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夏的王畿核心,仲夏的燥熱被一場猝不及防的狂暴徹底碾碎。天穹仿佛被戳穿了無數窟窿,不,更像是一隻無形的巨手,攥住了億萬個渾濁生鏽的鐵釘,狠狠朝著大地傾倒、拍砸!這已非“下”雨,而是“砸”雨。每一滴水都裹挾著沉甸甸的惡意和沛然莫禦的力量,像天神震怒下的懲罰,密密麻麻,毫無間隙,呼嘯著撲打下來。
夏王發勒緊韁繩的瞬間,胯下那匹神駿異常的西域青驄馬發出一聲高亢而驚怒的嘶鳴。馬蹄下,田埂上原本細軟如金粉的塵土,在這須臾間的狂暴洗禮下,徹底失去了飛揚的輕盈與矜持。它們如同潰敗的軍隊,迅速被降伏、浸透、瓦解,化作粘稠肮臟的褐色泥漿,死死糾纏著每一隻奮力拔出又陷入的馬蹄,也無情地包裹住每個侍衛的牛皮戰靴,每一次掙紮都伴隨著泥水“噗嘰”作響,沉重得讓人心頭發膩。
“護住王上!”侍衛長烏獲的聲音在萬軍擂鼓般的雨聲中撕裂而出,雖竭力拔高,仍被雨幕吞噬了大半,帶著不容置疑的焦灼和指向,“看!看那邊!”
他手臂如鐵矛般奮力刺出,指向雨簾深處。眾人循著望去,透過密集交織的灰蒙蒙水汽,在田野昏黃混沌的儘頭,一個低矮、匍匐的輪廓隱約可見。那仿佛不是房舍,而是一頭在天地之怒下瑟縮、瀕臨絕境的老獸,疲憊地蜷伏在雨幕的最底層——那是夏邑野的邊緣,一座孤零零的、快要被風雨淹沒的茅草小屋。柴門緊閉,單薄的牆壁在無邊雨幕的抽打下沉默地挺立著,像是在進行一場絕望而無聲的抗爭。
發不再有絲毫猶豫,猛夾馬腹。座下的青驄早已不耐這劈頭蓋臉的鞭笞,立刻爆發出一股蠻力,奮力從泥潭中拔蹄,昂首朝那方寸遮蔽衝刺而去。侍衛們亦如影隨形,馬蹄踐踏,泥水四濺,瞬間將田畝原有的寧和線條踏得粉碎,留下狼藉不堪的坑洞。
“吱嘎——”一聲粗糙喑啞的摩擦,柴門被侍衛粗暴推開。一股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息如潮水般洶湧而出,瞬間侵占了闖入者的所有感官。那是被雨水徹底打濕後又悶在室內的陳舊乾草氣息,混雜著濃重的馬匹體味,以及排泄物的腥臊與土壤在濕暖環境下發酵出的那種特殊暖濁之氣,一股腦兒撲來,如同實質的屏障。昏暗中,一盞微弱的瓦豆油燈在角落搖晃著豆大的火苗,光暈微小、昏黃,僅僅勉強照亮油燈附近方寸之地,仿佛黑暗中的一隻疲憊眼睛。
燈火微光勾勒出的核心,卻是一匹異常神駿的龐然大物——骨架粗獷如嶙峋山石,筋肉虯結蘊含著爆炸般的力量,毛色是渾厚深沉的棗騮,在搖曳燈影下流淌著奇異如古銅熔融般的暗金光芒,像是被無數個日夜的耐心與堅持,用心反複打磨過。
一個佝僂瘦小的背影正背對著門口,全神貫注地梳理著那匹巨馬豐厚的尾鬃。乾枯但異常穩健的雙手持著硬木刷,動作舒緩而富有節奏,每一刷都帶著沉沉的韌勁。驟然的門響和雜遝的闖入聲浪,讓那雙枯手在尾鬃間微微一頓。然而,這瞬間的滯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泛起極短暫的漣漪,立刻又被接續下去的、穩定得可怕的梳理動作所淹沒。他矮小卻異常結實,像一塊經曆了漫長風雨雷電反複捶打、剝蝕,最終沉澱下來的堅硬山岩。深青色粗麻布直裰下,包裹的身軀看似枯瘦,卻蘊含著一種與腳下這片苦難土地同質的、沉厚的堅韌。
那匹馬,神駿異常的高大棗騮,在聲音入耳時,隻是將巨大的頭顱微微扭轉,一雙深不見底的黝黑馬瞳,宛如兩塊浸潤在寒潭深處的墨玉,流轉著內斂而剔透的微光,平靜地倒映出門口那幾個濕淋淋、形容狼狽、渾身散發著躁動與肅殺之氣的不速之客。
“鏗!”
