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朔風卷過弋城低矮的土垣,發出嗚咽般的嘯音,如同亡魂在枯草間遊蕩。這座矗立在寒都咽喉之地、搖搖欲墜的關城,早已不複昔日的堅固。它的城牆是由層層夯土壘砌,年久失修,縫隙裡爬滿了墨綠帶黑的苔蘚和枯死的藤蔓,泥土在經年的風雨剝蝕下簌簌掉落,如同垂死巨人剝落的痂皮。僅存的防禦依仗,就是那扇巨大的、由數百年巨木拚接而成的城門。然而歲月和潮濕早已蛀空了它的內臟,木板呈現出一種朽敗的死灰色,布滿扭曲的裂紋和蟲蟻蛀噬的孔洞。青銅加固的鉸鏈和巨大的榫卯也已鏽跡斑斑,凝固著可疑的深褐色汙漬,散發出鐵腥與腐爛混合的氣息。
就在此刻,一場死亡的撞擊正在撼動著這扇殘存的門戶!
“轟哢——!”
沉悶得仿佛地底深處遠古巨獸翻身的震響,狠狠砸在城門上!巨大的動能傳遞開來,城頭上原本就鬆落的泥灰如同雪粉般簌簌而下,嗆人的塵土彌漫開來,讓本就昏暗的光線更加渾濁。門板仿佛一個不堪重負的垂暮老者,發出令人牙酸的門軸扭曲聲,夾雜著木質結構崩裂的劈啪脆響。裂紋如同死亡的蛛網,肉眼可見地在其表麵瘋狂蔓延、加深!其中一根承受著關鍵合頁轉軸的青銅榫卯,在狂暴力量擠壓下發出令人耳鼓刺痛的金屬撕裂聲,“吱嘎——”,它像一根被巨力擰彎的手指,瞬間扭曲變形,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這撞擊的源頭,來自城門之外,那片煉獄般的戰場!
寒冽的風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屍臭——那是曝曬、腐爛、又被無數雙腳踩踏後發酵的氣息;是焦糊的人油味——那是滾燙金汁潑下皮肉瞬間產生的恐怖焦臭;是金鐵猛烈撞擊摩擦後彌漫開來的濃鬱腥鐵鏽氣!這股毒瘴般的混合氣味,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狠狠灌入杼的鼻腔,刺入他的肺腑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強行吞咽摻雜著尖銳冰碴和腐爛血漿的泥漿,巨大的惡心感在他喉腔裡翻滾,幾乎要衝破喉嚨噴薄而出。
但他死死壓住了!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穿過木屑崩飛、城頭滾木礌石砸落的混亂,穿過前方由巨大青銅盾牌組成的、被不斷衝擊而龜裂變形的壁壘縫隙,死死釘在上方的城垛口!
他看到了!
那個肥胖得如同塞滿油脂的巨大肉袋,被過分精致、鑲嵌著無數象征奢華的綠鬆石和熠熠生輝磨光銅片的鱗甲勉強包裹著!那鱗甲本該屬於一個驍勇的武士,此刻卻被堆疊的肥肉撐得幾近變形,甲片接縫間被勒出的縫隙裡,隱約透出底下猩紅色的華麗綢緞裡襯!寒豷!這個弋城的主宰者,此刻正被幾個臉色慘白、眼神驚惶的侍衛簇擁著,用粗短如香腸的手指瘋狂地揮舞著一麵沉重的鎏金令旗,肥厚的嘴唇開合著,唾沫星子在渾濁的空氣中飛濺,竭力嘶吼著混亂的指令。更可笑的是,他的另一隻手,竟然還死死地捏著一隻雕琢精美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隨著他身體的晃動而蕩漾!仿佛眼前不是你死我活的血肉磨坊,而是一場醉眼惺忪的鬨劇!
