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媧氏部族營地,坐落在兩山懷抱的河穀腹地。此刻,營地周圍的氣氛凝固如鉛,仿佛暴風雨前夕凝滯悶熱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空氣中飄散著難以消散的鐵鏽般的血腥味,混雜著河水腐壞的腥臊。這並非錯覺,三天前那場慘烈的搏殺,已將這片生機盎然的河穀化為了焦土。
女曦,女媧氏年輕的族長,蹲在沾染了暗褐血跡的草地上。她身形修長,四肢充滿力量感,即使蹲踞著,也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雌豹。她纖細卻布滿厚繭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輕輕撫過草叢下那片早已乾涸凝固的暗紅色印記。陽光穿透稀疏的雲層灑落,那血跡在光照下竟折射出一種近乎妖異的暗紅光澤,無聲地訴說著三日前那場瘋狂的廝殺。
三天過去了,死亡的陰影依然盤踞在這片曾經豐饒的河穀不肯散去。渾濁的河水不再歌唱清越的調子,而是裹挾著碎骨、腐肉和凝固的汙血,以一種粘稠滯澀的姿態流淌。禿鷲,這群天空的肮臟清道夫,在染血的河岸上方盤旋、俯衝,發出令人心悸的尖利唳叫。它們油亮反光的黑色羽翼劃過寂靜得過分的天空,銳利貪婪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麵上一動不動的殘骸和角落裡仍在絕望呻吟的瀕死生物,等待著最後撤離的人類,好享用這場因戰爭而遲來的血腥盛宴。
“族長,統計完了。”一個聲音在女曦身後響起,帶著沉重的疲憊和撕心裂肺的沉痛。蒼梧,二十歲的年輕戰士,女曦最信賴的臂膀,拖著沾滿泥濘和汙血的雙腿走到近前。他身形挺拔如岸邊的青鬆,眼神原本如同淬火的精鐵般堅毅,此刻卻被深切的悲傷籠罩。從女曦還是女媧氏年輕的祭司時,蒼梧就如影隨形,如今女曦成為族長,他更是帶領部落中最精銳的狩獵隊,為了部族的生存與渺茫的榮耀一次次踏入險境,同女曦並肩作戰。
女曦緩緩站起身,動作平穩卻帶著難以承受的重量。她轉過身,目光落在蒼梧剛毅卻難掩憔悴的臉上,那雙如深邃幽湖般的眼眸裡,清晰地映著詢問與深沉的擔憂。
蒼梧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裡都是死亡的味道。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艱難地開口:“我們……損失了九名戰士。”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艱難擠出,“重傷六人,輕傷十七人。”他頓了頓,目光投向西方,那是共工氏潰逃的方向,也是不周山所在的方位,聲音低沉下去,“共工氏那邊……”他沉默了幾秒,仿佛難以啟齒那由血肉堆積的數字,“河穀內清理出來的……至少留下了三十具屍體,還有更多可能被河水衝走或者……他們撤退時帶走的。”
女曦的眼神驟然一凜,猶如寒冰在烈火中炸裂,一股劇烈的刺痛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九名戰士!那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九條鮮活的生命,九張熟悉的麵孔,是與她一同在這片殘酷天地間掙紮求生的兄弟姐妹。他們在篝火旁的笑語,在狩獵中矯健的身姿,在祭典上虔誠的吟唱,此刻都如刀鑿般狠狠刻在她的記憶裡。每一個名字都在她心中翻滾:岩虎,那個總是第一個衝向獵物的莽撞漢子;雲鳶,部落裡最好的短矛投手;青葉,他的歌聲能讓疲憊的戰士重新挺直脊梁……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屍體,躺在了這片血染的土地下。