侍衛們按在腰間青銅腰刀刀柄上的手,條件反射般又攥緊了一分。金屬皮革摩擦的細微輕響,在狹小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
“莫驚擾它。”
那個背對著門口的身影終於緩緩直起腰,轉過身來。聲音平淡無奇,帶著歲月磨損的低啞,卻像一塊沉重的鵝卵石,沉甸甸地落進滿是泥水的池塘裡,暫時壓住了喧嘩。一張仿佛用大地溝壑拓印而成的麵孔,在跳躍不安的油燈微光裡顯露出來。縱橫交錯的皺紋深刻,如同乾涸河床上龜裂的紋路,泥垢嵌在皺紋縫隙裡,顯得斑駁黝黑。
夏王發臉上的雨水順著緊抿的嘴角滑落,滴在濕透的皮甲上,聲響細碎。他深褐色的眼眸透過昏暗,銳利地審視著眼前的老者。形容枯槁粗糙,像剛從田野地頭隨手摳出來的一塊飽經風霜的赭石,粗麻衣上浸透了塵土、草屑和馬汗經年累月浸潤的氣息,那是土地最本真的味道。然而,當發銳利的目光穿透這一切塵濁,與老人那雙深邃眼瞳驀然相接時,心弦卻被某種意料之外的東西,不輕不重地叩了一下。
那雙眼睛裡沒有渾濁的老態,沒有貧賤慣有的卑微、討好或惶恐,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冽與平靜,像深秋雨後洗淨塵埃的高山湖泊,澄澈清亮,一眼便能照見人心深處。它就這麼坦然地、毫無避諱地迎向夏王的審視,沒有絲毫閃爍與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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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步履沉穩,轉身走到角落一個粗陋的土坯爐灶旁,從餘燼未熄的灶膛裡提起一把同樣粗笨的黑陶水壺,水汽嫋嫋蒸騰。他在一張被磨得泛白、裂著幾道細紋的低矮小木案旁蹲下,取過一隻碗沿赫然豁了一小塊的粗陶大碗,用那黑陶壺穩穩注入熱氣騰騰的開水。熱水注入缺口的刹那,發出一陣細密的聲響,白氣升騰起來。他將盛滿熱水的陶碗朝發站立的方向推了推,缺口的邊緣在燈下顯得格外清晰。
“喝點水,熱乎熱乎。”老人的聲音依舊平實,沒有任何曲意逢迎的味道,和他的人、他指下的陶碗一樣,樸實無華。但這平淡的語句卻像一把沉重而厚實的木杵,在眾人濕寒僵冷之際,猝然搗開了這間風雨茅屋長久被隔絕的沉悶空間。夏王發身後一個侍衛幾乎是本能的,下意識地要上前查驗,被發一個淩厲而微小的手勢無聲而嚴厲地製止了。
老者的手,攤放在了那碗散發著暖意熱氣的陶碗旁。那雙手,布滿了新舊交疊的傷疤與厚厚的老繭,指甲的形狀因常年勞作而扭曲變形,指甲縫裡深深嵌著怎麼洗也無法儘去的暗褐色泥土。燈光將這些紋路和印記清晰地勾勒出來,像刻在大地上曆經風霜的年輪。
