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入夜後開始下起的。夜幕如同一塊沉甸甸的黑色綢緞,將天地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不給人間留下一絲光亮。起初隻是細碎如鹽的冰粒,紛紛揚揚地灑落,打在宮闕高聳的黑色鴟吻上,發出單調的劈啪聲,如同朽骨在微顫。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命運敲響的不祥之音。
丹朱支著下巴,坐在殿口獸尾蟠根的高背雕花木椅中。他身姿挺拔,麵容英俊卻帶著幾分落寞與憔悴。雕花木椅雖精美絕倫,卻無法給他帶來絲毫溫暖與慰藉。他的父親,堯帝靈柩安奉已滿三年整。三年的時光,足以改變許多事情,也恰是從那天起,南河之南便成了攝政二十八年的舜的去處。舜的勢力如日中天,而丹朱,這位曾經的帝子,卻在這逐漸冰冷的宮殿中,感受著被權力遺忘的滋味。
高而深的殿堂內已早早垂下了厚厚的錦緞帷幕,遮住殿外肆虐的寒氣。然而,這帷幕卻無法阻擋那絲絲縷縷刻骨的冷意,它們如同細小無形的蟲,悄然鑽進丹朱寬大的玄狐氅衣的袖口與領隙,往骨頭縫裡鑽。炭盆中的木炭燒得極旺,紅亮耀眼,逼得角落垂首侍立的兩名侍者臉上也烘出一層熱汗。可這溫暖卻似乎與丹朱無關,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對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冷漠。
丹朱有些煩躁地動了動身子,沉香木硬椅發出細微的吱嘎聲。這聲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靜,一個侍者聞聲悄然趨前一步,想要調整一下炭盆的位置,讓這位帝子能感受到更多的溫暖。“滾開!”丹朱薄薄的嘴唇裡迸出一句,因不耐煩而異常突兀。聲音在空曠的殿宇裡撞出回響,又消弭於重重帷幕。侍者臉色煞白,瞬間退得比先前更遠,幾乎融進陰影裡,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丹朱的目光掠過幾案上那方沉重的蒼玉雕龍印璽,冷冷地停在一角壓著的帛書上。那是來自東夷部落使臣的呈報,用的是恭敬的措辭,意思卻直截了當—貢物已備齊,然路途大雪,山道斷絕,恐不能親送至丹朱殿下之前,將徑直送往南河舜帝處,以求裁定交割。
“彼此,彼此,”他在心中嗤笑一聲,那笑聲中帶著些惡毒的輕蔑。在他眼中,那南河之南不過是窮鄉僻壤,除了泥巴和禿頂老農,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體麵的地方用來交割貢物。“也好,讓那個‘避位’的去嘗嘗煩勞的滋味。”他這般想著,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可這念頭非但沒有如他所願平複心中的煩亂,反而像一把銳利的鉤子,將他胸中那股無處著落的煩悶又狠狠勾了起來,愈發深沉,如同沉滯淤積的濁水,在他心間翻湧不息。他煩躁地伸出手,指尖劃過冰冷的玉璽浮雕紋路,那細膩卻又膩滑陌生的觸感,讓他不禁微微皺眉。這象征著無上權力的玉璽,此刻在他手中,卻仿佛隻是一塊冰冷的石頭,無法帶給他絲毫的慰藉與滿足。
殿外,凜冽的寒風呼嘯著,如同一頭咆哮的巨獸,試圖衝破一切阻擋。在這狂風之中,有隱約的歌聲斷續飄來,卻被呼嘯的風聲無情地絞得破碎。“月出皎兮……彼舜陶漁……”“河清可待……吾心不移……”那歌聲沉鬱樸素,每一個斷處都透著一股子倔強,仿佛是深埋在地下冬眠待醒的根,即便被冰雪覆蓋,也依然頑強地堅守著自己的生機。
丹朱聽著這歌聲,心中的煩悶愈發濃烈,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被冷風一吹,反而燒得更旺。他猛地站起身來,厚實的氅衣重重地曳過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幾步走到緊閉的高大菱花槅扇門前,用力拉開一條縫。刹那間,冷風裹挾著大片鵝毛般的雪片劈頭蓋臉地砸來,直嗆進他的喉嚨,冰冷的雪粒刺在他眉骨上,留下點點的麻痛。丹朱下意識地眯起眼,卻強忍著沒有退後半步。
隔著那紛飛狂舞的茫茫雪幕,遠處宮牆外幾點微弱的燈火在風雪中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吞噬。雪幕如此稠密,他根本看不清那裡是否真的有人。但那歌聲,伴隨著更沉沉的、壓抑著的歡呼,一陣一陣,竟頑強地穿透風雪與銅鶴宮燈搖搖欲墜的光暈,固執地鑽進他的耳裡。
丹朱麵色陰沉得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際。他狠狠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慘白。“又是那首!”他咬著牙,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聲音中滿是憤怒與不甘,“頌他的!”
