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城頭的風,裹挾著初秋的冷意和濕漉漉的雨腥味,撞在青銅甲胄上,發出沉悶的低鳴。雨水,冰冷而固執,沿著甲葉上精密的饕餮紋與雲雷紋蜿蜒流淌,在啟的腳邊積成渾濁的水窪,又順著石縫悄然滲入城牆深處。青銅甲冰寒刺骨,內襯的葛布早已濕透,緊貼肌膚,帶來陣陣令人心悸的涼。他卻渾然未覺,如同一尊浸透的銅像,矗立在風雨飄搖的城堞之後。
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雨幕,遠方,叛軍大營的篝火如同鬼魅的獨眼,在密雨編織的簾幕後忽明忽暗,掙紮著,喘息著。那火光不再是溫暖的象征,而是貪婪的獸瞳,蟄伏在泥濘與黑暗中,覬覦著這座象征王權的城池,覬覦著他腳下這片名為“夏”的土地。每一次火光搖曳,都仿佛野獸在低咆,拉扯著他緊繃的神經。
身後傳來刻意沉重的腳步聲,踩著積水,吱嘎作響。泥漿沾汙了向來整潔的皮靴,一路蔓延到小腿,顯得分外狼狽。
“王上,”姒玉的聲音低沉,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他走到啟側後方一步的位置站定,雨水順著鬥笠的邊緣滴落,打濕了他的肩膀。“武觀……又派使者來了。”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用詞,最終還是吐出了那無法回避的挑釁,“還是那句話——要您退位,還政於民。”
啟沒有動。甚至連目光都未曾從那些飄搖的營火上收回。他隻是緩緩抬起被雨水衝刷得冰冷的手,握住了斜挎在腰間的劍柄。觸手冰涼,卻奇異地讓內心翻湧的潮水稍歇。他解下佩劍,劍鞘是上好的烏木所製,漆麵被雨水浸潤得溫潤黝黑,水珠沿著鞘身簌簌滾落。
“開山”。
這兩個古拙的篆文刻在靠近劍顎的位置,如同無聲的誓言。這不是一把尋常的殺伐之器,而是凝聚了信仰與責任的重器。啟的手指指腹,緩慢而鄭重地撫過劍脊。那上麵,繁複而清晰地銘刻著九州水係圖——河道蜿蜒如龍,湖泊點綴如星,山勢起伏連綿。每一筆刻痕,都仿佛是他父親禹王雙足丈量、雙手開鑿的印記,是汗水與血淚的凝聚。指腹在那些精密的凹痕中摩挲,冰冷粗糙的觸感之下,啟仿佛能聽見滔天的洪水之聲,看見父親手持耒耜,屹立於風口浪尖的身影,感受到那份足以改天換地的堅韌與孤獨。
“第幾個了?”啟的聲音從青銅獸麵覆下傳出,低沉而平穩,像遠處滾過的悶雷,分辨不出任何情緒,卻壓得姒玉喉頭發緊。
“第七個,王上。”姒玉的聲音更低了些,幾乎被雨聲吞沒。他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雨水混著冰冷的氣息灌入口中。“這次……這次送來的是……”他猛地吸了口氣,仿佛那個物件帶著無形的重量,“……是二公子的玉佩。”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風聲、雨聲、遠處依稀傳來的軍營號角聲,都瞬間遠去、模糊,隻剩下心臟在胸腔裡沉重地撞擊,一聲,又一聲,如同困獸撞擊著囚籠。
雨水打在“開山”那冰涼的青銅劍脊上,發出清脆而細碎的聲響,叮叮咚咚,敲擊著絕對的寂靜。
啟的手,穩穩地握著劍柄,紋絲不動。但那撫摸著九州紋路的手指,卻微微蜷縮了一下,停頓在代表豫州的那條象征性河流上。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青銅甲葉發出沉悶的摩擦聲。雨水沿著他輪廓分明、如刀削斧鑿般的臉頰滑落,流過緊抿的薄唇,彙入盔甲領口的縫隙。他那雙深邃如淵、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沉沉地投向姒玉雙手捧著的物事。
那是一枚青玉蟠龍佩。玉質上乘,溫潤含光。巧匠雕琢的蟠龍栩栩如生,隱有騰雲之勢。然而此刻,那本應通透無暇的青色,卻被刺目的、已然凝固的暗紅色汙跡所浸染,龍目亦因之顯得猙獰而悲愴。玉佩下方,四個莊重的篆字隱約可見——“持中守正”。
這塊玉,曾是啟親手所選,在次子武觀行及冠之禮時賜下。他清晰地記得那日的陽光多麼和煦,少年初成的武觀眼中閃爍著怎樣的激動與驕傲,他將玉佩鄭重係於腰間的姿態是何等意氣風發。
