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奔流,永無休止。渾濁的黃色泥漿如同一條巨大而憤怒的泥龍,裹挾著兩岸被撕扯下的泥土與碎石,晝夜不息地撲向東去,留下沉悶而亙古的低吼。深秋的寒風,如同淬過冰的刀刃,帶著凜冽的呼哨掃過河曲高岸。幾簇稀疏的蘆葦,是這荒寒水濱最後的生命掙紮,它們傾斜著身子,頑強地釘在冰冷刺骨的水邊。渾濁的浪濤無情地抽打著它們暴露在外的根須,經年累月,那些本該深埋泥土中的生命之源,被衝刷得泛白,如同垂死之人裸露的筋骨,虛弱地懸垂於渾濁的水線之下。葉片枯黃、乾癟,在風的撕扯中發出沙啞的、瀕死般的嘶鳴,仿佛大地殘破的肺葉在作最後的喘息。
就在這片被遺忘的、彌漫著水腥與絕望氣息的河曲高岸之上,遠離王都那浮華喧囂與權力燥熱的中心,一座離宮孤零零地矗立著。它如同一個被放逐的貴族,褪儘了榮光,隻剩下滿身瘡痍。牆體是厚重的夯土板築,曾經也許覆蓋過象征身份的華彩泥皮,如今早已斑駁剝落,裸露出底下粗糲、原始的本色。雨水經年衝刷的痕跡蜿蜒其上,像一道道醜陋的、難以愈合的陳舊瘡疤,醜陋地記錄著流逝的光陰和無人過問的衰朽。高處殘缺的瓦當,如同掉落了幾顆發黑的牙齒,從豁口處露出底下早已被濕氣腐蝕成黑黢黢的朽木椽子,默默承受著天空傾瀉的每一滴寒冷與惡意。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殿內那股積年沉澱的陰寒之氣立刻裹挾著塵埃撲麵而來,刺得人骨髓生疼。即便是在正午時分,吝嗇的陽光也隻能透過高處幾道狹窄、積灰的木格花窗,艱難地投射下幾縷極其微弱的光柱。光柱凝固在空氣中,如同幾根支撐著這腐朽殿堂不傾覆的、半透明的塵柱。數不清的微塵在光柱裡狂亂地舞動著,無休無止,仿佛是被某種詛咒驅趕著,進行一場看不到儘頭的、絕望的掙紮。殿內廣闊而空蕩,帝王離宮應有的奢華陳設早已被撤去、變賣,或是毀於昔日主人的遷怒。目之所及,僅有一張粗笨的、邊緣早已被磨得圓鈍、露出木茬的矮榻;幾個未經雕飾的原色木墩,隨意散落;一副老舊得漆皮大片剝落、露出暗沉木質、如同生了爛瘡的食案;還有,便是最深處靠牆之處,一座幾乎占據了整麵牆壁的巨大圓鑒,通體素麵,沒有任何繁複的雕飾,隻靠那簡潔到極致的、剛硬流暢的線條本身,以及那過分光潔的鏡麵,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拒人千裡的冰冷威嚴。
妺喜,這曾以傾國容顏入主夏宮、攪動風雲的名字主人,此刻便如同被釘死在這凝固的空間裡一般,長久地、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那麵巨大而冰冷的黃銅圓鑒之前。
銅鏡被宮人擦拭得過於光滑清晰了,這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晰。它像一塊深冬凍結的寒潭,無情地、纖毫畢現地映照出她此刻的一切——從頭到尾,每一絲屈辱,每一道刻痕。鏡中人身上罩著一件極其不合身、寬大臃腫的灰色布袍,那顏色灰敗晦暗,猶如暮色四合時最沉鬱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煙霧。粗劣的布料毫無垂感,空蕩蕩地籠著她早已被消耗殆儘的軀體,如同粗糙的裹屍布纏繞著一架枯骨,愈發襯得她身量單薄伶仃得可怕,像一顆失水已久的豆芽,隨時會被殿內無形的寒風吹折。細瘦的脖頸從寬鬆的領口探出,纖細得隻餘骨形,仿佛用手指輕輕一碰就能折斷。
曾經,她是被無數雙敬畏又貪婪的眼睛圍繞著、被無數雙最靈巧的侍女之手伺候著,那如瀑的烏黑發絲曾被精心梳洗、熏染香料,閃爍著健康的光澤,如同珍貴的黑緞。如今呢?耐心早已消失殆儘,那些失去滋養的發絲變得乾枯毛躁,如同河岸垂死的亂草,隻被一根最普通、甚至有些磨損起毛的青灰色布帶胡亂地、鬆垮地挽起,垂在背後毫無生氣。幾縷枯黃的發絲掙脫了布帶的束縛,毫無生氣地散落在她蒼白如紙的耳畔,隨著殿內穿堂風的每一次微弱流動而可憐地飄動。