就在這時,那匹溫順的棗騮馬邁著沉穩的步子踱了過來,巨大的腦袋親昵地蹭了蹭老者瘦削單薄的肩膀,喉嚨裡發出滿足而低沉的咕嚕聲。那親昵信任的姿態,與它龐然的體型形成強烈的反差。
夏王發沉默地注視著這一人一馬之間流淌的難以言喻的默契。駿馬肌肉勻稱結實,皮毛光潔如錦緞,精神飽滿,筋骨強健,渾身煥發著一種野性生命曆經磨礪後強韌勃發的神采。這絕非王庭苑囿中用精料豆粕堆砌出來、毛光水滑卻失之驕縱的禦馬所能比擬。那種源自筋骨深處的力量感,是日複一日勞作與善待打磨出的精魂。
“此馬,”發的聲音低沉響起,帶著長途驅馳淋雨後的粗糲沙啞,但每個字都凝練清晰,字字入耳,“非同凡響。”
老者抬起眼,那雙清冽如深潭的眸子再次迎向發,沒有任何得意炫耀,亦無半分惶恐不安:“原是禦廄淘汰的老腳力,前年傷了蹄子,腿腳帶了大硬傷。又不服上好的粟穀豆餅,隻啃細草嫩葉,硬梗硬杆全拱出槽外,脾氣大得很。上頭判了無用,原是要拉到這野地草棚裡等死的。”
“等死?”夏王發濃黑的劍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帶著王者的威嚴與一絲疑惑,目光再次掃過馬匹矯健流暢的肩背、豐沛閃耀的毛色,“如何竟能……”強烈的疑問毫無保留地從他深邃的眼底流露出來。
老者聞言,佝僂著身子走過去,從那堆疊得方方正正、散發著濃鬱清苦乾草氣息的草料堆裡隨手抓了一把。昏黃燈下,攤開在他枯瘦掌心的,是幾種明顯混在一起的草葉草稈,顏色深淺不一,質地也有軟有硬。他布滿泥垢和老繭的手指異常靈活地撚動著、挑揀著,很快將其中幾莖特彆粗硬挺直的草杆單獨分揀出來。
“它那會兒性子躁,專揀細嫩葉子啃,”老人撚著那些挑出的硬草杆,聲音平淡地敘述著,像是在講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家常,“但凡有一丁點硬硬紮口的梗子,全被它拱出食槽外頭,光長那點拗脾氣,丁點肉膘也不長,瘦得見骨。”他將那幾根硬草杆在指尖撚了撚,發出細微的乾裂摩擦聲,然後抬眼,深深看了發一眼,手輕輕拍了拍身邊那匹棗騮馬光潔強健的脖頸,“牲口……和人一樣,吃食的口性不同。稟賦不同,就得分食。”
他的聲音陡然沉穩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質樸智慧:“上等的筋骨,”手掌有力地在馬匹充滿彈性的頸肌上滑過,“那就喂它最厚的粟米豆粕,讓它筋骨有長力,有勁兒奔,有力氣往長遠處跑;中等的筋骨,好豆秸就是福份,乾活穩重,溫順耐煩,也省心省力;筋骨再差些的,能乾點閒散小活,不惹是非就夠了,喂它乾草,不餓著肚皮,便能安安穩穩度過一世。”他頓了頓,那深潭似的目光直直投向夏王發,話語輕緩,卻仿佛每一個字都凝聚著千鈞之力:“都一樣是糧草,若是拿上等的糊弄下駟,那是糟踐寶貝!若是拿劣草糊弄上駟,那是糟踐命數!若是混作一團,強的弱的,都得糟踐得一塌糊塗!”
“噗!”