冰冷的雨水鑽進啟的內襯,寒意刺骨。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深處湧動著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疲憊與痛苦。雨滴沿著他濃密的睫毛滾落,砸在下頜的甲片上,如同無聲的淚。
“人呢?”兩個字,從喉間擠壓出來,帶著沉重的沙礫感。
姒玉的左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沉默了一息,抬起右手,做了一個極其迅捷而淩厲的、手掌下劈的動作。
斬首。
第七個使者,用生命和這塊染血的玉佩,送來了最後的通牒和刻骨的羞辱。
啟深深吸了一口混著雨水、泥土和鐵鏽腥味的空氣,那股冰冷直達肺腑,卻也暫時凍結了心底翻騰的岩漿。
七天。僅僅七天前。
他最寵愛、也最寄予厚望的兒子——武觀,竟聯合著那些曾被大禹和他自己以懷柔之策安置、蟄伏已久的有扈氏餘孽,在西河之地悍然舉起了叛旗。那些如同瘟疫般散播的檄文,用華美而煽動的辭藻,控訴著“夏後氏”的獨斷專行,標榜著自己是在“還政於民”,是要恢複那傳說中的、“天下為公”的堯舜禪讓古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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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句,在啟聽來,不啻於最惡毒的詛咒。
他太了解這個兒子了。從小,武觀便展現出了遠超常人的聰慧和膽魄,思維敏捷,見解深刻。然而,在這耀眼的光芒之下,卻掩藏著一顆過於極端、過於激烈、甚至是偏執狂妄的心。當年甘澤之戰,他初露鋒芒,力主將有扈氏趕儘殺絕,寸草不留,以免後患。啟記得自己那時的震怒與憂慮,他嚴厲斥責了武觀的提議,堅持推行“以德化之”的安置策略。他曾以為時間會磨平兒子的棱角,會讓他理解“懷柔”背後的深意。
哪曾想,時隔多年,這份被深埋的、未曾被疏導的偏執與狂熱,竟如地底噴發的火山,裹挾著積年的怨氣,釀成了這場撼動國本的滔天大禍。
姒玉上前一步,雨水沿著他的鐵盔邊緣流下:“王上,城防加固業已完成,各營將士士氣可用,隻等您一聲令下。是否要派一旅精兵,夜襲敵營,焚燒糧草?挫其銳氣,亂其軍心?”
啟的目光從那染血的玉佩上移開,重新投向雨幕深處那些閃爍不定的獸瞳。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再次撫過“開山”劍脊上的九州紋路,如同撫摸著這片遼闊大地的脈絡。
許久,雨水洗刷著青銅的冰冷,也似洗去了他眼中最後的遲疑與猶豫。
“不必。”啟的聲音陡然變得像被雨水打磨過的石頭,冷硬而堅決。他手腕一轉,沉重的“開山”寶劍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精準地滑入烏木劍鞘之內。
“明日決戰。”
仿佛是一個無聲的號令,伴隨著啟鏗鏘的命令,西河城牆上林立的火把,開始一盞接一盞地,按照某種既定的次序,無聲熄滅。
黑暗,如同潮水,瞬間吞沒了城牆上的輪廓和人影。最後一點光芒褪去,雨夜的濃墨重彩將萬物裹挾其中。隻剩下啟一人,如孤峰般立在濕漉漉的黑暗中央,青銅甲胄在微弱天光下泛著冰冷幽微的光澤。
冰冷的雨水拍打著臉頰,啟卻渾然不覺。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一個早已遠去的畫麵: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細軟的葛布衣裳,趴伏在他的膝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盛滿了好奇與崇敬,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軟糯的聲音催促著:“父王父王,再說說爺爺治水的故事嘛!那個大龍……那個大龍最後真的鑽到地下去了嗎?”
