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驟然卷起一片雪浪,撲打在晏弱布滿霜雪的鬢角和甲胄上。他那布滿老繭、穩穩按在冰冷車軾上的粗糙手掌紋絲不動。半晌,一個低沉得近乎融入風雪的字從他口中緩緩吐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困。”
簡簡單單一個字,卻重若千鈞。冰冷的目光掃過焦灼的副將,緩緩投向那被絕望籠罩的孤城深處,仿佛早已穿透了厚厚的城牆和人群,看到了某些正在不可逆轉發生的東西。“風雪更甚,時日在我。其氣已竭,筋骨自朽。”
時光如同被凍結的血塊,在三麵合圍的棠邑城中緩慢地流淌。圍城三個冬月,不是以天計算,而是以日影移動的寸長、以每一陣風雪到來的強度、以城內哀嚎聲的起伏、以死亡人數的累加來度量的。
凜冬真正的獠牙徹底顯露,寒風如億萬細密的冰針日夜不停地攢刺,卷起地麵早已凍硬的積雪。這些雪不再是潔白的粉末,而是混合著戰死者屍體迅速凍結後形成的青紫色冰坨,以及人畜踩踏後汙穢不堪的灰黃色雪塊。它們在呼嘯的風中激蕩飛舞,如同無數的紙錢在為這座注定滅亡的城池提前送葬。
萊國最後的殘兵如同遊蕩在冰冷地獄邊緣的枯骨幽靈。他們衣不蔽體,在齊膝深的積雪和滑膩冰殼覆蓋的城頭執行著徒勞的“巡守”。大部分時間,他們隻是木然地挪動著凍得失去知覺的雙腳,任憑刺骨寒風抽打著早已失去血色的臉龐。眼神空洞地掃視著城外那片將他們緊緊箍死的黑色鐵壁,或者麻木地望著腳下城牆內側那如同螻蟻般艱難求存的流民營地。戰死者屍體被隨意堆放在下城的牆根,根本來不及也無法安葬,因為凍土比岩石還要堅硬。隻用了一夜,那些僵硬的軀體就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晶,與冰冷的城牆徹底融合為一體,成為城牆詭異而恐怖的一部分。凍得硬邦邦的屍體或被白雪掩埋,或裸露著猙獰扭曲的麵孔和斷肢,睜著空洞無光的眼,凝望著同樣灰暗的天空。有傷未死的兵卒被草草抬到尚能遮蔽風雪的斷壁殘垣角落,蜷縮著,裹纏傷口那沾滿汙垢和血跡的破布早已凍得如同生鐵。傷口邊緣壞死發黑,凍裂的皮膚如同乾涸的河床,裂開一道道血紅冰紋。有人艱難地扒開牆縫裡凝結的薄霜,貪婪地舔舐著那帶著土腥味的冰水,焦渴的口唇上裂開縱橫交錯的口子,一觸及冰便是一陣劇烈鑽心的刺痛。
糧倉徹底空了。最後幾袋被雨水浸透發黴、又被寒風吹得乾硬的穀子也早已磨成了渣,混合著糠皮和凍硬的冰碴,分食殆儘。最後幾匹為貴族拉車的老馬也終於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無聲地倒在冰冷的馬廄中。宰殺它們的時候,凍硬的馬肉幾乎不再流血,屠刀切割發出如同伐木般的鈍響。馬血的腥氣短暫地在饑餓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但很快就隻剩下更加濃重的絕望——這點血肉,對成千上萬張嘴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
饑餓如同瘟疫般侵蝕著每一個角落,最終磨平了所有的倫理與尊嚴。
在城南最逼仄、最無遮無擋的一片冰天雪地裡,有人跌倒在冰冷的瓦礫堆旁,就再也沒能爬起。當夜幕降臨,氣溫再次驟降時,角落裡開始傳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啃噬骨肉時發出的“哢嗤……哢嗤……”細碎響聲。
有人摸索著爬到新死的同伴或親人身邊,伸出枯瘦得如同鷹爪的手,指甲縫裡滿是汙黑的泥垢。
那冰冷僵硬的肢體。
麻木、空洞、隻餘獸性本能的眼珠裡,倒映出天空慘淡的月光。
然後,是皮膚被撕開時的細微碎裂聲,骨頭斷裂時的脆響。
