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擒王子武觀!投降不殺!!”
“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
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很快壓過了廝殺的喧囂,在廣闊而血腥的西河原野上回蕩。如同巨大的熔爐驟然冷卻,沸騰的血腥戰場被注入了某種奇異而強大的約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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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仍在負隅頑抗的叛軍核心,如同被投入寒冰,抵抗迅速瓦解。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如潮水般湧來卻不再濫殺的夏軍,聽著那清晰的招降聲,猶豫了片刻,終於成片成片地拋下了手中沾滿血跡的武器,匍匐在地。更多的扈氏餘孽和地方私兵則早已喪失了鬥誌,像被洪水衝垮的蟻穴,四散奔逃或直接跪地投降。
混亂的戰場中心,隻剩下武觀和他的十幾名心腹親衛,如同一葉被憤怒汪洋圍困的孤舟,在泥濘的血泊和層層疊疊的人牆中絕望地掙紮衝撞。
但大勢已去。
一個親衛被夏軍的長戈鉤中戰馬後腿,連人帶馬慘嘶著翻倒,瞬間被淹沒。
又一個親衛被數支長戟合力架開兵器,亂矛捅穿……
武觀身上的素甲殘破不堪,臉上濺滿血泥,汗水沿著散亂的黑發滾入眼眶,帶來陣陣刺痛。他發瘋般地揮舞著已經砍得卷刃的青銅劍,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一次次擊退撲上來的士兵。但包圍圈越來越小,刀槍劍戟組成的森然之林密不透風地擠壓著他最後的騰挪空間。
“武觀!放下武器!王命生擒!饒你不死!”夏軍將領在高處怒喝。
回答他的是武觀一道拚儘全力的弧光劈斬!一名靠得太近的盾牌手慘叫一聲,連盾帶手臂被斬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創口!
“放箭!射馬!”有軍官暴怒地下令。
嗖嗖嗖!數支勁矢帶著尖嘯精準地射向武觀胯下的戰馬!噗嗤!噗嗤!戰馬發出淒厲的長嘶,前蹄猛地跪倒,將馬背上的武觀狠狠摔入泥濘之中!
不等他掙紮起身,七八支帶著倒刺的鉤索如同毒蛇般從不同方向甩出!噗噗幾聲悶響,鉤索或纏住他的手臂,或鉤住他破碎的甲葉!幾條大漢同時發力猛拽!
“呃啊!”武觀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如同被蛛網捕獲的獵物,四肢被緊緊鎖死,再也無法動彈分毫。沾滿血汙的青銅劍哐當一聲脫手,滾落泥潭。
幾個如狼似虎的夏軍銳卒猛撲上去,將他死死按住,沉重的青銅鎖鏈瞬間纏繞上他的手腕腳踝,勒入皮肉。
他被拖著,幾乎是提離地麵,狼狽不堪地押向那麵高高飄揚的“夏”字王旗下。
戰場在這一刻,詭異地安靜了大半。隻有未儘的硝煙和濃烈的血腥味在風中翻滾。
啟早已下馬,靜靜站在那裡,如同一塊沉默的界碑。姒玉與伯益左右侍立。伯益手臂上纏著浸血的布帶,白發散亂,臉上血跡汗水和泥漬混合,但身板依舊挺直,眼神銳利如昔,緊盯著被拖過來的武觀。
“跪下!”押送的士兵厲聲嗬斥,同時猛踹武觀腿彎。
武觀一個趔趄,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混雜著泥濘和血漿的土地上,濺起的泥點沾染了啟皮靴上精致的紋飾。鎖鏈嘩啦作響。
但他猛地昂起頭,脖頸因用力而青筋暴突,蒼白的臉上沾滿汙泥血塊,隻有那雙眼睛,燃燒著最後的不屈火焰,死死瞪著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的啟。
他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那血沫啪嗒一聲,落在啟腳前的泥地裡。
“嗬……”他艱難地喘著粗氣,聲音因為受傷和鎖鏈的壓迫而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在往外蹦著碎裂的骨渣,卻清晰無比地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贏了?好……好啊……夏王陛下……威風八麵,雄武無雙!要殺要剮……隨你便!”他猛地揚起下巴,露出脖頸的線條,仿佛在邀請那致命的刀鋒,“但彆想……彆想……我會認錯!!”