那時孩子的眼睛,那麼亮,那麼清澈,像極了綴滿蒼穹的夏夜星辰,純淨得能映出整個宇宙的輝光。
而現在……
“為什麼要造反呢,觀兒……”一聲低低的、浸透了無儘苦澀與困惑的自語,從啟緊抿的唇間溢出,瞬間便被無邊的風雨呼嘯聲徹底吞沒,未留下一絲痕跡。隻有冰冷的雨水,依舊衝刷著他沉重的甲胄,如同衝刷著一座孤寂的山巒。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粘稠沉重。雨水在午夜時分終於收儘了最後一滴,留下濕透的世界在寒風中簌簌發抖。泥土與血腥混合的氣息提前彌漫開來,取代了雨後清冽的草木香。
夏軍早已肅立在西河城下寬闊的平原之上。黑夜中,兵戈如林,沉默無聲。一萬兩千名披甲精銳,連同輔助的兩千徒卒,組成堅固的方陣:前鋒銳士長戈森然,兩翼輕裝持戟矛手屏息以待,中軍方陣由高大強健的戰車護衛,後方則是隨時準備上前搏殺的敢死銳卒。每一柄青銅戈、矛、戟的鋒刃,都映著破曉時分那慘淡稀薄的天光,折射出千萬點冰冷刺目的寒芒。
“嗚……嗡……”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驟然撕裂寂靜,在濕冷的空氣中震蕩開去。
沉重的西門吊橋緩緩降下,砸在護城河的爛泥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啟騎乘著一匹烏騅神駿,從城門洞中踱步而出。他沒有戴象征威嚴的頭盔,濃密夾雜著銀絲的黑發,被風吹得有些散亂地貼在英武冷峻的臉頰邊。這張臉,棱角分明,眉弓如削,尤其是那雙沉靜中蘊藏雷霆的深邃眼眸,與他的父親禹王有著七分神似,如同一個時代印刻下的不朽麵容。
陽光艱難地撥開厚重的雲層,斜斜地照射下來,恰好照亮了他不戴盔的首級,也照亮了他身後隨風獵獵作響、威嚴肅殺的玄色王旗——那上麵用金線繡著的“夏”字和騰蛇圖騰,在晨光中熠熠生輝,訴說著不容置疑的王權。
他緩緩策馬前行,馬蹄踏在泥濘的土地上,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目光掃過一張張在晨光中或堅毅、或緊張、或決然的麵孔。他們來自九州不同的方國部落,許多人身上還帶著治理水患、開墾荒田的痕跡,黝黑的膚色,粗糙的大手,眼神裡既有對王者的敬畏,也有對家鄉妻兒安危的憂慮。啟的心臟微微收縮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這張臉,在此時此地,已不僅代表個人,更代表著父親“定鼎九州”的偉業,代表著“夏”這個嶄新王朝的延續。
“王上!”負責王旗車駕的禦者低喝,提醒他保持陣型,以免為流矢所傷。啟微微點頭,勒住了韁繩,停在陣列之前,靜靜等待著命運對手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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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麵叛軍營地亦響起刺耳的鼓噪和號角,營門洞開,黑壓壓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泥流,開始湧出、列陣。他們的裝備參差不齊,有扈氏餘孽多披掛陳舊雜亂的皮甲,手持石斧骨矛。但核心部分,是武觀親自掌握的、曾隸屬於王畿的精銳兵團,甲胄鮮明,戈矛整齊,透著一股剽悍之氣。陣列之中,一麵繡著“還政”字樣、底色駁雜的纛旗被高高舉起。
隊伍中心,一人策馬緩緩走出陣前。他穿著一身罕見的素白犀牛皮甲,沒有任何標識身份的玉飾或金器,隻用一條深色的布帶束著頭發,整個人顯得格外冷峭、叛逆,與對麵金光閃耀的王旗形成刺眼對比。
武觀。那個曾依偎在他膝頭聽故事的孩子,如今已長成與他比肩的高度。