沒有眼淚,沒有哭嚎,隻有那壓抑到令人頭皮炸裂、齒根發酸的咀嚼聲和骨頭被吮吸骨髓的聲音,在死寂的寒夜裡悄然彌漫。冰冷的月光下,有人抱著一條凍得像鐵棍般冰冷的手臂,眼神呆滯,嘴角流下暗紅色的涎液……
這種恐怖的景象,如同腐爛的黴菌,在絕望的人群中迅速蔓延,啃噬著最後一點人性的屏障。連絕望的嗚咽都消失了,隻剩下寒風穿過斷垣頹壁的尖嘯,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碎聲響交織,構成了一曲亡國的絕響。
圍城將屆三個月末梢。一個比寒冰更加凝重的夜晚降臨。天穹如同巨大倒扣的墨黑鐵釜,不見星月,風雪暫時停歇,整個天地陷入一種死寂的黑暗和極寒中,連呼出的氣息都仿佛瞬間在空中凝固。
就是在這樣死寂的寒夜深處,棠邑城西一段最為老朽的夯土城牆,在連日雨雪的反複侵潤、凍融、擠壓之下,內部的支撐結構早已脆弱如朽木。當這一夜的溫度再次驟降至極限,夯土內滲透的冰雪混合物膨脹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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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無息。
城牆深處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枯枝被壓斷的“哢嚓”輕響。
緊接著,是連續不斷、令人心驚膽戰的細密“劈啪”碎裂聲。
然後,一段大約五六丈寬的城牆牆體,表麵覆蓋的厚厚冰殼連同下方凍得如同岩石的土塊,以一種緩慢而無可挽回的姿態,如同癱軟下去的巨獸脊梁,朝著內側……無聲地傾塌下去!
大量的土塊冰碴順著塌陷的陡坡轟然滑落,在沉厚死寂的黑暗中激起一片沉悶的轟隆回音!大股的塵埃在黑暗中騰起,被寒意凝結成肉眼難見的冰霧彌漫開。一個巨大的、猙獰的、足以讓數輛戰車並行的缺口,豁然洞開!
駐守此處的哨兵,早已凍斃多時,僵硬的身體覆蓋著厚厚的雪粉和冰淩,蜷縮在旁邊的女牆垛口下,仿佛隻是多出來的一塊黑色石頭。
無人示警。
凜冽到極致的寒流,如同發現了地獄入口的魔鬼,興奮地、狂躁地、裹挾著致命的冰晶穿過這道巨大的豁口,洶湧灌入城內,瞬間將缺口附近幾條殘存的破敗街道卷入刺骨的深淵。
齊軍前沿營地中,死寂無聲。黑暗,沉重得如同實體,將一切都凍結。
晏弱身披鐵甲,站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之上,整個身形如同山嶽般融入這無邊的黑暗,隻有盔纓在寒風中微動。他的眼睛,如同最深邃的古井,卻在此刻映著遠空那濃重墨色裡一絲極其微弱、正從墨黑轉向深灰的天際線。他的耳朵捕捉著風中傳來的細微聲響:城西方向那沉悶的塌陷滑落之聲如同砸在心上,還有缺口處那驟然增強的、如同厲鬼嗚咽的風嘯灌入城內的聲響!這些都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烽燧,清晰無比地烙印在他曆經百戰的神經之上。
時辰,到了。
他的眼中驟然爆射出積蓄了整整三個月、如同困獸脫閘般的決絕寒光!那光芒在深沉的黑暗中銳利如閃電!高舉的手臂如同戰場裁決者的鍘刀,帶著萬鈞之力,猛地——向下劈落!
“攻————!!!”
這一個嘶吼般的字,撕破了所有沉寂!如同九天之上的驚雷滾過凍結的大地,點燃了壓抑在數萬鐵甲男兒胸腔中的所有殺戮烈焰!
大地在這一刻徹底蘇醒!不,是在恐怖的震動中戰栗!
“嗚——嗚——嗚——!”
如潮水般低沉雄渾、震人心魄的牛角號聲衝天而起,如同巨獸咆哮!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戰鼓被鼓手使出渾身氣力捶響,沉重的鼓點如同天神狂怒的巨錘,瘋狂擂擊著大地!那聲音密集狂野,卷起的氣浪仿佛要將周遭的黑暗都震碎!
“殺————啊————!!!”