那無名的頌歌,宛如沾水的皮鞭,一下又一下,無情地抽打著他的內心。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尖銳的刺,紮進他的靈魂深處。隨著歌聲的起伏,他喉嚨深處隱隱泛上一股鐵鏽般的腥味,那是憤怒與憋屈交織,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感覺。
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猛地甩手,伴隨著“咣當”一聲巨響,厚重的殿門在他身後沉重地合攏。這一聲巨響,仿佛是他內心世界崩塌的前奏。殿門隔絕了外麵的風雪與所有那令他憎惡的歌聲,卻也將殿內驟然加強的、令人窒息的暖意死死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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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的炭火熊熊燃燒,熱得燙人。那跳躍的火苗,在丹朱眼中卻似張牙舞爪的惡魔,肆意地嘲笑著他的狼狽與無奈。他在殿內來回踱步,腳步急促而淩亂,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微微抽搐著
此時,在遙遠的南河之南,有一處簡陋的草廬。寒風如同一頭凶猛的野獸,嗚嗚地撞擊著那扇柴門,柴門本就破舊,在寒風的肆虐下搖搖欲墜。風從門板的縫隙和泥糊的土牆縫隙中鑽進來,裹挾著一陣陣細碎的雪花沫子,落在冰冷的地麵上,很快便堆積起薄薄的一層。
草廬內,舜正用他骨節粗大的手,穩穩地扶著麵前火塘裡那株半乾不濕的劈柴。火苗在劈柴上跳躍著,映照著他滿是風霜刻痕的臉龐一側。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每一道皺紋都訴說著生活的艱辛與磨礪。火光舔舐著土灶上那隻缺了口的陶釜,釜裡咕嘟咕嘟地煮著幾塊青灰的野芋頭,散發出乾燥樸素的穀物氣息。這氣息,雖然比不上宮殿中的山珍海味,卻帶著一種實實在在的溫暖與安寧。
“劈啪”,一塊乾柴突然爆開,炸出幾點火星。坐在旁邊小木墩上的老樵夫陳翁,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猛地一哆嗦,手中正削著的簡陋木釘“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他有些惶恐地抬起頭,布滿皺紋的嘴角翕動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他的眼神中滿是局促與不安,仿佛做錯了事一般。
“不妨事,不妨事。”舜溫和地笑笑,聲音低緩而平穩,像拂過枯草原的暖風,輕輕撫慰著陳翁緊張的情緒。他緩緩彎腰,動作雖有些遲緩,卻透著一種沉穩,撿起那掉落的木釘,重新塞回陳翁滿是老繭的手掌裡,輕聲說道:“灶火旺盛,是吉兆。”
陳翁渾濁的眼睛感激地眨了眨,原本僵硬的身體不再那麼緊繃。他低下頭,默默地擦拭著那木釘粗糙的邊緣,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手中握著的是一件無比珍貴的寶物。
柴門被“吱呀”一聲緩緩推開半扇,一股挾雪的寒氣猛地灌了進來。內衛首領乙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形高大,肩膀寬闊,身上覆著一層薄雪,宛如一座移動的雪山,幾乎擋住了門口那原本就昏暗的光線。他帶著屋外的冰冷肅殺之氣,閃身進入屋內,恭敬地垂手立在一側,聲音刻意壓得很低,隻吐出一個詞:“丹朱殿。”
屋內,舜正坐在灶前,沒有抬頭,身旁放著一根細長的柴棍。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灶底,正細心地挑動著柴灰,試圖讓火力更集中些。在那熊熊燃燒的灶火旁,舜的臉龐被映得忽明忽暗,額頭上的汗珠閃爍著微光。釜中泛起一連串細碎的氣泡,咕嚕咕嚕地響著,芋頭的香氣也隨之愈發濃鬱,給這寒冷的屋子增添了幾分溫暖與寧靜。
