻骨的恨意!他伸手指著依舊背對著他的太子光,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爾父……爾父安敢如此?!背信棄義!欺天滅祖!!”
整個盟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瞬間炸開了鍋!諸侯們再也無法保持鎮定,驚呼聲、質問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轟然爆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子光和高厚身上,充滿了驚疑、恐懼、憤怒和審視!
太子光終於緩緩轉過身來。他臉上的恭謹和溫潤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他迎著晉悼公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迎著諸侯們驚濤駭浪般的注視,緩緩地、清晰地說道:
“晉侯何出此言?我父君抱恙在身,深居簡出,久不問兵戈之事久矣。西境烽煙,或有宵小作亂,假我齊幟,亦未可知。晉侯乃天下霸主,雄兵百萬,些許跳梁,彈指可滅。何須動此雷霆之怒,遷責於我齊國?”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盟台上的嘈雜。那平靜的語氣,與晉悼公的暴怒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你……!”晉悼公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他身邊的晉國卿士們更是怒目圓睜,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高厚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擋在了太子光身前半步。他的姿態依舊保持著臣子的恭謹,但挺直的脊梁卻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強硬。
“晉侯息怒。”高厚的聲音沉穩如磐石,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卻又隱隱含著鋒芒,“太子所言,句句屬實。我齊國,自靈公十二年雞澤之盟始,二十年來,謹守盟約,從無懈怠。太子此番代父赴盟,更攜百牢重禮,足見誠意。至於西境之事……”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台上神色各異的諸侯,最後落回晉悼公臉上,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是非曲直,自有公論。然今日乃歃血重盟之吉時,晉侯若因邊鄙流言而失態,驚擾神明,恐非霸主之所為。亦令……天下諸侯齒冷。”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晉悼公和所有晉國卿士的心上!也砸在了在場每一個諸侯的心頭!
晉悼公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紫。他死死盯著高厚那張看似恭順、實則寸步不讓的臉,又看向他身後神色平靜得可怕的太子光,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滔天的怒火和一種被徹底算計的無力感,瞬間席卷全身。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盟台之上,方才還莊嚴肅穆的祭祀氛圍蕩然無存。犧牲的血腥味依舊濃烈,香燭的青煙依舊嫋嫋,但神明似乎已經離場。隻剩下冰冷的對峙、無聲的驚濤駭浪,以及那隻在遙遠西方天際展翅翱翔、正以無可阻擋之勢撕裂一切的——玄鳥!
臨淄,齊宮深處。
藥爐的炭火發出細微的劈啪聲,一縷縷帶著苦澀藥香的青煙在殿內彌漫。齊靈公半倚在厚厚的錦褥之上,身上蓋著玄色錦衾。他的麵容比之前更加枯槁,眼窩深陷,顴骨高聳,隻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兩簇幽暗卻執拗的火苗。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靠近臥榻的幾盞銅燈亮著,將靈公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屏風上,形成一個龐大而扭曲的剪影。
崔杼風塵仆仆地站在榻前數步之外,他身上的玄甲還帶著戰場未散的硝煙與血腥氣,臉上是長途奔襲後的疲憊,但腰杆依舊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如初。
“……霍邑、郇邑、蒲城已下,我軍前鋒距晉都絳城,不過百裡。”崔杼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鐵器在石上摩擦,“晉西境戍卒主力儘喪,沿途城邑望風披靡。晉侯……已自雞澤倉惶回師。”
靈公靜靜地聽著,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錦衾的邊緣。聽到“望風披靡”四字時,他那深陷的眼窩中,幽火似乎跳躍了一下。
“太子……與高厚,”靈公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如同砂紙摩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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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依計而行,已於雞澤盟台之上,當眾飲下血酒。”崔杼回道,“高厚應對得當,晉侯雖怒極,卻未能當場發作。太子一行,已啟程歸國,不日將抵臨淄。”
靈公緩緩閉上了眼睛,喉間發出一陣壓抑的、如同破舊風箱抽拉般的喘息聲。許久,他才重新睜開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頂,投向不可知的遠方。
“晉……元氣未傷。”他每一個字都吐得極其艱難,卻帶著一種洞悉全局的冰冷,“西境之失,痛……而未及根本。其必……傾國來犯。”
崔杼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臣已令各部,據新得城邑,深溝高壘,廣積糧秣。晉軍若來,必使其……頓兵堅城之下,挫其銳氣!”
靈公微微頷首,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傳……寡人詔。”他喘息著,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即日起……齊國上下,儘易玄鳥旗!凡我齊土,但有晉人蹤跡……格殺勿論!”
“喏!”崔杼沉聲應道,甲葉隨著他躬身發出鏗鏘之聲。
靈公的目光緩緩移向崔杼,那深陷的眼窩中,幽暗的火苗似乎燃燒得更加熾烈,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攫取光芒。
“寡人……要活著……”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壓而出,“活著……看到玄鳥……蔽晉之日!”
崔杼抬起頭,迎上靈公那燃燒著最後生命火焰的目光。他沒有說話,隻是再次深深一躬。那躬身的姿態,如同即將離弦的箭,充滿了決絕的力量。
殿內重新陷入沉寂,隻有藥爐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靈公那沉重艱難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殿外,臨淄城的上空,一麵麵巨大的玄鳥旗正被升起,黑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招展,如同無數隻掙脫了二十年枷鎖的猛禽,向著西方那片被烽煙籠罩的天空,發出無聲的、充滿野性的尖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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