鏡麵冰冷,平滑如凍冰的深潭,映不出半分屬於生命的漣漪。鏡中倒影的臉頰上,那點屬於少女的、飽滿瑩潤的光澤已被時間與苦難連根拔除,一絲不剩。皮膚失去了氣血的滋養,呈現出一種長期幽閉、不見天日的、凝固的蠟白底色。仔細看去,那層蠟白之下,還隱隱滲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灰青黯色,如同上好的白瓷被埋入墳墓日久後發出的那種陰鬱腐朽的氣息。那雙曾盛滿顧盼神采、被無邊權力滋養過、亦被灼心野心燒灼過的深潭眼眸,如今隻剩下徹底的空洞,像是被人掘走了靈魂的眼眶深處,隻餘下冰封的麻木和一種深植骨髓的、能吞噬一切的巨大疲倦。唯一有所變化的,是那微抿的嘴唇,唇角處微微向下撇去,在同樣蒼白失色的唇瓣上,凝固成一道細小的、無聲刻下的、如同傷疤般清晰而永恒的凹痕。這凹痕,是她內心傾塌後留下的唯一地表標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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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空曠冰冷的殿宇中緩慢爬行,沉重得如同河床上淤積的、凝滯的泥沼。
“夫……夫人,”一個蒼老得如同枯樹摩擦的聲音,帶著巨大的遲疑和小心翼翼的顫抖,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那個年老的啞宮女。她佝僂得幾乎要把自己縮成一團灰影,無聲地靠近,挪到那副布滿瘡疤的食案旁。一雙骨節粗大變形、布滿皴裂的手,顫抖著將一個同樣老舊、邊緣缺損的小漆木食盤放下。盤子裡,是一碗清得能一眼望穿碗底的粟米湯,米粒稀薄得可憐,幾點煮爛後難以辨認的菜葉碎末,如同漂浮在死水上的浮萍。一縷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白氣,剛從碗沿飄出,瞬間便被殿內凜冽的寒氣無聲地吞噬殆儘,如同從未出現。湯碗旁,是一塊比成人掌心略小的黑乎乎的麥餅,邊緣僵硬、開裂,紋路如同粗劣的石刻,看起來堅硬得足以崩碎牙齒,更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泥塊。
妺喜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那動作沉重遲滯,仿佛要將視線從那麵攝魂奪魄般的空洞鑒麵上撕開,需要耗費她所剩無幾的全部力量。目光從自己蒼白的倒影上艱難挪開,落在食案上那碗連一絲油星都看不見的灰白色清湯裡。湯水晃動,卻映不出任何影像,隻有一片更徹底的虛無。她如同被針刺了一下眼珠,立刻僵硬地轉回了視線,固執地、長長久久地、仿佛要穿透那冰冷銅鏡似地,盯著鏡麵裡那個灰敗的、枯槁的影子。仿佛那影子才是一個活物,一個吸儘她靈魂的淵藪。
殿外的寒風掠過離宮屋頂的殘瓦,發出一陣陣時而淒厲尖銳、時而低沉嗚咽的嘶鳴,那是風掠過殘缺的呻吟。寒意狡猾地從牆皮無數細微的裂縫鑽進屋中,卷動妺喜寬大如口袋般的灰色布袍下擺和空蕩的袖口,如同無形的手在翻動屍衣。
門外,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陣極其輕微的、幾乎湮沒在風聲裡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與啞奴那拖遝、遲疑的躊躇完全不同,它帶著某種刻意掩飾的輕快,還壓抑著一絲難以名狀的、如同岩漿在薄殼下翻湧的興奮。
不是啞奴!
妺喜如同冰雕般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絲弦。所有的麻木瞬間凝成了警覺的冰棱。隨即,是細聲細氣、卻又因難以抑製的情緒而顯得有些尖銳的宮人竊竊私語,像毒蛇的信子,順著門縫的縫隙絲絲縷縷地鑽進來,鑽進她冰冷的耳朵。
“……聽說了沒?……快馬,王都來的快馬!……大王伐岷山……大勝!……咱們贏了!”