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身影。顴骨因為極度的勞累或是某種無法排遣的激烈情緒而高高凸起,使得英俊的臉龐帶上了幾分嶙峋的狠戾。眼窩深陷,周遭布滿了青黑的疲倦痕跡,但那雙眼睛——那雙遺傳自父親和祖父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過火的寒刃,銳利、冰冷、布滿血絲,帶著不顧一切的狂躁與絕然,死死釘在啟的身上。
“父親。”
隔著百步之遙,隔著冰冷鋒銳的武器陣列,隔著難以逾越的血與火的鴻溝,武觀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陣前短暫的靜默。沒有激動,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耗儘心力後的、空洞的平靜,帶著一種殘忍的審視。
“您老了。”
啟握著韁繩的手微微收緊,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沒有去反駁這簡單的陳述,因為那是事實。歲月的風霜、國事的重壓、尤其是這七日的煎熬,確如刀鑿斧刻般在他的麵容和心頭上留下了印痕。他的目光卻如鷹隼般,在兒子身上逡巡。那身素甲襯得他身形愈發單薄,臉上有不健康的蒼白,唇色也異常淺淡。最終,啟的目光落在了武觀握著韁繩的左手上。那隻手戴著露指戰技用的銅護手,但無名指的位置明顯缺失了一截。
他的心臟被猛地攥住。
——那還是十二歲時的盛夏。在鑄造司玩耍的小武觀,不顧勸阻,好奇地想推動一尊剛鑄好、還未完全冷卻的青銅鼎。鼎身傾斜,冰冷的邊緣瞬間無情地壓斷了他的左手無名指。劇痛之下,他死死咬住遞過來的布條,小臉憋得通紅,額上青筋暴起,卻硬是一聲不吭,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啟衝進鑄造司時看到的,就是那個被劇痛折磨得發抖、卻固執地咬緊牙關、眼睛裡滿是倔強淚水的孩子。那畫麵,曆曆在目。
歲月流轉,物是人非。當年的斷指孩童成了今日的反叛者。而那不肯示弱的倔強,如今似乎已蛻變成一種更可怕、更決絕的東西。
“為什麼?”
啟終於開口。他的聲音沉厚如滾過原野的悶雷,壓過了戰場上所有細微的雜音。他拋卻了所有的君主威嚴和父親威嚴,隻剩下一個飽受煎熬的靈魂,一個渴望知道根本緣由的困惑者。
武觀先是一怔,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誕的笑話。他的嘴角猛地向上扯動,發出一陣短促而尖銳的笑聲。那笑聲越來越高亢,漸漸帶上了癲狂的意味,在肅殺的戰場上回響,令人毛骨悚然。
“為什麼?哈!父親,您到現在還在問為什麼?!”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扭曲的麵容上儘是刻骨的怨毒和諷刺,“因為您太軟弱了!軟弱得讓祖宗蒙羞,讓強敵恥笑!有扈氏在甘澤膽敢舉兵作亂,是謀逆!本該滅其族、斷其種!您卻婦人之仁,說什麼‘懷柔’,把他們像狗一樣養著!結果呢?這些喂不飽的白眼狼成了今日之患!東夷蠻子年年叩邊,劫掠我們的村邑,擄走我們的婦孺,燒毀我們好不容易開墾的田土!您堂堂大夏之王,除了口頭的安撫和送些布匹粟米去‘感化’那些茹毛飲血的畜生,您做了什麼?!忍讓!還是無底線的忍讓!”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劍,那同樣是王畿武庫所出的上好青銅長劍,在晨曦中劃過一道淒冷的弧光,直指蒼穹,仿佛要刺破這片壓頂的陰雲。
“看看您治下的江山!夏後氏立國不過二紀,卻像個四處漏風的破篩子!九牧諸侯,麵服心不服,暗中勾連串聯者不知凡幾!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內有碩鼠齧噬根基!這所謂的王朝根基,哪裡配稱‘九州鼎定’?!它虛弱得如同洪水衝刷過的朽木!我武觀起兵,清君側?不!我是要挽救它!用鐵與血,將它重新鑄成一塊牢不可破的巨石!讓它真正配得上祖父嘔心瀝血開創的基業!”
