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摯覺得一股冰冷粘稠的倦怠,如同洛水那沉重且散發著腐氣的淤泥,從腳底緩慢地、無聲地爬上他的四肢。這倦怠,一寸一寸,像是有著自己的意識,最終沉重地淤塞在心口深處,凝結成冰。他望著空蕩蕩的朝堂,眼神迷茫而又空洞,思緒早已飄遠。
帝摯登基後的第三年夏,亳都像是被放進了巨大的蒸籠。悶雷在亳都上空翻滾不絕,整日不散,沉悶的聲響如同沉重的鼓點,一下下敲在人們的心頭。空氣凝滯如煮過頭的漿糊,黏膩而又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大街小巷彌漫著悶熱的氣息,百姓們無精打采地在各自的生活軌跡中掙紮。
傍晚時分,夕陽如血,將整個亳都染成一片詭異的紅色。一隊披著粗糲黑布衣的刑徒,被押解入宮。這些男子多是鄰近山野的賤隸,他們身份卑微,在世間最底層艱難求生。有的因在困苦中為了一口吃食爭鬥,有的因家中實在無以為繼竊取牲口,就這樣被充作役徒,從此失去自由。
他們一路沉默地前行,沉重的木桎套在腳上,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木桎與地麵摩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在寂靜的道路上格外刺耳。身後押解兵士的皮鞭,如凶狠的毒蛇,偶爾撕破沉滯的空氣,落在那些瘦弱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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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徒們被驅趕著來到宮苑邊,這裡巨大叢生的棘草已經將昔日的繁華掩埋。此處原本安置流離的工匠,那些能工巧匠們曾在這裡揮灑汗水,為亳都帶來生機與活力。可自帝摯登基後,這裡逐漸荒廢,野草像是得到了指令,瘋長著吞沒了昔日的路徑。
粗重的陶斧在刑徒們手中揮舞,劈砍著堅韌的藤蔓,發出沉悶短促的斷裂聲。每一次揮動斧頭,刑徒們都用儘全身力氣,他們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臉上汗水如雨,與塵土混合,變得汙穢不堪。草腥混雜著塵氣浮蕩在潮熱的黃昏裡,讓人愈發覺得壓抑難受。
帝摯心中煩悶,朝堂上的紛爭,百姓的困苦,國家的未來,這一切都如巨石般壓在他的心頭。他屏退侍從,獨自踱步至側殿簷下,想要尋得一絲寧靜。
角落裡,一名刑徒半伏在尚未劈散的雜草堆邊,正悄無聲息地嘔吐。他的身子弓成一隻大蝦,肩胛骨突兀地聳起,在僅披著的破舊衣布下劇烈痙攣起伏。他的嘔吐聲微弱卻又讓人揪心,那是身體在極度疲憊與饑餓下發出的抗議。
無人理會這汙穢不堪的場景。兵士們隻冷眼盯著自己的位置是否有人偷懶懈怠,在他們眼中,這些刑徒不過是會乾活的工具,生死與他們無關。那名刑徒吐出的隻有一些渾濁的綠水,嘴角蜿蜒流下一道慘綠的涎水,眼珠已開始渾濁上翻,生命的氣息正從他的身體裡一點點流逝。
帝摯下意識向前邁了一小步,目光緊緊地盯著那名刑徒。
“止步!”一聲冰冷粗獷的喝阻如同一記鐵鞭,淩空抽來,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和驚悚。帝摯猛地抬頭,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