她強壓下翻湧的情緒,直起修長的身軀。河穀間的微風帶著硝煙後的清冷和腐敗的餘味,輕輕拂過,撩動她汗濕淩亂、沾著草屑和泥點的鬢邊碎發。她緩緩眯起那雙閃爍著堅韌與智慧光芒的眼眸,越過渾濁流淌的血河,望向遠方的天際。
夕陽,如一個巨大的、行將熄滅的火球,帶著悲壯燃燒後殘留的全部血色,正懸在遙遠的不周山那崎嶇猙獰的黑色輪廓之上,緩緩下沉,下沉。那座矗立在西天邊界的石山,如同盤古開天時遺落的一截巨椎,光禿禿,嶙峋嶙峋,幾乎寸草不生。在落日熔金般悲愴的餘暉浸染下,它呈現出一種近乎絕望的蒼涼與孤寂。它沉默地矗立在那裡,俯瞰著千年的歲月流轉,見證著神人初分、族群興衰的無儘輪回。如今,它成為了戰敗者共工氏敗退的方向,也成為勝利者女媧氏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
三天前那場驚心動魄、近乎瘋狂的戰鬥畫麵,如失控的潮水般在女曦腦海中奔湧閃回。震耳欲聾的怒吼聲似乎仍在耳畔炸響,那是絕望與暴怒混合成的靈魂嘶吼,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顫抖。數百名戰士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揮舞著沉重的石斧、磨尖的木矛、投擲的石塊,在狹窄的河穀入口與河灘地上碰撞、絞殺。陽光下,石斧劈砍時飛濺的汗水和血珠如猩紅的珠簾,每一次沉悶的撞擊聲都伴隨著骨裂的脆響和垂死的哀嚎。混戰中,一個身影格外悍勇銳利——共工,那個年輕的共工氏首領!他身姿矯健如同河穀最凶猛靈活的豹子,眼神深處燃燒著烈火般的憤怒與不屈,即便部下死傷枕藉、敗象已顯,他依然像磐石一樣指揮若定,嘶吼著鼓舞士氣,帶領殘餘的族人左衝右突,試圖撕開女媧氏的包圍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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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逃得很狼狽,”蒼梧的聲音低沉地打破了沉重的沉寂,他依舊恭敬地站在女曦身側一步之遙,繼續彙報著觀察到的細節,“丟棄了幾乎所有的皮毛帳篷,砸碎了無法帶走的陶罐,甚至……拋下了走不動的老人和受傷哀哭的幼兒,隻帶走了還能勉強拿起武器的青壯年和一些女人。那些被遺棄的哭喊聲……直到半夜才漸漸消失。”蒼梧的語氣裡沒有多少勝利者的快意,反而透著物傷其類的沉重。他知道,今天是共工氏,明天或許就輪到女媧氏麵對同樣的絕境。
女曦的眉頭深深地鎖在了一起,如同兩塊被巨力壓緊的堅硬磐石。她深諳這些圍繞著水源、獵場爆發的部落戰爭,從來不是簡單的你死我活,在冷酷的勝負背後,纏繞著無數無辜者的命運,牽動著整個部族乃至周邊勢力錯綜複雜的鏈條。按照這片大地上通行千年的血腥規則,勝利的一方有權帶走戰敗方的所有非戰鬥人員——老人、孩子、女人,作為部落擴張的勞力、繁衍後代的工具,或是交換他族物資的籌碼。然而,女曦卻在三天前那個血肉模糊的黃昏,下達了一個讓許多浴血歸來的戰士難以置信的命令——放走所有被留下的共工氏的老弱婦孺,嚴禁奴役或傷害。這個決定如同在火堆裡潑了一瓢冷水,在短暫的死寂後,迅速在疲憊又亢奮的部落內部掀起了巨大的爭議波瀾。許多族人,尤其是親曆慘烈搏殺、目睹同伴倒下的戰士,完全無法理解這種在他們看來近乎懦弱的“仁慈”。
“赤鬆長老又來找您了。”蒼梧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目光掃過靜悄悄的河岸,“他帶著十幾個戰士在營地入口等您,說是……必須立刻討論獵場分配的問題。”赤鬆特意點明“帶著戰士”前來,其中的施壓意味不言而喻。