歇斯底裡的咆哮如重錘般砸在啟的耳膜上。軟弱?忍讓?懷柔?在武觀眼中,所有基於長遠、基於人性、基於“疏導”的仁政,都成了致命的昏聵!他想起父親大禹臨終前骨瘦如柴卻仍緊握他手時的囑托,那雙洞悉了治水與治世相通之理的眼睛:“啟兒……水勢如民心,堵之愈激,潰之愈狂……王者之道,在疏導……如導百川歸海……切記,切記……”現在,麵對親生兒子的尖銳指控和徹底的否定,那份以無數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教誨,在此刻血染的戰場上,竟顯得如此單薄無力,蒼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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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握著韁繩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他幾乎要勒得坐下神駿人立而起。胸腔裡翻騰著怒火、悲痛、被曲解的無奈和看到兒子完全悖離信條的驚悸。他強行壓下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厲喝,再次開口時,聲音因強抑情緒而更加低沉,如同在懸崖邊緣滾動著碎石:
“武觀,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每一個字都像在打磨著心口的傷痕,“放下武器!你……還有你身後這些受蒙蔽的將士……現在放下武器!隻要放下……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你還是……我的兒子……”最後一個詞,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耗儘了他最後一點偽裝的力氣。
“放下武器?!”武觀的笑聲更加瘋狂,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晚了!太晚了,父親!從我第一次向您痛陳利害、主張以雷霆手段肅清內憂外患而被您斥責為‘暴虐’的那一刻起!從我眼睜睜看著邊民被擄掠劫殺而您的‘懷柔’換來的隻是變本加厲的欺淩時起!從我不得不獨自吞下這山河將傾的絕望時起!這一切,就早已注定!”他那雙布滿血絲、如同燃燒著地獄火焰的眼睛死死鎖住啟,“今日!要麼您識時務,下詔退位,安心去做那無為而治的‘聖王’,讓我來用鐵腕重塑這積弊深重的天下……”
他的手臂猛地揮下,青銅長劍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呼嘯!
“要麼——就用血,來決定這江山的氣運!!”
話音未落!
“咚!咚咚咚咚咚!!!”
叛軍陣中,戰鼓毫無征兆地、以遠超正常戰時號令的瘋狂速度擂響!那鼓點密集、狂暴、毫無章法,如同催命的厲鬼在敲打著獸皮大鼓,瞬間將戰場凝固的氣氛徹底撕裂!
“殺啊——!!!”
就在這突如其來的鼓噪嘶吼聲中,叛軍陣列的側翼驟然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一支早已蓄勢待發的精銳騎兵,如同黑暗中躥出的毒蛇,馬蹄翻起大片大片的泥漿,竟不顧戰前對話的禮儀規矩——這本是古老戰場上心照不宣的神聖默契——殺氣騰騰地疾衝而出!
這支騎兵人數約在五百之眾,甲胄精良,馬匹雄駿,顯然是武觀蓄養已久的心腹死士!他們目標極其明確,借著突擊的距離和己方步卒陣列的掩護,如同一支銳利無比的鑿子,凶猛地、直接地捅向夏軍方陣薄弱的左翼!試圖一舉鑿穿,擊潰夏軍尚未完全穩固的陣腳!
“無恥!”
“保護王上!!”
夏軍陣中驚怒的吼聲瞬間炸響!將領們目眥欲裂。任誰也未料到武觀竟真的膽大包天至此,連基本的陣前禮儀都徹底踐踏!夏軍左翼措手不及,許多士兵還在驚愕中握著長戈,眼睜睜看著那裹挾著亡命之勢的鋒銳騎槍直撲而來!