一名身材異常高大的守衛,宛如一座精鐵鑄就的鐵塔,不知何時已如鬼魅般攔在了他的麵前。此人身著黑色硬牛皮護甲,每一片甲胄都打磨得寒光閃爍,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經曆的無數血腥廝殺。他手中握著一柄沉重的青銅長劍,劍身厚重,劍鍔處虎紋猙獰,仿佛隨時都會擇人而噬。
帝摯的目光緩緩上移,落在守衛的臉上。他的麵孔線條剛硬如刀劈斧鑿,仿佛是由最堅硬的岩石雕刻而成。兩道粗眉緊緊擰結在一起,宛如兩條即將爭鬥的惡蛇。那雙眼睛,毫無仆從應有的半分怯懦或敬畏,反而沉澱著某種野獸般的凶猛與冷漠。那目光筆直地刺向帝摯,猶如兩道冰冷的寒芒,毫不避讓,仿佛眼前的並非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個普通的獵物。
“陛下勿近穢物。”守衛的聲音低沉而簡短,仿佛是從幽深的地府傳來,帶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這聲音如同重錘,狠狠撞擊在帝摯的心頭,巨大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帝摯幾乎被那股濃烈的血腥氣逼得後退一步。
直到此時,帝摯才看清,此人右頰有一道深紅的疤痕,自顴骨斜劃至耳根處收束,宛如一條扭曲的血蛇。那疤痕色澤鮮豔,仿佛是剛剛撕裂開的傷口,還在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味。這道疤痕,讓他原本就猙獰的麵容愈發可怖。
“退下!”帝摯強壓住驟然翻騰的心悸,努力讓自己的聲線中擠出帝王應有的冷硬。然而,那四個尾音竟不受控製地泄露出一絲顫抖,仿佛是被驚起的飛鳥,在夜空中慌亂地撲騰。
守衛那雙凶猛的眼睛隻是無聲地盯著他,猶如兩顆冰冷的寒星,沒有絲毫動搖。嘴角緊繃的線條紋絲未動,腳下的地麵仿佛被他深深紮根,穩如泰山。
帝摯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的怒火,自己身為帝王,何時受過這般忤逆。他怒目圓睜,試圖用帝王的威嚴將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守衛震懾住:“你這大膽狂徒,竟敢違抗朕的旨意!”
守衛眼中劃過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銳利光芒,那目光仿佛在重新掂量一柄不鋒利的銅匕首,帶著審視與不屑。他微微抬起下巴,聲音依舊冷漠:“陛下,這是宮中禁令,任何人不得逾越。”
帝摯氣得渾身發抖,他向前踏出一步,試圖強行突破。然而,守衛卻絲毫未動,手中的青銅長劍微微抬起,劍刃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仿佛在警告帝摯不要輕舉妄動。
“你……你可知朕是誰?朕是這天下的主宰,朕的話便是律法!”帝摯怒吼道,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回蕩,帶著無儘的憤怒與不甘。
“陛下貴為天子,更應以身作則,遵守宮中規矩。”守衛冷冷地回應道,目光中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
這時,一陣雜遝的腳步聲迅速接近。那聲音由遠及近,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打著帝摯本就脆弱的神經。幾名內侍與一位衣飾頗為顯赫的宗親快步走來,內侍們神色慌張,而那位宗親正是上卿華仲。華仲身形修長,一襲紫色長袍隨風飄動,腰間束著一條金黃的腰帶,愈發襯得他氣宇不凡。然而此刻,他臉色惶恐,隔著老遠就躬身告罪:“下臣驚擾帝安!是下臣不察,竟讓此等汙穢驚動了聖駕!”