乙仲見狀,立刻會意,聲音壓低到近乎耳語:“有傳……城中祭祀,丹朱主祭。他……獨舞於高壇之上。巫師呈上祭辭,其中頌揚堯德的章節之後,加了一段‘天命永續於丹朱’的文辭。”
舜手中的柴棍停了一瞬,這個細微的動作稍縱即逝,隨即他又繼續平穩地撥弄著火炭,仿佛剛剛聽到的一切不過是耳邊微風。陶釜裡的咕嘟聲依舊規律地響著,那聲音在這寂靜的屋內格外清晰,仿佛在訴說著時光的流淌。
“儀式如何?”舜終於開口問道,目光依然在跳動的火苗上流連,看似漫不經心,可那微微皺起的眉頭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一絲波動。
“怪事……”乙仲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可思議,他微微皺眉,眼神中透露出疑惑與不安,“獻上第一牲玉帛時,供案一角突有小塌。獻上犧牲之血時,盛酒的青銅兕觥傾倒在地,血汙了祭台……”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詭異的景象,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祭壇四野鴉雀無聲……冷得出奇。”
舜沉默了片刻,手中的柴棍有節奏地在炭火間翻動,那跳躍的火苗如同他此刻起伏的心緒。過了一會兒,他緩緩抬起頭,眼神深邃而平靜,仿佛在思考著什麼,又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他望向乙仲,目光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此事不可聲張,繼續留意丹朱動向。”
乙仲領命而去,屋內再次恢複了寂靜。舜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寒風裹挾著雪花撲麵而來,他卻渾然不覺。望著那漫天飛雪,思緒飄向了遠方。
寒冬的夜幕早早地降臨,凜冽的風如刀割般刮過大地。破舊的茅屋在風中瑟瑟發抖,屋內,陳翁和舜相對坐在爐火旁,沉默籠罩著他們。
陳翁手中拿著木釘,原本正要往地上釘,那隻枯瘦如柴的手卻在半空停住了。他眼角的皺紋更深地堆疊起來,像是歲月刻下的重重痕跡,每一道紋路裡都藏著生活的滄桑。他微微顫抖著嘴唇,渾濁的喉音像被泥土裹挾,低低地喃喃自語:“天……不……不喜……”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聲掩蓋。
舜靜靜地坐著,沒有說話。幾縷灰白的頭發垂落在他的額頭,隨著他低頭凝視火塘的動作輕輕拂動。他的目光落在那跳動的火苗上,仿佛在火中看到了無數過往。灶膛裡一塊木炭“劈啪”一聲焦裂開,無聲地化為火炭的一部分,濺起幾點微小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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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沉默中緩緩流逝,許久,舜伸出手,拿起一根柴棍,輕輕地撥動了一下燒紅的炭火。頓時,火星炸得更亮些,如點點流星在黑暗中閃爍,映在舜深潭般的眸子裡,隻是一瞬,卻仿佛點亮了他眼底深處隱藏的情緒。他聲音依舊低緩,聽不出波瀾:“知道了。”那語氣平靜得仿佛在確認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可微微握緊的拳頭卻泄露了他內心並不平靜。
此時,釜中的水開始沸騰,翻滾著白色的水汽,“咕嚕咕嚕”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寂靜。水汽彌漫開來,帶著質樸暖意的芋頭香似乎愈發濃鬱了。這股香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給這簡陋的茅屋增添了幾分溫馨。
舜站起身,拿過兩個粗陶碗。他的動作有些遲緩,腰背也不再挺拔,歲月同樣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來,老哥,”舜一邊說著,一邊用勺子盛滿一碗濃稠微黃的湯水,熱氣氤氳,模糊了他的麵容。他將碗推到陳翁麵前,“暖一暖身子骨。天冷著呐。”