啟隻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氣直衝頭頂!所有父子間的猶疑、痛苦、掙紮,在這赤裸裸的背叛和徹底的倒行逆施麵前,被瞬間碾碎!隻有怒!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
“開山!”嗆啷龍吟!
啟右手猛力一拔,沉重的青銅闊劍瞬間出鞘!劍身古拙,卻帶著一種開山辟地的煌煌威勢!光芒在他眼中暴閃,他要下令!他要親自率領中軍精銳迎上去!將這悖逆之子狠狠踩入泥濘!
就在他劍指前方,將要發出衝鋒號令的千鈞一發之際,異變再生!
那支如毒龍般刺向夏軍左翼的叛軍騎兵先鋒,在堪堪要撞上夏軍倉促結起的盾陣之時,領頭的幾騎突然猛地勒住韁繩!疾馳的戰馬在泥濘中劃出巨大的劃痕,發出痛苦的嘶鳴!
緊接著,這支叛軍騎兵主力竟在高速衝鋒中硬生生來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近乎九十度的急轉向!他們沒有攻擊近在咫尺的夏軍左翼,反而調轉馬頭,長矛平舉,如同發瘋的公牛,轟然撞向了自己人的、原本作為掩護的側翼步兵陣列!
“怎麼回事?!”
“他們瘋了嗎?!”
“敵襲!是敵襲!!”
叛軍整個左翼頓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和徹底的崩潰!毫無防備的步卒陣列被自己人的戰馬瘋狂踐踏、衝散!長矛捅穿了皮甲,鮮血瞬間從擁擠的人堆中噴湧而出!慘叫聲、怒罵聲、骨骼碎裂聲、兵器碰撞聲驟然交織成一片恐怖的死亡樂章!整個叛軍陣線如同一塊被自己人捅穿了一個巨大窟窿的布帛,開始劇烈抽搐瓦解!
“是伯益大人!!”一直護衛在啟身側,緊張地關注著戰局的姒玉,突然爆發出驚喜交集、幾乎要破音的嘶喊,猛地指向側翼戰場,“王上!您看!是伯益大人!他……他帶著塗山的舊部!他們來援了!!”
啟的心臟猛地一跳!難以置信地望向那片混亂血腥的戰團!
隻見在叛軍混亂不堪的側後方,一支規模不大、裝備卻極為簡陋的隊伍,如同地底湧出的怒濤般,正凶猛地卷入叛軍側腹!
為首者,是一位白發蒼蒼、身軀卻依舊挺直如鬆的老者!他未著全甲,僅在胸前掛了半幅熟牛皮護心鏡,披散著花白、被雨水汗水浸透的頭發,手中揮舞著一柄樣式極其古老、斧麵寬厚的青銅石斧!那斧刃上布滿著深深淺淺的磕碰缺口、磨損痕跡,像飽經風霜的古樹年輪,正是當年大禹王親率萬民開鑿龍門、疏浚九州時,無數工匠使用的開山石斧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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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益!
這位傳說中曾與大禹並肩治水、德高望重的元勳,這位因主張延續更古老“禪讓賢者”之製而最終被啟登基所取代、被許多人認為早已退隱山林、甚至對夏啟心有怨懟的先朝老臣!此刻竟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因憤怒而扭曲,一雙老眼噴射著灼熱如熔岩般的怒火!
他身後,緊跟著數百名漢子。他們大多衣衫襤褸,有的甚至打著赤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和血泊裡!他們手中的武器千奇百怪:沉重的木耒、磨尖的石鋤、沉重的夯土石槌、伐木用的粗糙銅鉞、甚至還有堅韌的粗藤編織成的盾牌!沒有任何統一的製式裝備,也沒有整齊的陣列。
但這群人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卻比任何裝備精良的軍隊都要可怕!那是數十年、上百年與洪水搏鬥、與山川角力鑄就的、深入骨髓的粗獷、堅韌與同仇敵愾!他們沉默著,眼睛因憤怒而赤紅,口中發出沉悶如牛的低吼,如同下山尋仇的猛虎,悍不畏死地衝入混亂的叛軍陣中!