瞬間!一股足以凍裂骨髓的、粘稠如萬年寒冰的恨意,如同無數淬毒的鋼針,從他的心臟深處猛地爆發,狠狠刺穿了他的胸腔,貫遍四肢百骸!不是為奴隸的悲慘,不是為士卒的陣亡,而是為那一種深入骨髓的遺忘與背叛!他母親臨死前被倒吊在城門前剝皮的慘景,姐姐被鐵鉤刺穿琵琶骨拖走時的最後回眸,無數親族在火刑架上燒成焦炭的絕望哭嚎…所有被寒國鐵蹄碾碎的無辜者的血淚,此刻都被那張肥胖臉上貪婪與懦弱的雙重醜態點燃,化作焚天業火!
“呃啊——!”
杼喉間擠出一聲非人的低吼!布滿青筋、緊握著韁繩的雙臂爆發出恐怖的力量!猛地一夾馬腹!
身下那匹通體如同墨玉雕琢、雄壯異常的黑色戰馬,與他心神相連,瞬間化為被激怒的遠古凶獸!覆蓋著簡陋粗糙金屬麵甲的頭顱高高昂起,披散的黑色鬃毛如同燃燒的旗幟!麵甲縫隙中,那雙血紅的馬眼,冰冷地映照著城頭灑落的淋漓鮮血、翻滾沸騰的金汁油鍋裡濺射的火星,以及無數戈矛碰撞摩擦產生的刺目寒光!它發出一聲撕裂蒼穹般的雷霆怒嘶!
龐大的身軀內部,筋絡肌肉如同無數鋼絲絞合,驟然爆發出恐怖的非人蠻力!包裹著厚重青銅馬鎧的鐵蹄,狠狠踏入腳下那片混雜著粘稠人油、凍凝血漿、碎骨肉泥和殘破內臟鋪成的、滑膩如沼澤的地麵!後蹄發力,泥漿與血肉瞬間像被引爆般衝天濺起!濺濕了馬腹,濺滿了騎士的甲胄!
在杼亡命的催動下,在後方數十名僅存複國死士傾儘生命力量的擠壓下,這匹凝聚了複仇意誌的凶悍戰馬,如同一顆點燃了引信投入盾牆的巨大火雷!帶著玉石俱焚、一往無前的慘烈決絕,以它粗壯的肩鎧、騎士沉重的甲胄、甚至連同骨骼與熱血都作為撞錘!裹挾著山崩地裂般的威勢,轟然砸向那早已發出絕望呻吟、裂痕密布的青銅盾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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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恐怖、仿佛天穹崩塌的巨響,終於徹底撕裂了弋城上空死寂壓抑的空氣!
那扇承載了太多腐朽與死亡的朽木城門,如同被一頭洪荒巨獸的巨爪狠狠拍中的枯骨,發出最後的悲鳴!厚重的木板在無法抗拒的沛然巨力下徹底爆裂!扭曲斷裂的青銅鉸鏈與巨大的榫卯碎塊如同巨大的凶器,向內瘋狂炸射!
門板後,那些用血肉之軀死死抵住的寒豷最後親衛,在這摧枯拉朽的撞擊下,如同颶風席卷的碎布、碎石,伴著同樣破碎飛濺的木刺、粘稠的血泥,噴射般砸進驟然洞開的黑暗門洞深處!殘肢斷臂和破碎的甲片在半空中混合著令人窒息的塵土,勾勒出一幅地獄般的瞬間圖景!
揚起的遮天蔽日的塵埃與飛濺的血霧中,一道裹挾著濃烈如同實質般血腥殺氣的漆黑身影,如同衝破九幽地獄熔爐的複仇魔神,悍然出現!