女曦從鼻息間逸出一聲極輕、極冷的哼笑,那笑意未曾達到眼底,反而讓她的眸光更顯銳利與深邃,一絲凜冽的不屑快速劃過。“獵場分配?”她咀嚼著這幾個字,語氣中充滿了洞悉一切的嘲諷。赤鬆,這位部落中年紀最長、號稱掌握著古老知識與祖先意誌的白發長老,在部落中擁有著根深蒂固的威望。但他同時也是對女曦這個年輕女性繼任族長最為激烈、最為頑固的反對者。從他渾濁而精明的眼睛裡,女曦讀到的不僅是性彆帶來的輕視,更有對其“經驗不足”、“婦人之仁”的刻骨嘲諷。如今,女媧氏剛剛擊退了強大的敵人,用鮮血“證明”了力量,赤鬆又豈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所謂的“獵場分配”,不過是包裹在冠冕堂皇之詞下的權力之爭,是他用來打壓女曦威望、進一步掌控部落實際權力的一塊踏腳石。
“告訴他們,”女曦平靜的聲線沒有絲毫波動,如同腳下靜默流淌的渾濁血河,“我巡視完營地,自然會回去。讓長老安心在議事廳的火塘旁等待。”她的目光並未收回,反而更加堅定地掃視著河穀的每一個角落,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河灘的淤泥,越過散落的折斷武器和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草叢,看清這片土地未來命運的走向。這裡,曾經是女媧氏與共工氏共同依賴的、富饒的共享獵場。往昔,春日草長鶯飛,清澈見底的河流滋潤著兩岸豐茂的水草,成群的角鹿、麋鹿如同雲朵般在水邊徜徉,是大自然對兩個艱辛求生的部落最慷慨的恩賜。然而,今年,那仿佛從遠古神靈口中吐出的無情旱魃降臨了大地。天空吝嗇每一滴雨水,大地在烈日焦烤下裂開猙獰的口子,曾經豐沛的河水日漸消瘦、渾濁直至乾涸。草地一片枯黃,如同被烈火焚燒過。獵物越來越少,生存的絞索勒緊了每一個部族的喉嚨。絕望和饑餓最終引爆了壓抑已久的貪婪與恐懼,釀成了這場幾乎將兩個部落都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血腥衝突。
蒼梧沒有立即領命離開。他罕見地猶豫了片刻,嘴唇翕動了幾下,才有些艱難地、帶著明顯憂慮地開口:“族長,共工氏這次損失慘重,他們會不會……”話隻說了一半,但那未竟的言下之意已在他臉上鋪展成一幅沉重的畫卷——那是對複仇烈焰必然升騰的清晰預見。
“會不會卷土重來?會不會用更殘酷的手段報複我們?”女曦平靜地接過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頭,她的目光依然沉靜地投向遙遠的不周山,仿佛能穿透那黑沉沉的巨大山影,窺見逃入其懷抱中的共工一族的動向。“當然會。那個叫共工的年輕人,”她的腦海中再次閃過那雙在戰場上與她短暫對視過的眼睛,那火焰般灼熱、冰淩般刺骨的恨意讓她印象深刻,“他的眼神,我在戰場最混亂的時刻也認得出來,燃燒的不是恐懼,而是能把整片天空都點燃的複仇火焰。這次潰敗對他來說,絕不是結束,僅僅是仇恨的序章。”她的聲音雖平緩,卻蘊含著一種洞悉人性後的沉重篤定。
夜幕如同巨大的深色帷幔,從東方的天邊悄然拉起,迅速而無聲地吞噬了殘留的霞光。河穀瞬間被蒙上了一層幽藍的暮色,白晝的喧囂徹底退潮,隻餘下河水流淌的嗚咽和風拂過枯草的窸窣。遙遠的山林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孤獨的夜梟鳴啼,更增添了天地間的蒼茫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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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曦和蒼梧開始沿著被踩踏得泥濘不堪的河岸向東折返,朝著女媧氏營地的方向走去。他們不再像來時那樣謹慎地觀察每一個血腥的角落,腳步放慢,沉重的倦意悄然爬上脊背。這片剛剛被鮮血灌溉的土地,每一寸都散發著死亡的氣息。沿途可見折斷的矛杆嵌在泥土裡,破碎的陶罐碎片散落著,還有一些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獸皮袍子的殘片,無聲地控訴著三日前那場原始的瘋狂。