“使不得,使不得……”陳翁慌忙擺手,局促地向後縮了縮身子。他的眼神中透著一絲不安和愧疚,雙手不停地搓著,仿佛那粗糙的手掌能搓去心中的糾結。
舜笑了笑,眼角那密集的皺紋如同溝壑,可笑容裡卻滿是真誠與溫暖:“芋頭和柴火,都是老哥帶來的。要不是你,我這老骨頭可不知道該怎麼熬過這寒夜。”
陳翁看著他誠懇而平靜的眼神,遲疑片刻,終於伸出粗糙的手,小心地接過了那碗熱湯。冰冷的手心貼著碗壁,貪婪地汲取著那份灼熱的溫度。騰騰的熱氣撲在他布滿歲月刻痕的臉上,暖意直透入凍僵的骨頭縫裡。他深深嗅了一下那熟悉得令人心安的氣息,然後小口地啜飲起來。每一口下去,凍僵的五臟六腑都仿佛被暖流重新喚醒了生機。
“這……這味兒,”陳翁的聲音帶著暖意融化的鬆弛,“跟我家那口子熬了一輩子的一樣……可不敢汙了您的……”
舜搖搖頭,也給自己盛了一碗,捧在手中捂著手:“什麼汙不汙的。人活一口氣,糧暖一條命,道理都一樣。”他輕輕吹了吹熱氣。
乙仲默默地立在門的暗影裡看著這一幕。他身形消瘦,一襲黑衣在暗影中幾乎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他看著舜和陳翁,心中五味雜陳。
屋外風雪呼嘯得更加猛烈了,如同狂暴的巨獸在撞擊著脆弱的柴門和薄薄的土牆。草廬卻因爐火與芋香的存在,顯得格外固守著一份沉重而踏實的暖意。
乙仲是個神秘的人,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他總是獨來獨往,帶著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氣質。他在這草廬外已經徘徊了許久,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舜與陳翁坐在爐邊,一邊喝著芋湯,一邊交談著。陳翁說起自己的過往,那些在苦難歲月裡與家人相依為命的日子。舜靜靜地聽著,不時插上幾句安慰的話。在這冰天雪地的草廬裡,他們的對話如同溫暖的爐火,驅散著寒冷與孤寂。
乙仲在暗影中靜靜地聽著,心中不禁泛起漣漪。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溫暖時光,那時的他也有家人的陪伴,有溫馨的家。然而,命運的無常讓一切都化為泡影,如今的他隻剩下孤獨與漂泊。
“舜,你為何對這老者如此關懷?”乙仲終於忍不住從暗影中走出,打破了這份寧靜。
舜抬起頭,看著乙仲,眼中沒有絲毫的驚訝:“人皆有難處,在這寒冬裡,一碗芋湯或許就能救一條命。這不過是舉手之勞。”
乙仲微微皺眉,似乎對舜的回答並不滿意:“舉手之勞?可這世間又有幾人願意付出這舉手之勞?”
舜笑了笑,站起身來:“若是人人都不願付出,這世間便會陷入無儘的冰冷。我們雖渺小,卻也能為這世界增添一絲溫暖。”
乙仲沉默了,他看著舜,心中對這個看似平凡的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敬意。
大雪初霽,冬日蒼白的陽光費力地刺透稀薄的雲層,慘淡地鋪在宮殿的金黃琉璃瓦上,卻絲毫融化不了簷下倒垂著的、粗壯尖銳的冰棱。
大殿之內,青銅饕餮紋鼎腹中炭火燃得極旺,跳躍的火苗映照著殿內斑駁陸離的壁畫,那些古老傳說中的神靈與異獸仿佛在火光中蠢蠢欲動。裹在厚重玄狐氅衣裡的丹朱,斜倚在鋪著整張虎皮的寬闊矮榻上。虎皮的毛蓬鬆而柔軟,丹朱半陷其中,享受著這份奢靡帶來的舒適。
一個眉清目秀的侍女跪在旁側,她的眼眸如同清晨山林間的露珠,純淨而明亮。手中捧著溫潤的羊脂,小心翼翼地塗抹著丹朱半露在寬袖之外的、略顯蒼白的手腕。那手腕纖細卻不失男子的骨感,侍女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手中握著的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丹朱半眯著眼,像是在品鑒某種細膩的觸感,又似陷入了漫無邊際的思緒。