那決絕的姿態,那毫無畏懼的眼神,如同一把生鏽的鈍刀,狠狠地在啟的心頭反複拖割。他緩緩抬起手,帶著一絲幾乎是下意識的憐憫,想要拂去兒子臉上那刺目的汙泥,想要……想要觸碰一下那似乎還殘留著幼年溫軟的輪廓。
但他的手隻抬到一半。
武觀如同被最惡毒的毒蛇觸碰,渾身猛地一顫,極其激烈地扭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瞬間充滿了滔天的恨意和一種被羞辱的狂怒,死死避開父親的手!
那隻懸在半空的手,僵硬了。雨水早已停歇,但啟卻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冰冷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凍結了他的動作,凍結了他胸腔中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溫情。
“帶下去。”啟收回了手,聲音疲憊得像跋涉了萬水千山,每一個音節都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關在西河地牢……最深的那間石室。”
“王上!”幾位一直侍立在旁、剛剛經曆血戰的本家宗室將領立刻同時單膝跪下!其中一人,是夏王族掌管刑法的司馬,須發戟張,激動地抬起頭,聲音鏗鏘:“武觀豺狼心性,悖逆人倫,舉兵作亂,禍亂宗廟!此乃十惡不赦之大罪!當國法昭昭!按祖宗所定《禹刑》,謀逆者,皆應明正典刑!當眾梟首!夷其三族!以儆效尤!以安天下之心!請王上速速決斷!勿使奸佞有再生之機!”
“請王上明正典刑!”其餘幾位將領齊聲附議,聲音在空曠下來的戰場上回蕩,帶著森然的鐵血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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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布滿血汙卻激動異常的臉龐。他們說的沒錯。法度就是法度。謀逆弑父,在任何時代,都隻有一條絕路。尤其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幾乎動搖國本的叛亂,亟需一場嚴厲的清算來重振王綱,威懾四方。任何姑息,都可能被視作軟弱,引發無窮後患。
啟的目光又緩緩移向另一邊。
老臣伯益站在那裡,沉默地看著他,花白的胡須上還沾著血漬。他沒有說話,但那雙閱儘滄桑、如同深潭的眼睛裡,沒有逼迫,隻有沉重而複雜的憂慮和一種無聲的探詢。更遠處,是正在打掃戰場的士兵。許多人正在拖走屍體,救助傷員。夏軍士兵在將那些氣息尚存的叛軍傷兵抬到一邊,敷上粗陋的草藥。更有一些從附近村邑趕來的普通農夫,他們不顧滿地血汙,神情悲戚而莊重地跪倒在泥濘中,小心翼翼地合上一具具倒斃在自家土地上的、無論敵我屍體的眼睛,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福。那虔誠的姿態,如同在對待易碎的珍寶。
這一幕,像一根微小的針,刺中了啟心中某個被層層鐵甲包裹的柔軟角落。這些最底層的、真正構成這片大地根基的庶民,他們不想看見無休止的殺戮,無論是為了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們所求,不過是一個能在田埂上安心勞作,在夜晚能闔家團聚的太平。
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回頭,再次看向那幾個跪地請命的將領。他的視線仿佛穿過了他們的臉龐,看到了更深、更遠的東西。
“王法如山,孤自然深知。”啟的聲音異常沙啞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辯的最終裁決力,“但……”
他停頓了很久。寒風卷過荒野,嗚咽著,像是無數冤魂的低泣。
“……帶下去吧。”啟最終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不再看任何人的反應,轉身,一步一步,極其沉重地朝著那座在血與火中幸存下來的西河城牆走去。那背影,仿佛比整場戰爭還要沉重,如同背負著千山萬水前行。
暮色四合,給飽經戰火摧殘的西河城塗上一層蒼涼悲壯的赭紅。
啟獨自一人來到地牢。石階盤旋向下,帶著刺骨的寒意。濃烈的黴味混雜著淡淡的血腥氣和鐵鏽味,以及無處不在的、絕望掙紮留下的肮臟穢物的氣味撲麵而來。守衛的銳卒看到啟,默然無聲地退開,沉重的牢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關閉,隔絕了最後一點外界的光源。
火把的光芒在地牢深邃曲折的通道裡跳躍,將巨大的、扭曲的影子投向兩側粗糲、常年滲水的石壁,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最深處的那間石室,沒有天窗,隻有碗口大小的通氣孔。沉重的青銅柵欄上鏽跡斑斑。