用沉重的石鋤砸碎皮甲包裹的腦袋!用木耒的長柄狠狠捅穿敵人的胸腹!用銅鉞劈開擋路的軀體!他們沒有任何技巧,隻有最原始、最直接、最暴力的搏殺!他們熟悉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處高低起伏!他們專門朝著沒有甲胄防護或者甲胄薄弱的扈氏餘孽,以及核心叛軍陣型被自家騎兵攪亂的縫隙衝殺!所過之處,血肉橫飛,竟硬生生將叛軍龐大陣線的側後撕開了一個不斷擴大的血肉豁口!
武觀親手構築的、看似牢不可破的叛軍陣營,在伯益這出乎所有人意料、精準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側後突襲下,在自家“叛變”騎兵造成的內部巨大混亂下,加之陣前核心指揮官的愕然失措——瞬間土崩瓦解!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夏軍左翼原本承受的巨大壓力瞬間消散!
“天佑大夏!”
“伯益大人神威!殺賊啊!!”
夏軍一方,短暫的驚愕瞬間化作了排山倒海的狂呼!壓抑了七日的恐懼和憤怒,終於找到了宣泄口!無數雙眼睛瞬間變得血紅!將領們嘶吼著,不等王命,紛紛指揮本部人馬,趁此千載難逢的良機,從正麵狠狠碾壓過去!
戰局,在電光石火間,徹底扭轉!
原本占據優勢的叛軍,腹背受敵,內外交困,如同被投入了滾燙油鍋的冰塊,劈啪作響,迅速消融崩潰!兵敗如山倒!士兵們失去了指揮,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慘叫聲、兵刃斷裂聲、投降的哀告聲、追殺時的怒吼聲……響徹整個西河原野!
啟本該立刻催動大軍,痛打落水狗,徹底碾碎武觀的反叛勢力。然而,就在這形勢一片大好、勝利唾手可得之際,他卻鬼使神差般地勒緊了韁繩。烏騅馬焦躁地打著響鼻,原地踏動,他卻死死盯住了戰場深處,那個在混亂風暴中苦苦掙紮的身影。
濃煙,血腥氣,卷起的漫天泥塵,使得視野有些模糊。但他依舊清晰地看到,武觀如同深陷在沼澤中的困獸,正騎在馬上,在完全潰散敗退的洪流中左衝右突,瘋狂地嘶喊著什麼,試圖收攏殘兵。他那身醒目的素甲上,早已濺滿了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人的鮮血,臉上滿是汗水和泥濘交織的痕跡,頭發散亂地貼在額角。他揮舞著長劍,一次次劈開擋路的、驚慌失措的自己人或夏軍,動作卻因為極度的狂怒、絕望和體力透支而顯得淩亂扭曲。
突然,武觀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燃燒殆儘的眼睛,猛地透過層層煙塵和廝殺的人群,狠狠地、直直地撞上了啟的目光!
那眼神!
啟的心臟仿佛被一支冰冷的投槍瞬間貫穿!
沒有失敗的不甘!沒有臨死的恐懼!甚至沒有瘋狂的怒焰!那裡麵盛放的,是一種近乎完全燃燒殆儘後的、灰白色的、純粹的倔強!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徹頭徹尾的絕望!那姿態,那眼神,與他十二歲那年,死死咬住布條、忍受斷指之痛時流露出的,一模一樣!隻是放大了千萬倍,注入了毀滅一切的決絕!
“傳令!”啟的聲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喑啞,像是砂紙摩擦過枯木,猛地炸響在左右準備追擊的將領耳邊。
所有將領都愕然望向他,不解其意。姒玉也焦急地望來。
啟深吸一口氣,那充滿血腥和硝煙的味道直衝肺腑。他抬起手,遙遙指向那個在潰兵洪流中掙紮的白色身影,聲音斬釘截鐵:
“全軍——生擒武觀!!”
他的聲音如同磐石投入激流,壓下戰場的喧囂:
“餘者——投降者——不殺!!!”
啟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夏軍瘋狂追擊的勢頭,也為那些早已膽寒、失去戰意的叛軍士卒留下了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