杼!與他的黑色戰馬!踏著轟然倒塌的巨型門板,踏著其上掙紮蠕動、尚未完全死透的侍衛殘軀,戰馬的鐵蹄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清晰的骨裂筋斷之聲!他第一個衝進了弋城洞開的死亡之門!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寒國的權力心臟——寒都,深藏於王宮最幽暗、最寒冷之處的“永窖”。
這裡仿佛是世界的儘頭,時間的墳墓。沒有日月輪替,隻有恒古的嚴寒統治著一切。肉眼可見的、凝滯如膠狀的白霧,在地麵不足三尺的低空中緩緩流淌、沉浮,吸入一口,如同將無數冰渣灌入肺中。三尺厚的玄色堅冰構成了四壁與穹頂,它們並非晶瑩剔透,而是泛著一種深不見底的黑,打磨得異常光滑,倒映著跳躍的微弱燈火,如同一隻隻窺伺於黑暗中的陰冷眼瞳。冰壁散發著恐怖的寒氣,靠近邊緣的空氣仿佛都被凍結了。
整個空間內彌漫著一種混合的氣息:深藏沉積了二十餘年的、沉澱到骨髓裡的冰冷鐵鏽味——如同塵封的古墓兵器;濃烈刺鼻的陳年藥草苦澀辛氣——帶著根莖泥土的腐敗感;更深沉的,則是一種如同墓穴深處被徹底封閉千年之後彌散出的、腐朽衰敗與寂滅死亡交織的氣息,它們早已滲透了每一寸冰層,侵入骨髓。每吸入一口這裡的空氣,都像是被無形的冰針沿著氣管一路狠狠紮進肺腑最深處,帶來窒息般的銳痛。
正中央,一張寬大得可以睡下一個巨人、鋪著數張厚重、毛發黯淡發乾烏黑熊皮的椅子上,斜倚著一個瘦脫了形的人影——寒浞。
他那枯瘦如同柴禾般的身體上,裹纏著一層又一層極其厚實、顏色漆黑如夜的狐裘。最外層那件最大的裘皮上,甚至可以辨認出狐狸眼窩部位空洞的黑暗,在昏暗光線下如同詭異的注視。然而,即便是這樣層層疊疊的包裹,似乎也無法阻擋那無孔不入、跗骨之蛆般的寒氣。它們透過昂貴的毛皮,鑽進他千瘡百孔的軀殼內部,啃噬著早已衰敗的生機。裸露在裘皮外的臉,鬆弛得如同曬乾後又揉搓過無數遍的敗絮,深壑般的皺紋幾乎覆蓋了每一寸皮膚,仿佛要將這副骨架勒碎。皮膚是一種毫無生氣的灰敗,緊緊地繃在高聳如峭壁的顴骨上。眼窩深陷下去,如同兩個了無生氣的枯井,渾濁的眼球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眶,黯淡到分不清瞳仁的邊緣,隻有一片死寂、麻木的灰蒙。
幾盞僅有的光源,是盛放在冰壁上鑿出銅盞內的獸油燈。用的是最耐燃的猛獸油脂,燃燒時散發出一種帶著毛發燒焦的油膩氣味。昏黃搖曳的燈火如同垂死的喘息,將寒浞巨大冰冷的影子投射在他身後那麵由整塊墨玉琢磨而成、光滑如鏡的巨型屏風上。屏風高聳,直抵冰窖穹頂,其下寬大的基座位置,分列著數排陰刻著繁複饕餮紋的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姿態各異的青銅人俑。它們大小不一,有的不足一掌,有的逾尺,但無一例外都呈現出最卑微、最痛苦的姿態:或雙手被反剪跪伏於地,頭顱深埋;或全身蜷縮成一團,麵容因恐懼而扭曲;或被無形的巨力踩在腳下,身體彎折如弓,口部誇張地張開,似在無聲哀嚎。這些雕像帶著詛咒般的怨氣,凝固在這永恒的寒冷中。
一個身影,佝僂得如同被歲月壓彎的鐵片,幾乎緊貼著凝結白霜的冰麵,無聲無息地挪移進來。是那不知侍奉了寒浞多少年的老內侍。歲月的重壓下,他的脊梁徹底彎折,如同乾枯的竹枝。他那如同裹著樹皮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粗糙得如同隨手捏成的陶碗,碗壁上布滿龜裂紋。碗裡盛著半碗濃稠如瀝青般的黑色藥汁。濃烈的苦澀氣味在碗沿蒸騰起一絲絲帶著怪誕溫度的白氣,這微弱的熱量與此地的冰寒格格不入,仿佛某種不祥的異端。