那盞豆油燈的火苗仿佛被無形的寒風拂過,猛地跳躍了一下。豆大的火芯搖曳收縮,隨即頑強地重新亮起,在老者眼中投下兩點極銳利、極明亮的微芒,仿佛蘊藏著洞悉世事的光。
發一直端著那隻粗陶碗的手,此刻已凝固在半空。碗壁的溫熱透過指尖,源源不斷地傳入體內,帶來一種奇特而實在的暖意。這養馬分食的粗淺道理,此刻卻像一道撕裂濃重混沌的閃電,驟然劈開了他眼前堆積如山的沉重冗繁!那些告急的災荒奏疏裡流民的哀嚎、地方官員巧言令色的推諉與粉飾、世卿顯貴驕橫膨脹如同蛀蟲啃噬國本的貪欲、朝廷因循守舊、敷衍塞責、死氣沉沉如同腐朽棺木般的運行軌跡……眼前這簡陋一幕,這“糟踐糧草”四個字淬煉過的鋒利比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心頭的焦慮與憤怒之上!眼前老人手中那堆看似雜亂的草料被分門彆類、各得其所的畫麵,瞬間在他的腦海裡化作了朝堂之上!賢能得其位,庸碌安其職,強梁受其縛,弱者得養息……一幅各安其位、人儘其能的治國藍圖轟然展開!那些盤踞在各處、如同蛆蟲啃噬著王朝根基的麵孔,竟如此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有的人暴殄天物,如同那糟踐了上等精料的劣馬;有的人則如同原本健壯的筋骨,卻被劣草拖入了垂死的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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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用人……”夏王發的聲音變得愈發低沉,像是從胸腔最深處奮力擠壓而出,帶著金屬摩擦的嘶啞,沉甸甸地壓在這間狹窄而意義非凡的茅屋之中,“位置不妥,是否也如同……糟踐糧草?”
“王上!”侍衛長烏獲濃眉如劍戟豎起,下意識地猛地上前半步,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如裂帛,充滿了本能的忌憚與守衛,“放肆!王駕之前,豈容……”他嗬斥的話語如同被無形的手猛然掐住咽喉,硬生生戛然而止。
因為夏王發的手臂已然無聲地抬起。那不是隨意的抬手,而是一種磐石般凝固的、帶著千鈞壓迫感的姿勢。五指微張,僅僅是手腕和小臂微抬的弧度,便將君王不容置疑的絕對威嚴展露無遺,像一麵無形的銅牆鐵壁,瞬間隔開了烏獲所有的激憤。
茅草棚頂的漏雨滴答敲打著地麵。老者的手,依然無比穩健地、甚至帶著一絲憐惜的溫柔,撫摸著倚靠在自己身邊的棗騮老馬的額頭。馬兒溫順地眯起眼,發出低低的嘶嚕聲。他的動作舒緩,如同在撫慰一個熟睡的嬰孩。
“活著的東西,道理總是相通的,王上。”老者抬起眼,那雙清澈如古井般的眸子投向發,平靜無波,深處卻蘊藏著無法測度的深意,“草木深紮根須,方能枝葉分明有條理地活。人,亦同此理。根係不清,位置錯亂,再好的苗子也得長成歪脖子樹,再肥的田地也得荒成亂草崗。”
“砰!”
粗陶碗被夏王發那隻大手重重頓落在粗糙小木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碗中晃蕩的、尚溫熱的清水劇烈地搖晃、潑濺出來,在昏暗燈下閃過一片刺目的光澤,映照出夏王發眼中那驟然點燃、如火山熔岩般欲要噴薄而出的火焰——那絕非單純的怒意,而更像是迷失於無儘荒原的旅人,於瀕死絕境中驟然望見綠洲輪廓的狂喜與隨之引爆的巨大震驚!