內侍腳步輕悄得如同狸貓,踏著冰涼的金磚地麵進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殿內慵懶的氛圍。他伏低身子,恭敬得近乎卑微,輕聲稟報:“禹……在外候了許久,雪中站著呢,說是帶了急務呈奏給殿下您裁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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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朱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像是鼻腔裡堵著什麼東西,又像是對這打擾的極度不滿。他不耐煩地抽回手腕,順手在那侍女柔嫩的麵頰上捏了一把,侍女微微一驚,卻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隻是臉頰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丹朱撇了撇嘴,說道:“讓他進來候著。嘖,下雪天也不讓人消停。”
門外帶進一股濕冷的寒氣,瞬間打破了殿內溫暖而靜謐的氣息。禹大步走了進來,他高大的身軀依舊挺拔,猶如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峰。身上披著的粗陋蓑衣上冰霜融化後留下大片深色水漬,沿著衣角不斷滴落在地麵上,沾著乾草屑的草鞋在光潔的地麵上留下一個清晰帶著泥濘的印痕,與這華麗的大殿格格不入。
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風塵仆仆的隨從,費力地抬著一卷沉重的、由細密柔韌的樹皮紙卷成的圖卷。
他停在距丹朱矮榻五步開外的金磚地上。金磚在黯淡的光線中隱隱透著冷光,與他沾滿泥水的草鞋形成鮮明對比。禹沉毅的臉上,刻滿了長途奔波的疲憊,那深深的皺紋裡,藏著無數個風餐露宿的日夜。他的嘴唇因寒冷而微微發青,乾裂的口子滲著血絲,可他的雙眼,依舊透著堅毅的光芒。
他沒有急於開口,隻是將目光投向矮榻上那位裹在華麗狐裘中的殿下。丹朱慵懶地斜倚在矮榻上,狐裘的毛蓬鬆柔軟,泛著奢華的光澤,將他整個人襯托得更加養尊處優。炭火盆裡的火苗歡快地跳躍著,散發著融融暖意,龍涎香的馥鬱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可在這過於空曠的殿堂裡,一切都顯得如此奢侈,甚至虛假。
禹的目光掃過那幾個垂首侍立的侍者,他們臉上塗著精致的白堊,表情木訥,如同木偶一般。他們身著華服,卻掩蓋不住眼中的畏懼與麻木。禹心中不禁泛起一絲悲涼,這便是朝堂之下的眾生相。最後,他的目光落到丹朱那張毫無焦急之色的臉上。丹朱的麵容白皙而圓潤,眼神中透著一種對世事的淡漠與疏離,仿佛這世間的一切苦難都與他無關。
禹的心緩緩沉了下去,一路揣在胸口的滾燙期冀,被眼前景象澆得冰冷。他想起了治水途中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們在洪水中掙紮求生,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無助。而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殿下,卻如此漠視。但他仍執拗地挺直了脊背,心中的信念如同一團燃燒的火焰,永不熄滅。
他解開蓑衣帶子,將濕淋淋的蓑衣卸下交給隨從。蓑衣的粗硬邊角掃過地麵華麗的刺繡座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這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丹朱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嫌惡。
“治水的進度堪憂,殿下。”禹的聲音低沉渾厚,在大殿中回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龍門以下隘口難通,下遊新淤又生……洪水泛濫,百姓苦不堪言,無數人家妻離子散,流離失所。”他上前一步,並未客套虛禮,伸手指向那巨大的樹皮地圖卷軸。地圖上,用各種符號和線條標記著山川地勢和水流走向,那是禹和工匠們無數心血的結晶。
“仆與工匠們耗費數月,勘測山川地勢,又據百川流向,繪定新圖。水道要如何疏導引淤、工役如何征發調遣……”禹的眼神灼灼,語氣帶著一線孤注一擲的懇切,“請殿下覽圖決斷!此事關乎兆民生死!”