武觀就靠坐在冰冷的牆角。手上腳上依舊銬著重鐐,手腕處因長時間的扭動掙紮而皮開肉綻,凝結著暗紅的血痂。他身上的素甲早已被強行剝去,隻剩下一件單薄的、被撕扯得破爛的葛布囚衣,勉強蔽體。臉上、手臂上裸露的皮膚布滿了青紫瘀傷和擦痕。但他依舊緊抿著嘴唇,倔強地側著頭,將臉埋在陰影裡,不肯看向火光的方向。
啟沒有說話。他揮手示意角落裡的侍衛暫時退出。然後走到石室中央唯一一張粗糙的石凳旁,輕輕拂去上麵的塵埃,坐了下來。
沉寂。隻有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鐐銬鐵鏈偶然晃動時的輕微聲響,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滴水聲。
啟的目光掃過這個牢房。四壁光禿禿的,隻有地麵因滲水而顯得特彆濕滑陰冷。他仿佛能看到兒子被押解進來時瘋狂的掙紮,那鐐銬在石壁上留下的深深刮痕和點點暗紅血跡。
他緩緩地從懷中取出一個被葛布包裹嚴實的物品。這葛布也早已被雨水浸透過一次,此刻乾硬粗糙。他打開一層層的包裹。
裡麵顯露出的東西,與這冰冷血腥的地牢格格不入。
那是一把小小的木鏟。木質早已泛舊發暗,手柄光滑,顯然是多年摩挲的痕跡。鏟身用磨製過的硬木削成,雖簡單,卻打磨得十分圓潤,幾乎沒有了棱角。
啟小心地托著這把小木鏟,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他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圓潤光滑的手柄。
“記得嗎?”啟的聲音很輕很輕,帶著一種久遠的、幾乎穿越了時光的溫和,如同溪水流過光滑的卵石,“那時……你還隻有……約莫這麼高……”他用手在膝蓋旁比劃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的,是難得的溫情回憶,“才剛過五歲生辰不久吧……”
他頓了頓,仿佛在整理遙遠的思緒。
“……你總吵著……鬨著……一定要跟著我去治水。”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石壁,看到了陽城王宮那溫暖陽光下的小小身影,“滿地打滾,抱著我的腿不放……哭得臉都花了……”說到這裡,啟的嘴角竟微微彎了一下,那是一個無比苦澀的弧度,“沒辦法……我就去木匠那裡討了塊結實的棗木,琢磨著……給你做了這個……”
他輕輕將那把小木鏟放在冰涼、沾著濕氣的石地上。那微弱的光線,恰好照亮了鏟麵一側,一個用尖銳石器刻出的、稚拙扭曲、勉強能認出是個“觀”字的小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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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的時候……你歡喜得跟什麼似的……滿王宮的跑……嘴裡喊著:‘開河咯!開河咯!我要和父王去開一條比爺爺還大的河!’……”啟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個字都浸透了厚重的回憶,“小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能照亮整個宮殿……”他抬起頭,目光落在牆角那個如受傷野獸般蜷縮的身影上,“怎麼現在……反而要毀掉……父親……和爺爺……用一生……用多少性命……才奠定的……根基呢?”
最後幾個字,輕得幾乎隻剩下氣息。
死寂在小小的石室中彌漫開來,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火把的光暈在武觀低垂的臉上跳躍,描繪出他緊閉的雙眼和微微顫抖的嘴唇輪廓。
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是彈指一瞬。
“我……”武觀的聲音突然響起,極其嘶啞艱澀,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沒有想毀掉……”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被鐐銬限製的身體因激動而繃緊,“我隻是……隻是想讓它……更堅固……”
“堅固?”啟的目光猛地凝住,緊緊鎖住兒子黑暗中模糊的側影。
武觀的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低沉的咆哮聲,像是困獸的最後掙紮:“對!堅固!!就像爺爺的息壤神土一樣堅固!!洪水滔天又如何?!鐵石高牆,一土障之!萬世永固!!”他猛地抬起頭,轉向啟的方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駭人的、近乎偏執的光芒,“可是您!您是怎麼做的?!您放走了豺狼!豺狼緩過勁來就會反噬!您放縱了野人!他們隻會覺得夏後氏軟弱可欺!您把那些懷有異心的方國首領奉若上賓!給他們土地!給他們人口!可他們在笑!在笑我們軟弱!!在暗中勾結!等待時機!”