他高大的身軀驟然拔起!如同深埋地底億萬年的青銅重劍轟然出鞘!一股沉猛、刺骨、銳不可當的氣勢瞬間膨脹、炸裂!以他為中心向四周瘋狂擠壓過去!本就狹小的茅屋空間驟然被這股凜冽的君王威儀所填滿、所征服!侍衛們隻覺得呼吸猛地一窒,寒毛根根倒豎,按住刀柄的手指因這股無形的壓力而繃緊發白,冰冷的青銅刀柄似乎正透過堅韌的牛皮護套向掌心傳遞著一絲銳利的寒意。
“老者高名?”夏王發的聲音如同滾動的巨石在狹窄空間內碾過,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金石摩擦般的力道,震得屋頂的草屑都簌簌落下。
老人佝僂的身軀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挺直了腰杆。他站直時,依舊比發矮小許多,但那姿態卻透著一股山嶽般的穩實。他毫不閃避地迎視著夏王那灼熱得幾乎要穿透皮囊、洞悉靈魂的目光。那張刻滿風霜刀痕的粗糲臉龐上,唯有那雙眼睛,如同淬煉千年的寒星,是時光砂輪也無法磨蝕的犀利鋒芒,此刻筆直地刺向威嚴的帝王。
“草民,關龍逄。”一字一頓,清晰如磬擊,沉甸甸地落地生根。
三日後的夏王宮正殿。九重陛階之上,玄色幔帳低垂,壓抑感如同無形的巨石,沉沉壓在每一個冠冕的心頭。殿外晴空朗朗,殿內卻彌漫著一種粘稠沉悶、仿佛能凝結成寒冰的緊張氣氛,緊繃得仿佛一張即將崩斷的硬弓箭弦。雕梁畫棟間似乎都懸浮著細密的塵埃,那是無數雙眼睛中投射出的無形的、交織著猜疑、震驚、嫉妒、恐懼與憤怒的視線所形成的實質張力。
夏王發巍然端坐於厚重的、泛著青銅幽光的王座之上。深褐色的龍紋王袍下,是曆經戎馬淬煉的、如同磐石般蘊含著沛然力量的軀體。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探燈,緩緩掃過階下林立的臣工。當他終於開口時,那聲音帶著毋庸置疑的力量,如同巨大的銅錘猛擊在巨鐘之上,在殿堂高聳的梁柱間震蕩、回響,餘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今日廷議,擢拔新法總司。夏邑野之賢者,關龍逄,孤拜其為大夫,署理新法施行諸事!總領田畝、賦役、銓選、度支諸務!”
字字如雷,轟擊在每一個人的心坎上!
短暫的死寂瞬間籠罩了大殿。那感覺並非安靜,而是空氣被瞬間抽空之後瀕臨爆裂的邊緣。針落可聞的刹那之後——
“荒謬!”一聲尖利得如同瓦片刮過鍋底的厲喝撕破了這危險的寧靜。巫祝姒雍,這個身著繡滿扭曲星雲圖案玄黑祭袍的枯瘦老者,猛地從行列中跨出半步。他乾癟蠟黃的臉頰上瞬間爬滿了虯結賁張的青色筋絡,寬大的袖袍因手臂的劇烈顫抖而如同風暴中被撕扯的旗幟,“王上!此令萬萬不可!荒天下之大唐!廟堂法度,三百年祖宗典章,乃社稷血脈,國體根基!焉能……焉能交付一……一馬廄賤夫、田間野老之手?!”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殿門外不可見的方向,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劈裂嘶啞,“褻瀆!這……這是對祖廟神靈、對禹王大業的褻瀆!是大夏開朝至今,從未有過之荒唐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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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滴滾燙的燈油驟然落入滾沸的水中!短暫的死寂被徹底炸穿!殿宇兩側高大廊柱的雕花縫隙裡,壓抑不住的交頭接耳聲如同無數條陰冷的毒蛇,“噝噝”地蜿蜒鑽出,迅速連成一片冰寒刺骨的聲浪,惡狠狠地鑽進夏王發耳中:
“馬倌?關龍逄?就是前幾日雨中……在泥坑裡被王上‘撿’回來的那個老頭?”
“嗬!聽說他那雙手上的老泥垢,刮下來怕是能肥幾畝沃田!”
“何止泥垢!我聽聞他用那滿是裂口老繭的手編草繩,編出的繩索連最硬的弓弦都能磨斷!此等粗鄙之人,也配登臨這金鑾玉陛?”