內侍們腳步輕悄,如羽毛飄落,在禹沉厚而急促的聲音催促下,小心翼翼地將沉重的圖卷在冰冷的金磚地麵上徐徐展開。這圖卷極為巨大,宛如一條沉睡許久的巨獸蘇醒,蜿蜒占據了殿前相當大的一塊地麵。
金磚地麵本就光滑如鏡,倒映著殿內的華麗裝飾與眾人的身影。此時,圖卷粗糙的樹皮紋路與這精致的地麵形成鮮明對比。那樹皮雖粗糙,可上麵卻用墨色和赭石精細地描繪出一幅壯麗的山河景象。山脈起伏的走向,恰似大地的脊梁,氣勢磅礴;河流脈絡縱橫交錯,如百川奔湧,充滿生機。沿岸村莊的位置都用小小的點做了標記,雖小卻清晰,宛如繁星點綴在大地之上。
治水所涉區域、預築堤壩處標注著醒目的朱紅,那朱紅如鮮血般刺目,仿佛在訴說著治水之路的艱辛與責任。需要開挖疏導的淤塞之處則用醒目的墨線勾勒出來,墨線曲折蜿蜒,猶如命運的絲線,牽係著無數百姓的生死與福祉。圖卷散發著一股草木和汗水的混合氣息,那是禹和他的治水團隊在野外奔波、辛勤勞作留下的獨特印記,與大殿裡彌漫的龍涎香格格不入。龍涎香的香氣本是尊貴奢華的象征,此刻卻在這質樸的圖卷氣息麵前顯得有些矯揉造作。
丹朱站在一旁,目光懶洋洋地落在那鋪陳開的地圖上。他身著華麗的服飾,頭戴璀璨的冠冕,渾身散發著養尊處優的氣息。在他眼中,這圖卷就像一件怪誕的異物,攪亂了殿宇原本的精美平衡。殿內的一切本該是和諧而優雅的,牆壁上的精美壁畫、雕琢精細的梁柱,都彰顯著皇家的威嚴與奢華。而這張充滿泥土氣息的圖卷,打破了這份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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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那些曲折迂回的線條、模糊的標記點,眼神掠過一片茫然與不耐煩。在他的認知裡,這些複雜的線條和標記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塗鴉。他自幼生長在宮廷之中,享受著榮華富貴,從未體會過民間的疾苦,更不懂得治水對於天下百姓的重要性。“嗬!”他突然嗤笑一聲,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回蕩,帶著一絲輕蔑。他指尖輕佻地指向地圖某處一個標示著“工營”的墨點,語氣滿是嘲諷:“這畫的是什麼?幾條歪歪扭扭的蟲子在爬?”那墨點在他眼中,隻是一個可笑的存在,全然沒有意識到這小小的墨點背後,是無數治水工匠的辛勤付出和安身之所。
隨即,他又指向一片密集的朱紅標記群,話語裡帶著輕薄的嘲弄:“這般密密匝匝的紅點?看著活像沾了人血的泥點子!”那片朱紅標記,本是治水關鍵區域的重要標識,關係到治水工程的成敗,可在丹朱眼中,卻隻是能用來取笑的東西。他的笑聲在大殿裡顯得格外刺耳,與周圍莊重的氛圍格格不入。
禹的臉色驟然繃緊,如同鐵鑄。他身著樸素的粗布衣衫,與丹朱的華麗形成強烈反差。他自幼立誌治水,為了天下百姓的安寧,多年來風餐露宿,奔波在山川河流之間。這圖卷是他心血的結晶,每一條線條、每一個標記,都傾注了他無數的汗水和智慧。此刻,丹朱的嘲笑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他捏著圖卷邊緣的手指骨節泛白,顯示出他內心的憤怒與壓抑。他強忍著怒火,目光堅定地看著丹朱,說道:“丹朱公子,這圖卷雖不華美,卻是關乎天下百姓生死的治水大計。這些線條和標記,是無數百姓脫離水患的希望。”
大殿之內,燭火搖曳,光影在朱紅的殿壁上詭譎跳動。丹朱慵懶地斜倚在榻上,白皙的麵容透著幾分驕矜與不耐,他撇了撇嘴,那份壓抑已久的刻薄終於如決堤的洪水,徹底流露出來,不再有絲毫遮掩。
“天下承平無事,何苦耗費民力搞這些河川勾當!汝耗費如此心力,做這無用之物!”丹朱刻意加重了“無用”二字,聲音冰冷而尖銳,如冰淩般在大殿四壁無情地反彈,直直敲打著禹的耳膜。
這話語,仿佛一道淩厲的寒風,瞬間將大殿內的溫度降至冰點。一陣死寂的寒流席卷了整座宮殿,連炭火盆中炭火的劈啪聲都顯得那般稀薄、微弱,仿佛也在這冰冷的氛圍中瑟縮。
跪在地板一角的內侍們,身軀瑟瑟發抖,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縮進地磚的縫隙裡,他們不敢發出一絲聲響,深恐這暴風雨般的氣氛將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正在為丹朱輕揉腳踝的另一名侍女,手指不自覺地停頓了片刻,她的呼吸也變得極為微弱,大氣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