走著走著,女曦的腳步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她的目光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精準地投向河灘邊緣被泥水半淹沒的一小片枯敗水草下麵。那裡有一塊略微突出地麵的、形狀怪異的硬物,與周圍的圓潤鵝卵石截然不同。她彎腰,手指在冰冷的泥水中摸索,指尖觸碰到一個硬邦邦、邊緣尖銳的東西。她撥開覆蓋的淤泥和水生植物的腐敗殘骸,一件沾滿黏膩汙物的器物露出了真容——一把石斧。
女曦手腕用力,將這把沉甸甸的石斧從泥淖中徹底拔了出來,拿到眼前借著微弱的星光審視。她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這把石斧的形製,與她所熟悉的女媧氏戰士使用的、厚重如門板的款式截然不同!女媧氏的石斧講究沉重有力,斧柄較短,適合近身搏殺的瞬間爆發。而眼前的這一把,斧柄明顯長出三分之一,握在手中時,平衡點更加靠後,揮擊時需要更長的軌跡;斧麵則狹窄許多,呈現出一種流線型的銳利感,更像一把用於劈砍和投擲的凶器。材質也顯得更加細膩堅硬。
女曦下意識地屈起食指,用指腹極其小心地、沿著石斧的側刃輕輕滑過。就在指腹與那看上去並不起眼的刃口接觸的刹那,一股銳利的刺痛感毫無預兆地傳來!她的瞳孔驟然收縮,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震驚。
“他們的武器……比我們的好太多了。”女曦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得像掠過草尖的寒風,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憂慮。在這個弱肉強食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世界裡,武器的致命性往往直接決定著一場戰鬥的勝負天平。若非三天前她憑借對河穀地形的諳熟,提前設置了埋伏點,又利用人數和地形優勢對共工氏進行了包抄,正麵硬撼的結果恐怕不堪設想!那年輕而凶悍的共工所展現出的組織和攻擊力,足以讓任何輕視他們的對手付出血的代價。
蒼梧湊近一步,也仔細打量著這把造型詭異的石斧,臉上也罩上了一層陰霾:“玄女派出去的探子,十天前冒死帶回來一個消息,據說共工氏的人在不周山西麓的一個深澗裡,發現了一種……顏色發暗發綠的奇異石頭。他們說那種石頭比我們找到的最好的燧石還要堅硬得多,就像……像冬天的河冰一樣硬。”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沉甸甸的石頭砸進女曦心裡。
這絕不是什麼好消息。女曦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這意味著共工氏在武器製造上,可能已經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掌握了一種她們尚未觸及的資源和技術優勢!如果女媧氏族依舊沿用著先祖傳下來的方法打製粗笨的石器,不圖改變,那麼當下一次衝突不可避免時,等待她們的,極有可能是更加慘烈的失敗,甚至……滅族之災!