華仲的聲音在寂靜的宮苑裡回蕩,帶著一絲顫抖。帝摯微微皺眉,抬眼望去,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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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仲轉向那高大侍衛時,眼神卻瞬間柔和了幾分,帶著不易察覺的讚許與親近。那侍衛名為息虎,身形如一座巍峨的山峰,足足比旁人高出一個頭。他身著黑色勁裝,肌肉線條在衣物下若隱若現,仿佛蘊含著無儘的力量。一頭長發束在腦後,冷峻的麵容猶如刀刻斧鑿,雙眸深邃而銳利,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嚴。
華仲低聲快速道:“息虎,做得不錯!還不退下向帝賠罪!”息虎微微頷首,大步向前,單膝跪地,聲音洪亮:“末將驚擾陛下,罪該萬死!”他的聲音猶如洪鐘,在宮苑中久久回蕩。
隨即又朝帝摯道,“犬子粗鄙無禮,冒犯帝威!但此中忠心赤膽!今日正欲薦其為禦林虎賁,護衛宮室安危,不知帝……”華仲話語流利,滔滔不絕,他身後那幾名隨侍也紛紛附和勸進。他們皆是東岸豪族中最為顯赫的幾家姓氏,平日裡在朝堂上便相互勾結,勢力龐大。此刻,他們的視線膠著在息虎那銅澆鐵鑄般的身軀上,隱含鼓動。
帝摯隻覺耳朵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隻蜜蜂在耳邊盤旋。息虎那沉默的巨影矗立一旁,如同難以撼動的山脈。那柄虎紋青銅劍就在身側隱隱散發著寒氣,劍身雕刻的虎紋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躍然而出。帝摯的目光掃過,心中湧起一陣寒意。他清楚地知道,這看似簡單的舉薦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權力博弈。
華仲等人在朝堂上的勢力已經尾大不掉,他們不斷地安插親信,試圖掌控整個朝廷。如今舉薦息虎為禦林虎賁,更是想要將皇宮的護衛大權也納入囊中。帝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四周都是看不見的暗流,隨時都可能將他吞噬。
帝摯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他感到舌根僵硬如鐵。朝堂之上,他雖貴為天子,卻處處受到這些豪族的掣肘。平日裡的政令,若不經過他們的同意,根本難以推行。此刻,麵對華仲的舉薦,他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力。
“……忠勇可嘉,”字句從他口中艱難擠出,“……便依卿等之意。”聲音在黃昏濕熱的空氣裡悶悶散開,毫無分量。華仲臉上立刻浮現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他連忙謝恩:“陛下聖明!息虎定不負陛下重托!”息虎也再次叩首:“末將願以死效命!”
自華息虎入職禦林衛,負責帝摯車駕安保之後,每次帝摯出行,那沉默如同岩石般的寬闊背影,總是穩穩地擋在他前方半步之處。這半步的距離,看似微不足道,卻仿佛橫亙著一道無形且無法跨越的鴻溝。帝摯坐在車駕之中,透過車窗的縫隙,常常能瞥見那道背影。每當此時,他的指尖便會不自覺地在袖中緊緊攥緊衣料邊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稍稍緩解內心那莫名的緊張與壓抑。
華息虎始終保持著這一步的距離,無論風雨天晴,無論路途遠近。他如同忠誠的衛士,又如同一道沉默無言的牆,將帝摯與外界隔離開來。那些帝摯本想傾聽、甚至試圖瞥見一眼的角落,都被這道牆無情地阻擋。帝摯有時會想,牆的另一邊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是不是有著他從未了解過的鮮活與真實?但這一切,都被華息虎那堅如磐石的背影所遮蔽。
深宮裡,歲月的洪流悄然湧動。那些舊日侍奉帝嚳的老臣們,如同凋零的秋葉,一個個漸漸隱退。他們帶著往昔的記憶和故事,離開了這充滿權謀與紛爭的宮廷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新拔擢上來的中書官們。這些人仿佛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神情越來越相似,目光平穩溫良,沒有絲毫的波瀾。他們奏報時的言辭恭敬周至、滴水不漏,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是經過精心打磨的光滑玉珠,圓潤完美,卻也冰冷生硬,毫無溫度。
帝摯坐在高高的禦座之上,聽著這些千篇一律的奏報,心中卻漸漸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空洞感。他的目光有時會不自覺地落在宮室門外,那裡有一排新栽的青桐樹。春天剛剛來臨,青桐樹的根尚淺,纖細的根須在泥土中掙紮著,試圖尋找更多伸展的空間,渴望著汲取足夠的養分,讓自己茁壯成長。