“噓……小聲點!彆亂說!我可聽說他那茅草棚子氣味衝得很,混雜著草料馬糞,那味兒怕是比宗廟地庫裡積攢百年的陳年灰塵還要上頭……這等鄉野醃臢,怎敢與我等同殿列班……”一個刻意壓低的尖細聲音拋出來,如同淬毒的細針劃破空氣,引來角落無法遏製的、充滿惡意與鄙夷的嗤嗤低笑,在肅穆的大殿角落嗡嗡回響。
夏王發麵沉似水。高踞王座之上,硬朗如青銅鑄就的輪廓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唯有一雙深如千年古井的眼眸,緩緩掃過殿下那群表情各異、冠冕堂皇的重臣。光影在他深邃的目光下流轉、明滅,那些原本道貌岸然的、矜持的、老謀深算的麵孔,在光的切割下扭曲、變形、模糊,最終在他眼中凝結成一片模糊不清、隻泛著油滑虛偽光澤的暗影。這些暗影構成了這個龐大帝國軀殼上最為沉重、最為頑固的贅疣。
夏邑野的暴雨早已遠去,留下清新濕潤的空氣。當數名王宮使者肅然列隊,攜著象征大夫之位的玄端朝服、赤紅綬帶以及沉重的金印璽符匆匆趕到那座孤寂低矮的茅草柴門前時,關龍逄已如同一株早已知曉時序變化的老鬆,垂手肅立在用簡陋籬笆圍起的院門之外,恭候多時。
他身上的粗麻布衣已被皂角漿洗得異常乾淨,泛著一種生硬的漂白色,幾乎褪儘了原色,與這簡陋的環境格格不入卻又異常協調。院角拴著的兩三匹毛色暗淡、瘦骨伶仃的老馬,仍在嚼著曬得乾黃的枯草,此刻也停止了動作,安靜地、帶著一絲動物特有的警覺,望著這群闖入這方貧瘠天地的華貴儀仗。初夏午後的陽光明媚,毫無遮擋地灑落下來,清晰地勾勒出他粗布直裰下那瘦削卻異常筆挺的身形輪廓,同時也在使者手中托盤裡那套流光溢彩的深色絲綢朝服和鮮亮的赤色綬帶上跳躍著奢華的光芒。粗糙與華美在此刻形成異常鮮明甚至刺目的對比。
關龍逄微微彎下那依舊如勁鬆般挺直的腰身,伸出那雙洗得泛白卻依舊布滿深淺裂口與硬繭的雙手,穩穩地、甚至帶著一種莊重的儀式感,從使者手中接過那疊象征著權柄與身份的玄端朝服和金印綬帶。他的動作沉緩,仿佛承托的不是君王的恩寵與世人的豔羨,而是腳下這片厚重泥土深處,一份沉甸甸、關乎千萬黎庶生息的千鈞重托。
“臣,關龍逄,謝王上厚恩。”聲音平淡無波,沉穩如舊,穿透初夏微暖的風,清晰地傳入每一位使者耳中。
使者不敢怠慢,微微躬身,旌旄在風中輕揚,側身在前引路。這位穿著漿洗得發白粗麻布衣的新任夏國大夫,手持玄端金印,步履平穩,跟著儀仗,一步步朝向那座巍峨矗立、代表至高權力的煌煌宮城走去。
東門城樓高聳,投下的巨大陰影如同巨獸之口,帶著天然的威壓。守衛在城門下的金甲衛士,當看清來人手中托著的那赤色綬帶與燦然金印時,臉上慣有的驕橫與冷硬瞬間被錯愕和一絲絲強行壓抑的敬畏所取代。伴隨著低沉鎧甲摩擦的聲響與刀刃輕擊之聲,士兵們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撲通跪倒一片。
關龍逄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沉穩地踏上那數百年來唯有貴族華履才能踩踏的、冰冷堅硬的大夏王宮石階。他的粗麻布履踏過每一塊光滑得可以照影的青石階麵,留下一個又一個極其微小的、印著泥土痕跡的印記,與周遭光潔如玉的環境形成微妙的對比。