女曦立刻作出決斷。她將手中冰冷的、沾著敵人血跡的怪異石斧鄭重地遞給蒼梧,眼神裡是獵手麵對未知危險時的極致專注:“這把石斧收好,帶回去。交給烏岩和他手下的幾個老匠人,讓他們放下手裡所有活計,給我掰開、磨碎也要弄清楚這鬼東西到底是怎麼做的!用什麼石頭?怎麼打磨?怎麼捆紮?”她的話語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隨後,她銳利的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片被沉沉夜幕籠罩的不周山輪廓,那裡仿佛潛藏著無數秘密,“還有,立刻安排人手。從你的狩獵隊裡挑兩個最機靈、最擅長跟蹤、能像影子一樣隱藏自己的人。給我盯緊共工氏潰退時留下的蹤跡!我要知道他們現在躲在不周山深處的哪個旮旯裡!他們在那裡乾什麼?是在舔傷口,還是在……憋著更大的招?”不周山,那座險峻、貧瘠、充滿傳說與禁忌的石山,一直神秘莫測。共工氏主力選擇了這個方向撤退,而非更平坦或有其他水源的方向,其中必有深意。
“已經安排了,族長放心。”蒼梧連忙回應,語氣篤定,“會議一結束,玄女就找到了我。她建議派兩個人,最熟悉西邊山林和鳥獸蹤跡的黑獾,以及……那個鼻子比獵狗還靈的鷂子。他們倆今早天沒亮就出發了,走的是北山脊那邊的小路,能繞過共工氏可能設的警戒。”女曦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絲。聽到玄女的安排,她那顆因戰爭和憂慮而始終緊繃的心,仿佛注入了一絲柔和的暖流。玄女,部落中最受尊敬的長者,掌握著草藥、星象、物候和部落古老傳承的智者。她的智慧如同黑夜裡的星辰,無數次指引著女媧氏穿越災荒、躲避瘟疫、度過漫長嚴酷的寒冬。在女曦心中,玄女就是支撐著整個部落精神穹頂的支柱,是最可靠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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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再多言,借著星光沿著逐漸清晰的路徑繼續向營地前行。歸途上,女曦的心緒並未因確認了探子派出而平靜下來。河穀兩岸,夜色下衰草離披,枯枝嶙峋,河水在暗處嗚咽流淌著血與水混合的汙濁。這本是養育生命的河穀,如今卻像是大地張開的猙獰傷口。而她,女媧氏年輕的族長,無暇沉浸在自然的美景或悲哀之中。她的心神依舊被那鋒利的異形石斧所占據,被共工那雙怒火如熔岩的眼睛所灼燒,更被共工氏可能隱匿在不周山中醞釀的不詳風暴所攪動。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微弱的火光和人聲。一片背風向陽的山坡下,星星點點的暖黃色光暈撕破了深沉的夜色。那光暈的來源,正是女媧氏的定居點!厚重的木樁被深深打入地下,緊密排布,構成了一個堅固而整齊的橢圓形柵欄,它不像遊牧部族的皮氈圍擋那般脆弱,更像一道沉默守護著族人性命的堅實堡壘。柵欄之內,數十座圓頂的茅屋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屋頂覆蓋著厚實的乾草和經特殊處理的厚泥層,足以抵擋狂風暴雨和冬日的酷寒。每一座茅屋都代表著部族中的一個家庭單位,承載著延續血脈的希望與日常生活的煙火氣。營地中央位置,一座比其他茅屋明顯高大寬敞、結構也更為複雜的長屋赫然矗立——那是整個部落的心臟,集會議事、祭祀先祖、分發食物、舉辦慶典的大屋。其旁邊,則是幾個深埋地下的、用石頭和特殊處理的黏土加固的地窖入口,裡麵存放著整個部落賴以過冬的寶貴食物儲備——曬乾的肉條、風乾的野菜、珍貴的粟米、堅果等,堪稱維係整個氏族存亡的生命線。
與逐水草而居、以放牧遷徙為生的共工氏不同,女媧氏在數代先祖的努力下,已經在這片相對富饒的河穀地帶,開始了由遊獵向半農耕半定居的艱難探索。這片營地,是他們渴望安定、追求更強生存能力的明證,也是他們拚死保衛的核心家園。