數萬張喉嚨同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那聲音彙聚成一道足以震塌城垣的死亡巨浪,狂暴地撞擊在棠邑城冰冷的軀體上!瞬間淹沒了城內一切的死寂與哀鳴!
如同黑色的熔岩從地心最深處奔湧爆發!齊軍的先鋒鋒陣如同解開了束縛的億萬鐵獸,卷起滔天雪塵,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氣勢,排山倒海般朝著城西那個在黑暗中剛剛暴露的巨大豁口洶湧撲來!沉重、密集、整齊到恐怖的腳步聲如同連綿不絕的滾雷,踏碎凍土!鐵甲撞擊、刀矛互擊之聲,如同驟雨打芭蕉!那恐怖彙聚的音浪足以讓活人心膽俱裂!
叔夷身跨烏騅馬,如同一道離弦的黑色閃電!他當先躍起,手中長矛在熹微的晨光中劃出一道冰冷的弧光,逆著從豁口倒灌而入的、帶著刺骨冰針的暴烈寒風,發出第一聲驚裂敵膽的咆哮:
“殺——!!!”
親率的兩千敢死銳卒,如同附骨之疽緊隨其後!鐵蹄踏過崩塌堆壘的土坡冰碴,發出轟然巨響!黑甲如雲,寒鋒似雪,如同狂瀾決堤,瞬間衝垮了棠邑城這僅存的最後一道象征性的壁壘!
城內!黑暗尚未完全退去!殘存的萊人還蜷縮在最後一點可憐的遮蔽物下,抱著一絲對太陽升起的渺茫期盼。這驟然爆發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巨大轟鳴和喊殺聲,如同無數冰錐瞬間刺穿了他們早已緊繃欲斷的心弦!
恐慌在瞬間達到沸點!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蟻群!哭喊聲、尖叫聲、混亂的奔踏聲、絕望的怒罵聲……瞬間交織成一片無法分辨的巨大噪音狂潮!
一些尚能行動的殘兵本能地抓起手邊任何能作為武器的物事——一根燃燒的木棍!一塊斷裂的城磚!一口豁了口子的菜刀!嘶吼著、帶著最後的狂怒和恐懼衝向那道正湧入黑色洪流的缺口!企圖用人肉之軀堵住這決堤的洪峰!
迎接他們的,是齊軍第一排森然平推而來的長戟密林!
“噗嗤!噗嗤!”
鋒利的長戟如同割麥般輕鬆刺入單薄的身體!帶著溫熱血氣的慘嚎被瞬間掐滅在喉嚨深處!殘兵像破布一樣被撞飛、釘穿、甩開!緊接著便是第二排、第三排……如同精密的鋼鐵殺戮機器,無情地向前碾壓!踩踏!
黑色的洪流以豁口為中心,瘋狂地向城內每一條尚可通行的巷道、每一個有活動人影的角落蔓延!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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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的抵抗在絕對的力量與秩序麵前,微弱如燭火投入風暴,瞬間被撲滅。
鐵蹄踏過凍硬的街道,踏碎丟棄的陶罐,踏過凍僵的屍體。
齊軍將士口中噴出的白氣混著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他們的動作高效、冷漠、充滿殺伐機器的精確:長矛精準刺入胸膛;環首刀劃過頸動脈帶起大篷血雨;戈矛收回後順著衝勢猛掃,將試圖投石的麵黃肌瘦者砸碎頭顱……
街巷間迅速響起了驚恐的奔逃聲、求饒聲、瀕死的呻吟、器物破碎聲、火焰點燃茅草屋頂的“劈啪”爆燃聲……彙聚成混亂的死亡交響。
叔夷的黑甲如同一道貫穿陰霾的死亡電光!他策馬疾馳,手中那柄沉重鋒銳的長矛或刺或掃,擋者披靡!沾滿血漿和腦漿的矛尖一次次破開稀薄的抵抗人群,劈開驚惶奔逃的人流,目標明確——棠邑城正中心那處尚有高牆環繞、象征著萊國最後權柄的守護府邸!
那裡,是萊子最後可能的藏身之所!是齊王點名要的獵物!