一日,一名下等宦侍一時疏忽,在洗刷陶罐時,不小心將汙濁的泥水潑濺在了青桐樹的根部區域。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偌大的宮廷之中,這樣的小失誤每天不知會發生多少。然而,第二天清晨,那名宦侍的身影便再未出現於宮牆之內。沒有人提起他去了哪裡,也沒有人對此感到驚訝,仿佛他從未在這宮廷中存在過一般。帝摯聽聞此事後,心中微微一顫,他感受到了宮廷中那無形的威嚴與冷酷,如同隱藏在黑暗中的巨獸,隨時可能吞噬掉任何微小的錯誤。
日頭漸漸偏西,柔和卻又帶著幾分慵懶的光線透入殿中。那光線灑在殿柱上,映照著精細漆畫的金紅虯龍。在光影的交錯下,那蟠踞的鱗爪仿佛活了過來,正緩慢而又有力地生長纏繞。帝摯坐在案前,望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竹牘,心中滿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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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牘裡記載著各種各樣的奏陳,有關於洛水需再次增發徭役的請求。洛水一帶的水利工程似乎永遠沒有儘頭,百姓們在沉重的徭役負擔下,生活日益艱難。而貴族們卻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斷要求減免西嶺的貢賦。西嶺本是物產豐富之地,貢賦的減免意味著國庫收入的減少,這無疑會影響到國家的運轉。還有北境傳來的邊報,有戎狄部落越界遊牧,引發了衝突。邊疆的戰火隨時可能蔓延,百姓的生命和家園受到威脅,而朝廷卻似乎還在為一些瑣碎的事務爭論不休。
無數繁瑣冰冷的字跡在帝摯眼前浮動,他感覺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泥沼之中,越掙紮陷得越深。那些奏陳上的文字,如同一條條無形的繩索,將他緊緊捆綁,讓他無法掙脫。他閉上眼,試圖逃避這一切,然而一種無力的疲憊感,如同秋日洛水沉積下的淤泥,一層又一層悄然地、無聲地堆積上來,最終淹沒了他全部的思緒。
帝摯在位第九年,春日的氣息遲遲未能暢快地彌漫開來。洛水兩岸,往昔那充滿生機與希望的土地,此刻卻仿佛陷入了一場沉重的夢魘。過量的雨水如失控的洪流,將這片土地無情地浸透。每一寸泥土都像是一個被過度喂養的嬰兒,腹部膨脹得緊繃,仿佛隨時都會不堪重負地爆裂開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與腐土的氣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在這壓抑的氛圍中,帝摯端坐在王座之上。這座華麗的王座,曾經承載著無數的榮耀與威嚴,此刻卻似乎也被這沉悶的季節染上了一層黯淡的色彩。帝摯的眼神略顯空洞,望著大殿外那一片陰沉沉的天空,心中莫名地湧起一絲不安。
然而,壞消息的降臨總是出人意料,且打破了這份沉悶。一名來自唐地的傳報者,被匆匆引到了王座之下。此人一路奔波,風塵仆仆,周身沾滿了泥漿點,仿佛是從泥沼中掙紮而出的困獸。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焦急與期盼,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唐水……唐水溢了!漫過了堤!淹了好多地!”
這聲音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卻隻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騷動漣漪。大殿中的卿臣們,大多神色淡然,仿佛聽到的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幾名靠近的卿臣交換了一下眼神,嘴角甚至浮起幾不可見的嘲諷彎度。仿佛那不是水淹千畝的災訊,而隻是遠方某個不知名山野裡走失了一隻獵犬。
眾人皆知,唐地乃帝嚳幼子、帝摯胞弟堯的封邑。那片土地偏遠多山,交通不便,土地貧瘠,在世人眼中,根本無法與洛水之側、王畿腹地的亳都相提並論。亳都,是天下的中心,繁華昌盛,彙聚了無數的財富與人才。而唐地,不過是一個被遺忘在偏遠角落的小地方,即便大水淹沒了那裡貧瘠的崗坡山嶺,又算得上什麼呢?在這些養尊處優的卿臣心中,那不過是一片無關緊要的土地罷了。
“哦?唐水……如何了?”帝摯隻覺喉中一片乾澀,聲音帶著久居深宮的虛浮感。他微微向前探身,試圖從那泥人般使者的臉上捕捉到一些更清晰的信息。他的心中,既有對遠方災情的關切,又夾雜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堯,那個自幼就聰慧不凡、備受父親帝嚳喜愛的弟弟,此刻封地遭遇如此大災,他該如何應對?