終於踏入了那道由粗大原木捆紮而成的寨門,空氣中彌漫的煙火氣、人聲和一種屬於“家”的特殊氣息撲麵而來,短暫地驅散了女曦身上裹挾的戰場腥風和冰冷的憂慮。然而,這種安撫並未持續太久。
營地中央靠近大屋入口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燒著,火焰舔舐著木柴發出劈啪的爆裂聲,將周圍攢動的人影拉得奇長無比,如同無數黑色的鬼爪在石牆上無聲狂舞。火光映照下,一張張麵孔清晰可見:飽經風霜的老人疲憊地蜷縮在角落;強壯或帶傷的戰士沉默地擦拭著武器,眼神閃爍不定;女人們在火邊忙碌地翻烤著肉塊,分發熱乎乎的雜糧團和肉湯;失去親人的孩子則窩在母親或祖母的懷裡,用驚恐又茫然的大眼睛望著燃燒的火焰。戰爭勝利的短暫亢奮早已被巨大的傷亡數字和眼前生存的艱難所取代,營地裡的氣氛沉甸甸的,帶著劫後餘生的麻木和一絲難以言說的惶恐。
就在大屋那扇厚重的、由整根樹乾縱向剖開製成的門前,赤鬆長老果然被一群人簇擁著站在那裡。老人身材乾瘦,因為年歲的關係背部微微佝僂,拄著一根打磨光滑的骨杖。他臉上的褶子深如刀刻,一雙眼睛卻異常有神,鷹隼般銳利。看到女曦踏著星輝走入營地核心區,赤鬆立刻挺直了他那本已佝僂的腰背,仿佛刻意要展現某種不屈的權威。他用手中的骨杖在地上重重敲擊了三下,沉重的聲音壓過了周圍的低聲交談,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族長!”赤鬆的聲音洪亮而高亢,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終於回來了!我們所有人都在等你!”他刻意加重了“所有人”三個字,目光掃過身後以及周圍被聲音吸引聚攏過來的族人,“現在,我們必須立刻、馬上談談河穀獵場的分配問題!刻不容緩!”
赤鬆那帶著命令和隱隱脅迫的語氣,在女曦聽來是如此刺耳。她停下腳步,臉上的疲憊瞬間被一層更深的冷峻所覆蓋。她沒有立刻回應赤鬆,反而先不動聲色地、如同最老練的獵人觀察著獸群騷動般,銳利的目光快速掠過簇擁在赤鬆身邊的人群。
除了一直圍繞在赤鬆身邊、如影子般忠誠的五六名精壯戰士,更多的是一些被“獵場分配”這個詞點燃了眼中貪婪火焰的普通族人!這些族人,有的剛剛失去兄弟或兒子,眼底還殘存著悲傷,卻又被對食物、對生存下去的極度渴望所覆蓋;有的在旱災中遭受了巨大的損失,急切地想要通過占有更多資源來彌補。他們交頭接耳,望向西邊那片象征著共工氏曾經富饒獵場的黑暗河穀方向,眼神中充滿了赤裸裸的占有的欲望——那是對更多獵物的渴望,是對更廣闊領地確保安全的幻想。人性的貪婪與恐懼,在這搖曳的火光中被無限放大。
女曦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赤鬆那張充滿算計和自負的臉上。大屋裡那簇象征部族核心的火焰正等著她。
“進來說吧。”女曦的聲音清晰而平穩,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人群的低語和火焰的劈啪聲,帶著一種在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不容置疑的冷靜威嚴,瞬間壓住了場中的躁動。她不再多言,轉身徑直朝大屋門口走去,高大的身影在火光照耀下投出一道拉長的影子,如同古老的壁畫中那些守護族群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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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木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木柴煙味、潮濕泥土、陳舊皮毛以及某種草藥熏香的特有氣息撲麵而來。大屋中央巨大的石砌火塘正熊熊燃燒,溫暖的火焰照亮了四周的景象。土夯和厚木搭建的牆壁上,掛滿了處理好的、象征力量和財富的各種獸皮——鹿、野豬、甚至還有巨大的熊皮。牆角和粗大的支撐柱旁,則有序地擺放或懸掛著石斧、木矛、標槍、骨刀等狩獵和戰鬥武器。這裡是力量與生存知識的象征,也是整個女媧氏精神凝聚的中心。