“大王…剛熬好的‘續骨髓湯’……時辰到了……”老內侍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兩塊老樹皮在摩擦,每一個字都蘊含著深入骨髓的敬畏與一種源於本能的、對未知死亡的巨大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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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浞的眼皮極其緩慢、沉重地掀開一道縫隙。渾濁得如同黃泥湯的眼珠遲鈍地轉動了一下,那死寂般的目光掃過老內侍手中那碗仿佛凝固著世間一切苦痛的黑稠藥汁。沒有絲毫波瀾。隨即,又更緩慢地移開,落向前方不遠處另一個冰冷的存在。
那裡,一張渾然天成的寒玉基座上,被精心固定著一尊碩大、猙獰的黑玉麵具。那麵具獠牙外翻,如同淬毒的彎鉤;眼窩處是兩個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麵具表麵幽光流動,在獸油燈微弱跳躍的火光下,顯露出一種不祥的暗沉光澤。它空洞地凝視著眼前的虛空,如同深淵的入口。
“那麵具……”寒浞的喉嚨深處滾動著嘶啞的、如同砂紙摩擦的痰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朽木中艱難擠出,消耗著殘存不多的氣力,“……還是空的……孤的功業……耗費了數十年……流乾了天下的血……終是……還是沒人能填得上……”他裹在狐裘中的乾枯指關節無意識地、極輕微地敲擊著身下冰冷的熊皮扶手,發出幾乎微不可聞的“噠、噠……”聲。這聲音細碎而單調,在死寂的冰窖中卻清晰得像一麵行將腐朽的戰鼓,敲擊著生命儘頭的最後節奏。
老內侍捧碗的手猛地劇烈一顫!那粘稠滾燙的藥汁幾乎潑灑出來!他深深垂下那顆稀疏白發的頭顱,脖頸彎曲的幅度幾乎達到極限,仿佛隨時會因這巨大的惶恐而折斷!墨玉屏風上,寒浞那巨大扭曲的投影,也隨著老內侍低頭的動作驟然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邊緣如同被狂風撕扯的破旗幡,劇烈地搖曳著,仿佛在預示著某種龐大死物的臨終窒息。
冰窖再次沉入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油脂劈啪燃燒的微響,和那細碎到幾乎湮滅的敲擊聲。
就在這死亡的寂靜即將吞噬一切的瞬間——
“轟隆隆——!!!”
一道無法形容、仿佛來自世界毀滅之初的、如同億萬道鐵雷在漆黑厚重的鉛雲之上同時奔騰炸裂的恐怖巨響!猛然爆發!那聲音不是從外部侵入,而是仿佛從大地的最深處咆哮著、擠壓著、蠻橫無比地穿透了構成王宮的厚重岩層與覆蓋其外數米厚的堅硬玄冰壁壘!!
整個永窖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毀滅巨錘狠狠砸中!
巨大的嗡鳴在狹窄的空間內瘋狂激蕩!
堅不可摧的玄色冰壁劇烈地嗡鳴、震顫!細小的冰屑如同暴雪般從穹頂簌簌剝落!
寒浞身後那麵沉重的墨玉屏風如同遭到重擊般猛地一挫!發出沉悶的哀鳴!其上巨大的人影如同風暴中的燭火,瘋狂地扭曲、搖曳!
獸油燈盞中的火焰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瘋狂地跳動、拉長、幾近熄滅!
玉架最角落,幾個製作最為粗糙、體形最小的青銅跪俑,被這股沛然莫禦的毀滅力量猛地從架子上掀翻下去!它們扭曲痛苦的麵孔撞擊在冰冷堅硬的玄冰地麵上,發出清脆刺耳的碎裂聲!摔得支離破碎!那些細小的青銅手臂、碎裂的麵頰碎片,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微光,如同被碾碎的絕望本身。
“咣當——!”
老內侍再也無法支撐!一聲被死死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混合著極致恐懼與驚駭的短促尖叫剛剛泄露出一絲,就被他強行吞咽回去!劇烈顫抖的雙手再也無法控製!掌中的粗糙陶碗徹底脫手飛出!
砰嚓——!!