“帝!”一聲呼喊打破了這份沉悶。那使者仿佛是從時空的洪流中闖進來的,全然沒有注意到殿中那微妙的氣氛。他衣衫襤褸,風塵仆仆,因過度趕路,腳步踉蹌,急切地喘著粗氣,喉嚨裡發出如拉風箱般沉悶又急促的聲響。
好不容易站穩身形,他提高了嗓音,那聲音帶著長途奔波後的沙啞與疲憊,卻又滿含著激動:“君上……堯君!”他特意用了封君的敬稱,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傳遞出心中那份難以抑製的震撼與不可思議,“他……他沒有用玉璧!沒有殺人牲!沒用石頭堵!沒用挖爛山!他隻做了……做了水車!好多竹子木頭做的水車!沿著河岸……排開!”
此言一出,大殿裡頓時炸開了鍋。一名靠近使者的朝臣終於忍不住開口,語氣中滿是疑惑甚至哂笑:“水車?什麼水車?”他微微皺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
帝摯原本平靜的目光瞬間銳利了幾分,如鷹隼般緊緊盯著使者,似乎想要從他的神情中探尋出一絲虛假。他微微前傾身子,在這高大奢華的王座上,那一絲動作也帶著上位者的威嚴與審視。
“能轉的輪子!”使者激動得幾乎手舞足蹈,雙手在空中比劃著,仿佛眼前就是那神奇的水車。“擱在漲水漫出來的灘地上!唐水衝過來,衝那輪子!輪子一轉,就把泥湯子往遠處水深處回旋!水……水自己就被送走了!”他急切地將粗糙的雙手比劃出旋轉的形態,額頭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將那水車的模樣直接呈現在眾人眼前。
大殿裡頓時響起幾聲無法壓抑的嗤笑,如同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輕蔑的漣漪。幾縷輕蔑的議論嗡嗡飄蕩起來:“無稽之談!”“以篾竹玩物禦大水,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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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摯的心卻像被什麼東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銳利而冰冷。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數年前,洛水第一次如猛獸般衝垮陶堤的那天。暴雨傾盆,天地間一片混沌,洶湧的洪水似要將世間一切吞噬。伯禹渾身濕透地站在他麵前,那張濕淋淋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憂慮,嘴唇蠕動,欲言又止。“須以土性疏導,勿違水性…”那微弱的話語,被暴雨的咆哮和眾人更狂暴的反對聲無情淹沒。如今,這被遺忘的話語碎片,此刻卻清晰地浮現在耳邊,如同洪鐘大呂般震響。
大殿裡,臣子們輕蔑的嗡嗡聲此起彼伏,如同無數細小蚊蚋在耳邊盤旋鳴叫,令人更加窒息。那些嘲笑伯禹治水方法荒誕不經的聲音,像是一把把鈍刀,一下下割著帝摯的心。他沉默地揮退了使者,心中卻翻江倒海。
整整一夜,使者口中那荒誕不經的“水車”影像卻如同鬼魅糾纏,揮之不去。那水車究竟是何種模樣?真的能如使者所說,在治水方麵發揮奇效?伯禹這些年又是如何踐行他那“疏導治水”的理念?無數的疑問在帝摯腦海中盤旋。
翌日清晨,他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使,悄然離開了宮室。他避開了虎賁騎衛,隻帶著兩名出身低微、沉默可靠的貼身護衛,換上粗褐布衣。三人看上去如同逃難商旅,神色匆匆地踏上旅程。
他們騎上快馬,沿著北境塵土飛揚的驛路疾馳而去。一路上,烈日高懸,炙烤著大地,揚起的塵土沾滿了他們的衣衫。帝摯望著沿途荒蕪的景象,心中不禁憂慮。有的地方,田地乾裂,莊稼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有的地方,洪水雖退,但留下的是一片狼藉,房屋倒塌,百姓流離失所。這些景象讓他越發急切地想看到唐地究竟是怎樣一番與眾不同的景象。