萊子的守護府邸此刻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如同黑色潮水般的齊軍甲士一層緊挨一層,密不透風地封鎖了府邸的前後大門和所有圍牆豁口。那殘破的圍牆外,隻有一雙雙冰冷如霜、毫無情感的眼睛,手中緊握的兵器在初露的晨曦中閃爍著嗜血的寒光。大門早已被沉重的撞木轟開,殘破地歪倒在一邊。院子中央的空地上,雜亂地丟棄著一些破舊的衣箱和零散的家私,上麵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沾染了暗紅印記的雪花。
厚重的軍靴踏過積雪,發出規律的“嚓、嚓”聲。晏弱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破敗的府門之外。他並未立刻進入,而是如同鐵鑄般立於門檻殘骸之上,玄鐵重甲包裹全身,隻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緩緩掃視著這片混亂的庭院——倒塌的門柱、布滿血跡的階石、幾具歪斜倒地的衛士屍體……目光最終定格在庭院中央那片已被踐踏得泥濘不堪的凍土地麵上。
在那裡,萊子仰麵倒臥。身上那件象征王權的陳舊赭色絲袍已被撕裂多處,沾滿了泥汙和血漬。一件單薄褪色的深衣胡亂裹在外麵,完全無法抵禦嚴寒。枯瘦的胸腔上,一柄形製古樸、鑲嵌著綠鬆石的短匕首深深沒入心口,隻留下冰冷的骨角柄露在外麵,如同插在祭壇上最後的犧牲。暗紅色粘稠的血液在他身下極其緩慢地蔓延開來,但瞬間就被凍硬的土地和冰冷的空氣凝結住了,形成了一片邊緣不規則、夾雜著冰晶的、如同劣質朱砂塗抹在大地上的暗紅色印記。他灰白乾枯的麵頰上,眉毛、睫毛、乃至幾縷散亂垂落的稀疏頭發上,都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色冰霜,如同戴上了一副慘白詭異的死亡麵具。凍得青紫的嘴唇微張著,似乎想吐出最後一口氣息,卻被寒流生生凍結在喉嚨裡。那雙深陷的眼窩直勾勾地瞪著冬日清晨灰蒙蒙、毫無暖意的天空,瞳孔早已徹底擴散開來,凝固在最後的混沌和絕望之中,映著那冰冷破碎的穹頂。
晏弱的眼神落在萊子的屍體上,仿佛在審視一件剛剛繳獲、但已失去所有價值的破敗祭器。那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掠過匕首上的綠鬆石,掠過那布滿冰霜的麵孔,沒有絲毫的悲憫、慨歎,甚至沒有勝利者應有的快意,隻有一種完成既定指令後的冰冷評估。如同經驗豐富的屠夫審視砧板上已斷氣的牲口。那表情,比周圍的寒風更加凜冽。
他緩緩走近幾步,沉重的鐵靴踏在被血冰和汙雪覆蓋的石板上,發出極其輕微卻又令人心悸的“嘎吱”碎裂聲。他在萊子屍體旁停下腳步,靴尖距離那攤凝滯的暗紅不到半尺。他微微低頭,俯視了這具亡國之君最後的麵容大約一息的短暫時光。然後,便毫無留戀地移開視線。腳步繼續向前,踏過院中的狼藉,徑直走向府邸深處那幾間尚算完整的廳堂——那裡,據說供奉著萊國宗祠最後的神位象征,以及代表著王權傳承的、沉重無比的古樸祭鼎和禮器。
風雪不知何時又急了起來,嗚咽著席卷過剛剛經曆一場短暫而殘酷搏殺的棠邑城。鵝毛般的大雪迅速將街道上、府院門前那些來不及收斂、甚至正在斷氣的屍體、破碎的武器和四濺的血跡統統覆蓋在新的白色之下。隻有齊軍那巨大、厚重的黑色旌旗,被士卒用力升上城內最高處那已被燒得焦黑的、隻剩下光禿禿木杆的城樓旗杆。大旗瞬間被狂風猛地扯開,在漫天大雪中發出巨大的、如同裂帛般的咆哮!旗上的猙獰玄鳥圖騰在風雪中狂舞,冰冷地、漠然地、永恒地宣告著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新時代——一個沾滿血汙的、屬於齊國鐵蹄的新時代——的降臨。
風中,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尚未飄遠,便已被極度的嚴寒凍結成無數肉眼難辨的腥甜冰晶,沉重地、無處不在的,滲入了每一塊燒焦的城磚,每一寸被血浸透的凍土,每一間倒塌茅屋的椽木,以及所有幸存者從此將永遠被噩夢纏繞的靈魂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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