碗在同樣玄色的、冰一樣冷的地麵摔得粉碎!粘稠漆黑的藥汁如同汙穢的血液,猛地潑濺開來,散發出更加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混合著惡苦腥甜的氣息!藥汁在冰麵上迅速冷卻、凝結,形成一片令人心寒的汙濁斑痕!
寒浞!
他那雙深陷在枯井般眼窩裡的、渾濁死寂的眼睛,驟然間爆睜!
枯死的眼底,那片凝固了數十年的灰蒙死水,仿佛被投入了萬鈞巨石,猛地炸開一瞬滔天巨浪般的驚駭!那驚駭如同鏡麵反射的強光,短暫、清晰、足以將靈魂震得粉碎!
然而!這石破天驚般的震駭,僅僅存在了電光石火的一瞬!下一個刹那,它們就如同被吸入無儘的深空黑洞,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深淵般的枯瞳甚至更加幽暗了幾分!他那深深陷在寬大熊皮椅中的佝僂身體,竟沒有移動哪怕半分!唯有那一直無意識敲擊著扶手的枯槁手指,如同被冰凍般,徹底停了下來!
永窖裡,隻剩下死寂的冰寒在回響。但那透過千重岩層萬重堅冰,如同大地垂死哀鳴般沉重而持續的、毀滅性的轟隆之聲——那代表著寒國所有重關要隘、象征著三十載血腥統治、由無數恐懼與白骨築就的最後一堵城牆——正在無數複仇鐵蹄的踐踏下徹底崩潰、粉碎的絕望哀鳴——已經無可阻擋地灌滿了這深埋地底的死寂空間。
寒都的天空被一種詭異的濃煙所籠罩,那是焚燒宮殿、旗幟、戰車,甚至是大量屍體所產生的滾滾黑煙。它們翻騰著,扭絞著,在冬日的寒風中擴散,遮蔽了慘淡的日光,將整座王城籠罩在一片血火交織的黃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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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象征寒國無上武力、用萬斤玄鐵鑄造的巨大神像,在攻城車的撞擊和憤怒人群的推擠下轟然傾覆!那顆巨大的、表情威嚴而冷酷的頭顱如同隕石般砸落在空曠的王城廣場上,發出沉悶的巨響,又在瞬間被潮水般湧入的黑色鐵流踐踏、砸碎!隻留下一個扭曲變形的醜陋鐵疙瘩,象征著不可一世的王權終成廢鐵。
高高懸掛在王宮正門玄鐵旗杆頂端、代表著“大寒玄冥永劫”的玄色王旗,早已在無數次火箭的攢射下變得千瘡百孔,殘破不堪。此刻,旗幟被點燃了!沾滿著敵人與自身士卒的汙血使其更加易燃,火苗先是舔舐著旗幟邊緣,隨即猛地騰起!化作一柄巨大無比、熊熊燃燒的血色火炬!那燃燒的火焰在黑旗中央翻騰,如同投向這幽暗天地的一支決絕燃燒的火炬,宣告著舊時代的焚毀。風助火勢,獵獵作響,滾燙的黑煙與殘破的旗布碎片漫天飛舞,如同垂死的巨龍灑落的鱗片。
通向王宮心臟——那座由最堅硬黑曜石和寒玉壘砌而成、飛簷鬥拱如利爪直刺晦暗天空的“觀天殿”正門,是一道長長的玉石長階。每一級階梯都寬得超乎尋常,原本用巨大的、打磨光滑如鏡的冰紋白玉鑲嵌,光可鑒人,映射著屬於統治者的森嚴與孤寒。
此刻!這條象征至高王權的登天之路,卻已被徹底玷汙、重塑!
破碎的玄鐵甲片帶著乾涸或未乾的血跡,散落在階梯各處,如同鏽蝕的魚鱗;折斷的戈矛、崩口的劍刃如同死亡的荊棘,紮刺在玉石縫隙;粘稠的、呈現出暗紅甚至發黑的人血與翻卷出的凍凝內臟、破碎器官的汙物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層厚厚的、不斷散發著濃鬱腥臭的、如同血漿沼澤般的膏狀物,覆蓋了每一寸玉階!靴子踩在上麵,發出令人作嘔的、粘膩的“噗呲”聲,每一步抬起,都拉出長長的、暗紅發黑的、粘稠如糖漿般的拖痕!