晝夜兼程,他們曆經疲憊與艱辛,終於在一周之後抵達了雲山環繞的唐地。尚未進入唐水河穀,帝摯便被眼前的景象釘在了馬背上。河穀遠處地平線上,隱約傳來洪流奔騰的巨大轟鳴,那聲音如同千軍萬馬在奔騰,震撼著人心。
然而最讓他觸目驚心的,是延綿起伏的原野間、原本應被洪水肆虐的無數低窪緩坡上!沒有預想中被濁浪吞沒的農田屋舍、泥塗汙穢一片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數十、乃至數百條狹長的、閃動著粼粼波光的青色脈絡!它們並非肆意橫流的自然水道,而是被巧妙地挖掘、疏導出來的無數細碎引水溝渠。
這些引水溝渠縱橫交錯,如同一幅巨大而精細的畫卷。清澈的水流順著溝渠緩緩流淌,滋潤著兩岸的土地。溝渠旁,嫩綠的禾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人們展示著生命的蓬勃與希望。遠處,幾座簡易的水車在水流的推動下緩緩轉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將低處的水提升到高處,再分流到不同的溝渠中。
村外的大渠邊,早已散布著唐地鄉民。他們大多赤膊,古銅色的脊背在春日尚帶寒意的陽光裡泛著油亮的光澤,汗水如同溪流般在脊背上流淌閃爍,蒸騰起淡淡的熱氣,仿佛一幅流動的古畫。
為首的是村裡的長者唐伯,他身形高大,雖已年逾花甲,但腰背依舊挺直。此刻,他目光深邃地望著不遠處的高處水車,那水車在水流的衝擊下緩緩轉動,將河水奮力卷起。唐伯身旁,年輕力壯的後生們手持鍬和青銅耒耜,動作嫻熟且有力。他們此起彼伏地揮動手中的農具,將泥土飛快掀開,每一次動作都帶著無儘的力量與節奏感。
“嘿喲!嘿喲!”年輕後生們喊著號子,那聲音在空曠的田野間回蕩,帶著一股質樸的豪情。他們的臉龐因用力而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但眼神中卻滿是堅定與希望。在他們的努力下,被水車卷起、已經初步濾去過粗泥砂的水流,順著規劃好的阡陌痕跡緩緩流去。那水流如同靈動的絲帶,蜿蜒穿梭在田間地頭,滋潤著這片孕育希望的土地。
渠水悠悠,最終彙入低窪處新辟出的蓄水塘。塘中,新栽的藕蓮與浮萍正努力紮根萌綠。嫩綠的荷葉尖角剛剛探出水麵,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個新奇的世界;浮萍則星星點點地散布在水麵上,隨著水波輕輕搖曳,宛如綠色的精靈在翩翩起舞。塘邊,幾個小孩正興奮地圍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水麵,時不時伸手想去觸摸那嫩綠的荷葉,卻又怕驚到它們。
“囡囡,小心些,莫要掉進水裡。”一位年輕的婦人輕聲嗬斥著自家的孩子,手中卻不停地忙碌著。她和其他幾位婦女一起,用小陶罐舀起沉澱後略顯清澈的水,小心翼翼地澆灌著剛冒出嫩綠新芽的粟秧與豆苗。她們的動作輕柔而細致,仿佛在嗬護著自己的孩子。每一株幼苗都在她們的悉心照料下,貪婪地吮吸著水分,努力生長著。
溝渠末端,幾位老人也沒閒著。他們彎著腰,仔細地查看豆苗的生長情況,時不時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撥開泥土,看看幼苗的根係是否健康。他們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皺紋,但眼神中卻透著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熱愛與關切。“今年這苗子長得可真好,看來又是一個豐收年啊。”一位老人欣慰地說道,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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