相府的空氣與田野截然不同。這裡飄浮著難以捕捉卻又無處不在的香氣——昂貴的熏香,鬆墨的淡雅,偶爾一絲新鮮木屑被切割時的微辛氣息。仆役們身著潔淨的細麻短衣,腳下無聲地穿梭在朱漆梁柱與精美的壁畫之間,謹慎而帶著等級森嚴的距離感。庭院中,唯有角落幾叢新移栽的修竹挺拔翠綠,枝葉在微風中簌簌作響,是這方規整華麗小天地中唯一跳躍鮮活、帶著野性生命力的色彩。
甫一進入這間屬於夏國大夫、軒敞開闊、鋪陳著錦繡茵席與青銅禮器的正室,關龍逄便動手解下了那身象征著他嶄新地位的玄端朝服,小心地折疊放在一旁的漆幾上。他緩步走至房間一側,那裡放著一個精工雕琢的盛水青銅方盆,盆壁上蟠螭的紋路在暗處微光流動。他俯下身,將雙手伸入清涼純淨的盆水之中。
水波劇烈地蕩漾開來。粗糙的手指相互搓洗,指甲縫裡那仿佛已滲入肌膚紋理、永遠也無法徹底洗儘的淺褐色泥土印記,在水中被搓揉、剝離,形成細小渾濁的顆粒沉澱物,絲絲縷縷,卷起又沉落。他攤開那雙布滿乾裂溝壑、寬厚粗糙的掌心。燈光下,縱橫交錯、深入肌理的紋路裡,赫然可見幾根細小、短硬的草屑頑固地粘附其中。那是泥土、草料、馬的氣息與汗水,長久浸透骨髓後,再也無法祛除的生命烙印,如同古樹年輪中的沙礫,鐫刻著他生命最底層的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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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等授職。”
關龍逄的聲音在金碧輝煌的夏王朝堂上響起,不高亢,不激昂,卻如同極地深處一塊凍透萬年的寒鐵墜入冰湖,“噗通”一聲悶響,瞬間穿透殿堂上那些永不停歇的、充滿了虛詞套話、互相試探與嗡嗡回響的噪音,清晰地砸在每一個人耳膜之上。
新的政令與法典像投入深潭的重石,終於激起了無法忽視的滔天巨浪。他不分晝夜地梳理著大夏這台鏽跡斑斑、部件龐雜的國家機器。
他將臃腫糾纏的朝堂職事像堆疊的亂草般一一厘清——負責法令執行與刑名的“治事”為一途;專司安撫黎庶、處理民生疾苦的“安民”為一途;職司監察官吏、考核升遷、整飭吏治的“察吏”又為一途。三途分立,職責明確,互不統屬,又互為鉗製。
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牧馬人辨識馬群,他從那些尚未被官場習氣完全浸染的年輕官員中,挑選出一批眼神清明、舉止穩重、眉宇間猶自留存著一絲銳氣與朝氣的麵孔。他將這些人派出去,如同細密堅韌的梳齒,深入大夏廣袤的、被遺忘已久的疆土村寨。命令明確而殘酷:一村一寨,一戶一畝,重新檢核過去數百年間因貪汙、隱匿、推諉、混亂而幾乎腐爛不堪的田畝魚鱗冊與租稅簿籍!每一塊土地的歸屬、每一粒糧食的去向,都必須重新丈量、重新登記在嶄新的木牘之上,無論牽扯到誰!
這已然是雷霆手段。然而,更關鍵也更驚世駭俗的一步,緊隨其後。他派出了身邊幾名最機敏、曾擔任過司庫小吏的可靠下屬,開始著手整理、徹查盤踞大夏脊骨上數百年之久的、如同藤蔓般纏繞數代、不斷汲取養分、臃腫不堪的世卿貴胄食邑賬目!那是一團被曆史的苔蘚包裹了上百年的巨大亂麻,早已發黑發臭,內裡布滿白花花的蛀蟲,是盤踞在國家最深暗處的、真正的腐爛根莖!
細密的梳齒一旦深入這龐大腐肉,瞬間便碰到了堅硬如鐵的骨頭茬子!