姒少康,正一步步踏著這條由血肉與絕望鋪就的階梯。
每踏上一級台階,那濃烈得如同實質般、仿佛要將人喉嚨燒穿的血腥氣與肉體燒焦的糊味就更加濃重一分,無情地衝擊著他的鼻腔深處,瘋狂挑動著裡麵每一根因積壓了二十年複國怒火、終於燃至巔峰而劇烈震顫的神經!這股氣味混合著腳下血漿的觸感,共同形成了一種直抵靈魂的窒息感。每向上一步,都像是從汙濁的泥潭中拔起腳來,又踏進更深的煉獄。
他身後,黑色的夏軍甲士如同沉默的死潮,洶湧地漫過玉階兩側的雕欄。所過之處,隻有金屬撕裂骨肉的悶響、刀刃砍入筋骨的脆響、以及那些垂死寒卒或貴族發出的、極度恐懼與痛苦下、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禽鳥般的短促哀嚎!冰冷的寒玉雕欄早已斷裂、傾頹,殘留的部分倒映著下方人間的煉獄景象——穿著簡陋生皮甲的寒國最後守軍被複夏的青銅戈矛以極大的力量釘死在黑曜石的宮牆之上,身體如同一塊破布懸掛;身著華貴錦緞、試圖逃離的女眷,被粗暴地拽著精心梳理的發髻拖倒在地,哭喊求饒淹沒在震天的殺聲中;更多臉上刻著黥麵烙印、平日如同行屍走肉的奴隸,此刻眼中燃燒著瘋狂的恨意,不顧一切地撲向那些昔日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主人,用指甲抓撓,用牙齒撕咬,發出原始的、滿足的咆哮……瘋狂!混亂!毀滅!所有秩序與人倫在這裡崩塌!整座昔日的王城如同一個巨大的、沸騰的血肉熔爐!每一個窗欞後,每一個宮室拐角,都似乎有貪婪而瘋狂的眼睛在黑暗中窺視,搶奪著那些象征著財富與地位的珍寶器皿。
唯有少康的腳步,踏在滑膩的玉階上,發出沉緩、清晰而富有節奏的悶響。那聲音,在喧囂的死亡背景中,竟透出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
隨著高度上升,寒風更加刺骨,迎麵刮來。這風帶著煉獄的氣息,吹動他額前染血的碎發。左肩下方,那片永不愈合、如同一塊活著的詛咒烙印般的傷疤,在寒風中驟然爆發出撕裂般的灼痛!這痛感是如此清晰而刻骨,如同燒紅的烙鐵被狠狠地、反複地燙進皮膚之下!每一絲銳痛,都像一隻無形的手,將塵封的記憶碎片——鹽田刺眼陽光下、滲入傷口帶來的灼燒與粘膩;冰原深處、被寒浞斥候圍獵、在凍土之上垂死掙紮的無助與刺骨嚴寒;野狐穀那染紅半邊山的猩紅、以及母親那具早已冰冷、眼神卻凝固著無儘溫柔與悲涼的屍體;鬼柳林那呼嘯的箭矢撕裂黑暗、最終釘入軀乾帶來的劇震與無力——無比清晰而殘忍地從靈魂的最深處摳挖出來,死死按在他此刻劇痛的肩頭!這些傷痛不是疤痕,而是刻進骨髓的銘文,記載著二十年的屈辱、掙紮與永誌不忘的血仇!
他緊緊握住了腰側懸掛的那柄長劍的劍柄——那是被他稱為“複夏”的利器。原本青銅色的劍柄早已被無數次的緊握、沾染的鮮血浸透,呈現出一種沉鬱到極致的暗黑色,冰冷、厚重,帶著死去金屬特有的僵硬感。冰冷的觸感從布滿厚繭的掌心傳來,沿著手臂的骨骼蜿蜒而上,帶著一股沉靜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