女曦走到大屋最北端、火塘正上方的位置,那裡鋪著一張碩大厚實的熊皮氈毯——這是部落族長權力的象征。她脫下沾滿泥濘和不明汙漬的沉重獸皮外袍,交給守在門邊的年輕侍從,隻穿著一身相對輕便的單層鞣製皮甲,在族長之位坐了下來。她的動作乾脆利落,帶著一種行伍之人特有的節奏感。
其他人見狀,也陸續沉默地魚貫而入,各自在火塘周圍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圓木或石墩上尋找位置坐下。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不定,表情各異。
赤鬆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他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到距離女曦最近的左側位置,一屁股重重地坐下,甚至將骨杖隨意地靠在女曦鋪著狼皮的座位旁邊石壁上,仿佛在宣告某種共享的權力。落座時,他那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還特意斜了女曦一眼,眼中充滿了挑釁和較量的意味。
“按照我們的祖先傳下來的規矩,”赤鬆雙手扶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幾乎不給任何人反應的間隙就迫不及待地開門見山,聲音沙啞但穿透力十足,帶著一種急於定下基調的強勢,“戰勝的一方,擁有無可爭辯的權利,占領失敗者曾經擁有的一切獵場和資源!我提議,”他猛地提高音量,揮舞了一下乾枯的手臂,像是在發布最終判決,“明天拂曉!就派出兩支最強壯的狩獵隊伍,攜帶工具,前往河穀西側入口和中間的鹿飲水石灘建立我們的哨所!徹底割斷共工氏回頭的念想!把他們像趕野狗一樣徹底趕出不周山的南坡!”他的話音剛落,立刻得到了幾個早已準備好應和的聲音:
“赤鬆長老說得對!祖訓不可違!”一個臉上帶著新鮮傷疤、名叫石牙的高大戰士粗聲道。
“對!共工氏已經被打散了骨頭!現在正是好時候!”另一個赤鬆的同族侄子,年輕氣盛的叫雷豹的也跟著附和。
“那片靠西邊上遊的河穀我去年冬狩去過,草長得特彆高,兔子、鹿群都肥!”一個眼神裡充滿了對獵物貪婪的族人興奮地低語著。
女曦敏銳的目光掃過這幾張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激動亢奮的臉,心中了然。這些都是赤鬆的鐵杆支持者,或是被刻意煽動起來急於分一杯羹的貪婪者。這個所謂的“提議”,顯然是赤鬆事先謀劃好、並與其黨羽達成了共識的策略。
“共工氏的主力這次是遭到了重創,”女曦的聲音響起,平靜如深潭水,卻帶著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讓喧騰一時的情緒微微降溫,“但遠沒有到徹底覆滅、任人宰割的地步。而且,”她微微加重了語氣,目光投向大屋外深邃的黑暗,似乎穿透了距離看向未知的遠方,“如果我們步步緊逼,將他們徹底驅趕出賴以庇護的不周山南坡,就是把他們唯一的活路斬斷。你們覺得,這些被逼入絕境的豺狼,會引頸待戮,還是……轉頭撲向有苗氏,承諾獻上我們的獵場或者彆的代價,乞求那個龐然大物的庇護甚至結盟,聯合起來調轉矛頭對付我們?”有苗氏!那個雄踞不周山以西更遠群山、人口眾多、據傳戰士如雲的山地強大部族!這個名字如同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瞬間澆熄了方才被貪婪點燃的部分熱焰。
幾個剛才還叫嚷著要立刻占地的族人臉色微變,彼此交換著眼神,氣氛陡然變得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