西邑,大夫姒成府邸。這座占據了幾乎半條街巷的龐大府邸,平日裡朱門大開,車馬喧囂。此刻卻氣氛凝重得如同裝滿水銀、即將爆裂的沉重陶釜。沉重的朱漆獸頭大門緊緊閉合。大門兩旁,姒成府邸豢養的家兵——遠比王宮衛卒裝備更為精良——盔甲鮮亮,如鋼澆鐵鑄般排列開來,手中兩丈餘長、戈刃閃著寒光的青銅長戈森然斜指陰沉天幕,在門前寬闊的石板通道上構築起一道冰冷堅硬的屏障。他們神情冷峻,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投槍,冷漠地注視著任何敢於靠近府門的人影,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毫不掩飾地表達著拒人千裡的敵意與警告。
關龍逄乘坐的、代表國相身份的漆黑檀木高車,被強硬地阻擋在距離府邸門前高大石階數丈之外。車轅被迫陷入石板路麵邊緣堆積的泥土中。
馭者緊握著銅色韁繩的手心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車門推開,關龍逄隻身踏下車轅。他依舊是一身簡樸到近乎寒酸的深青色麻布直裰長袍,在那壁壘森嚴如同堡壘的朱漆獸門與盔明甲亮的寒芒陣列前,顯得單薄而渺小,仿佛秋風卷起的一片枯葉,隨時會被碾成齏粉。
他緩緩抬頭,仰視那兩扇緊閉的、如同饕餮巨口般深不可測的朱漆大門。門上,那對猙獰的狴犴鋪首環,在陰霾沉沉的天空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幽光,虎視眈眈地俯視著門前渺小的身影。
“請通傳:國相關龍逄,請西邑大夫出來敘話。”他的聲音很平,沒有絲毫的情緒波瀾,如同石頭投入深井,穩穩地投向那片冰冷的拒馬戈林與厚重的門板,清晰無比地砸在門前青石板上,發出金石般的撞擊回響。
沉默。唯有旌旗被風吹拂發出的烈烈響動。時間在凝滯的空氣中緩慢爬行,每一息都沉重如鉛。
沉重的朱漆大門忽地發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輕響,裂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狹窄縫隙。一張乾瘦焦黃、擠滿了深刻褶子的臉從那縫隙中探出。細窄的眼睛眯著,勉強堆砌出一點虛偽的笑意。那是姒成的心腹管家。
“回稟相爺,”管家尖細的嗓音如同被掐著脖子的公雞,帶著明顯的推諉,“我家家主昨夜不慎著了風露,突染沉屙,寒熱交加,已是昏昏沉沉,實實不能見客議事。煩……煩請相爺改日,擇吉時再來……”
話音尚在門縫間滾動,仿佛怕那縫隙會透入什麼晦氣,大門猛地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如同重錘擂鼓!沉重的硬木門栓“哢噠”一聲落下,那乾脆利落的聲響,如同一麵無形的盾牌再次閉合,徹底宣告了隔絕與拒絕。
馭車者握著韁繩的手骨節已經攥得發白,額角的汗珠終於彙聚成滴,順著鬢角滑下。關龍逄在那片冰冷的朱紅大門前靜立了片刻。深潭般古井無波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權貴傲慢的巨大門扉。遠處市井隱約的嘈雜叫賣聲隨風斷續傳來,更襯得此地的死寂刺耳。
片刻後,他沒有再看一眼那緊閉的大門,也沒有理會身後那道冰冷的戈戟之林,轉過身,步履沉穩如初,一步一步走回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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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木門背後,金碧輝煌的西苑正廳內。西邑大夫姒成穿著一身居家常服,懶散地斜倚在覆蓋著斑斕虎皮的軟茵席上。他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正隨意地把玩著一塊墨色潤澤的玉圭,嘴角噙著一絲陰鷙而得意十足的冷笑。
“哼……新法?國相?不過泥腿子披了層官皮!也敢查我的食邑田畝賦丁?真當吾輩是泥捏的軟柿子?”他冷笑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毒蛇吐信的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