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
“九州……九州像個漏水的破船……到處是窟窿!到處在滲漏……我隻想堵住它!用最堅實的泥土……用血……用火!把它牢牢地堵死!用鐵一樣的律法!讓所有人知道!背叛夏後氏!背叛這來之不易的江山!隻有一個下場——死!死絕!死得乾乾淨淨!就像當年……洪水退去後露出的磐石一樣!!讓它真正牢固!永世長存!這難道不是對祖父……最好的……守護嗎?!!”
石室中回響著武觀嘶啞瘋狂的咆哮和他壓抑不住的喘息聲,以及鐐銬因他激動而劇烈晃動發出的嘩啦聲響。
啟怔怔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如同被萬鈞重錘狠狠擊中胸膛!所有的憤怒、不解、傷心,在這一刻都如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巨大的、冰寒徹骨的震撼與……明悟。
他終於穿透了那層狂暴弑父的表象,觸到了武觀內心深處那扭曲的、近乎黑暗殉道者般的執念!
不是野心!不是貪婪!不是對權位的赤裸覬覦!
而是……守護!
一種被極致扭曲的、病態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武觀,這個被啟自己因懷柔政策而放虎歸山的隱患所刺傷、被異族襲擾而目睹邊民慘象所激怒、被強大王權之下潛藏的不臣之心所恐懼的兒子,他從心底深處,真的相信——隻有最暴烈的鐵血,隻有最徹底的毀滅異己,隻有用死亡的恐怖牢牢禁錮這片大地,才能真正“守護”他父親和祖父用生命換來的江山!如同當年他的祖父鯀用息壤硬生生築起萬丈高堤,想以此鎖住洪水一樣!武觀想做的,就是用人血與鐵律,為這王朝築起一道他認為不可逾越的鐵壁!
他心中的“治水”,不是疏導,不是歸化,而是用最強的力量,進行一場徹底的、殘酷的堵塞!
啟緩緩站起身。石室並不寬敞,他隻是向前微微邁了一步。
他看著兒子那雙因過度激動和絕望而赤紅、卻帶著不容置疑執拗的眼睛。他沒有再試圖去觸碰他,隻是低下頭,再次看了一眼靜靜躺在冰冷石地上的那隻小木鏟。
“堅固……”啟的聲音極其低沉,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武觀的心頭,“不等於……暴力。”
他的目光抬起,如同灼熱的銅水,直直地烙印在武觀臉上。
“真正的堅固……是像你爺爺用疏導之法,馴服奔湧咆哮的江河那樣……”啟的聲音裡蘊含著山河般的重量,“不是因為壓服而不得不沉默的表麵靜止……而是能從內心彙聚、接納……千條萬壑之流……百流奔湧……卻最終……能……以廣闊之姿……容之、導之、安之……使其不橫溢!使其不潰決!使其……成為沃野千裡的血脈!……而不是靠堤壩隔絕……用恐懼去維係……那虛假的‘太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劇烈喘息、眼神似乎有了一絲無法言明波動的兒子,不再言語。轉身,一步一步,走向沉重的牢門。火光將他的背影拉長,投射在潮濕的石壁上,巨大而沉默。
就在啟的手即將拉開青銅柵欄門的刹那,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極其細微。
帶著一種幾乎被壓抑到了極限、像風中燭火般微弱不堪、又仿佛耗儘了所有力量的……破碎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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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啟拉門的手,猛地頓住了,懸停在冰冷的青銅門環上方。
手背上,一根凸起的青筋在劇烈地跳動。
他沒有回頭。一絲都不敢回頭。
因為他怕。
怕兒子看到他臉上此刻洶湧滑落、無法抑製的、滾燙的淚水。
而那淚水,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緊握劍柄的手背上。
三日之後,西河城外。
天空出奇地晴朗,瓦藍如洗。陽光明媚地灑在遼闊的原野上,努力掩蓋著戰場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血色與殘骸。新土的氣息彌漫著,混雜著焚燒屍骨留下的淡淡焦糊味和驅邪辟穢用的香茅草燃燒的煙靄。
一座九層土壇高築在戰場邊緣地勢較高的地方。土壇完全用潔淨的黃土反複夯打壘砌而成,莊嚴、肅穆、方正。每一層邊緣都整齊地排列著代表四方的青、赤、白、玄四色土,象征著王權對九州的掌控。壇頂平坦開闊,中央矗立著最為神聖的祭器——一塊通體黝黑、未經雕琢卻天然帶著沉雄氣度的巨大玄圭石。它如同大地之心,靜靜矗立,無聲地訴說著天命所歸。
壇下,黑壓壓一片。浴血歸來的夏軍將士、西河城的百姓、從附近邑落趕來的民眾,無不屏息凝神,壓抑著激動和複雜的情緒,仰望著那即將舉行大祭的祭壇。空氣中彌漫著緊張、期待與敬畏。
啟身著玄色繡金騰龍紋的祭服,頭戴象征天圓地方的旒冕,神情肅穆如鐵,一步步沿著黃土堆砌的台階登上祭壇頂端。他身後的巫祝手持玉璋,口中念念有詞,進行著古老而繁複的儀式。
然而,當啟最終來到玄圭之前,即將開始向天地先祖報告戰果、宣告判罰之時,所有人的呼吸都猛地一窒。
“西河逆賊之首,二王子武觀——”
司禮官高昂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啟抬手,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司禮官立刻噤聲。
萬千道目光如芒在背,聚焦在啟的身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與強烈的疑問。宗族將領們更是麵色劇變,緊握武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們等待的,是一場宣告強權鐵律、肅清反叛的盛大終結!一個叛賊的鮮血,將以最慘烈的方式祭祀先王!
啟緩緩轉身,麵向匍匐的萬千黎庶和肅立的將士臣工。他的目光深沉如海,掃過一張張或期待、或驚疑、或隱含悲憫的麵孔。
“吾兒武觀,”啟的聲音如同古老的洪鐘,穿透晨風,清晰地傳遞到每個人耳中,“悖逆人倫,傾亂社稷,其罪……”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那短暫的寂靜壓抑得讓人窒息,“……當誅。”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
“然……”啟的轉折沉重如滾石,“大禹王治水,在疏不在堵。鯀以息壤堵川,徒勞無功,身死羽山。禹王承其誌,導九川,定九州,萬民乃安。”
他微微抬起視線,仿佛望向極遠處,望向曆史和父輩的足跡。
“治天下如治水。堵塞怨氣,酷法重刑,或可懾一時之威,終難固萬世之基。誅親子易,堵悠悠眾口難。”
啟的目光最終落回玄圭之上,那深邃的黑曜石仿佛映照出他內心的決斷。
“今上承天運,法禹王之遺德,秉疏導教化之旨……”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力:
“——著將逆犯武觀!削其宗籍!廢為庶人!即刻發配羽山!為鯀王守墓看守!披戴罪之身!思厥過!悔其罪!無詔!終生!不得離開羽山一步!”
嘩——!
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人群瞬間爆發出巨大的聲浪!驚愕!震撼!難以置信!旋即,更巨大的呼聲如同決堤的洪水般轟鳴而起,淹沒了整個祭壇!
“王上仁慈!!!”
“天佑大夏!!!”
“大禹王聖德庇佑啊!!!”
無數民眾激動得熱淚盈眶,紛紛向著祭壇叩拜不止。許多人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場血腥的清洗,此時卻仿佛被巨大的救贖感所籠罩。那些曾參與叛亂的士兵和他們的家屬,更是感激涕零,懸在脖頸上的死亡陰影陡然消失,化作了沉重的枷鎖和渺茫的生機,這已是天大的仁慈。
隻有跪在人群前列的那幾位宗室將領,臉色煞白,嘴唇翕動著,卻最終在萬民如海的歡呼聲中,化作一聲深沉的歎息,低下了頭顱。他們知道,這已經是王上不可更改的最後決斷。
啟站在祭壇之巔,玄圭如墨,映襯著他玄色的王服。他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震動——那是萬民發自肺腑的擁戴和釋然。陽光熾熱地照耀著,他卻感到一種透徹靈魂的清涼與平靜。他終於徹悟了父親當年以生命為代價留下的真諦。王者之道,核心從來不是消滅,不是打壓,而是理解、引導、轉化。如同疏導洪水,尋找路徑,容納洪流,最終化害為利。
這寬恕,絕非源於簡單的仁慈或舐犢之情。這是源於王者的責任與洞見——一個父親對兒子扭曲執念的深刻洞察後,基於對王朝氣運根本的認知,所進行的真正意義上的疏導!是強行打開一道泄洪的閘門,給那狂暴的能量一個傾瀉和悔悟的出口!儘管這條出路,充滿了無邊的孤寂與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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