“那是自然!大王神威蓋世,如日中天!區區岷山,還不是手到擒來!”
“……呸!豈止是大勝那麼簡單!……嘖嘖,你知道岷山氏乾了什麼嗎?……他們啊,學著當年……學著當年那有施氏的‘故智’!獻……獻出了兩個了不得的美人啊!真正的國色!”
“美人?……有多美?”聲音故意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強烈的、令人作嘔的探究欲望,“再美……還能美到哪裡去?……難道……還能比得過……當年那位……被有施氏進獻上來時的……那般……那般模樣?”那刻意的停頓裡,充滿了惡毒的比較和幸災樂禍的暗示。
妺喜原本隨意搭在冰冷銅鑒邊緣上的右手手指,猛地、毫無預兆地向內一蜷!五根蒼白得幾乎沒有絲毫血色、幾乎隻剩皮包骨的手指,如同被烈火燎到的鐵條一般劇烈扭曲痙攣!指關節瞬間因極致的用力而繃緊、凸起,堅硬的骨節如同幾顆慘白的小石子,死死地、惡狠狠地抵壓在冰冷堅硬的銅質鏡沿上,發出細微而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仿佛在下一刻,那脆弱的手指骨,就要在這無聲的狂暴擠壓下硬生生地折斷!鏡麵上映出的那隻手,青筋畢露,瞬間爬上了死亡的青色。
然而,門外的議論並未因此收斂,那細碎而銳利的聲音反而因激動而變得異常清晰,如同淬毒的針尖,一根根透過門縫精準地刺入妺喜的耳膜和心臟:
“……聽說一個叫琬……一個叫琰……哎喲,光聽這名字就帶著仙氣!……大王……大王見著了歡喜得不得了啊!當場就……當場就……唉喲,後麵的事我都不敢想!”
“可不是嘛!大王龍心大悅!親口說了!”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仿佛目睹了神跡般的激動與狂熱,“說要……要以最頂頂好的美玉……把她們的名字刻下來!……永永遠遠地……銘記!”
“玉……還刻名字?”先前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興奮顫抖。
“正是!聽說給那琬姑娘的,是塊極其稀罕的、水頭極足、潤得像要滴出水來的苕玉!通體無瑕,溫潤可愛!……上麵就刻了個大大的、清雅的‘琬’字!……給琰姑娘的……更是了不得!據說是找了很久的、整塊華光瀲灩、流光溢彩的……華玉!最最上等的華玉!那光華,嘖嘖……能晃花了人的眼!上麵刻上了龍飛鳳舞的一個‘琰’字!”聲音因為極度的興奮而變得尖細刺耳,仿佛描述那美玉光華時所感受到的激動光芒,也一並燙傷了她的喉嚨,“大王親口對著所有人說——‘此乃寡人之珍愛,以玉銘記,永示珍愛,傳之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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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示——珍——愛——!”
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一顆燒紅的、布滿尖刺的鐵蒺藜,裹挾著足以凍結地獄的陰寒凍氣,排成一串惡毒的長鞭,呼嘯著,狠狠抽打在妺喜心口那塊早已冰封凝固、脆弱不堪的、結痂多年的傷口之上!不是鞭撻,而是鑿擊!那生鏽的冰錐無情地、凶狠地鑿穿了舊痂,將凍結的膿血重新翻攪撕裂,露出底下從未愈合過的、腐爛的傷口深處!
“嗬……”
一聲細微到幾近於無、更像是氣管被強行撕裂的聲音,艱難地從她喉腔擠壓出來。
鏡子冰冷依舊。鏡中那張臉,瞬間失去了最後一點屬於活人的微光,變成了一塊蒙塵的、毫無生氣的、冰冷的石膏麵具。先前那層揮之不去的灰青氣,如同活過來的劇毒藤蔓,瞬間在皮下瘋長、蔓延,肆無忌憚地爬滿了她眼下的皮膚,將那蠟白渲染成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死灰之色。
岷山?美玉?苕玉?華玉?……刻著名字?
瓊室!瑤台!那座耗費無數血肉骨骸堆砌而成的、巨大的、用玉石打造的華美牢籠!那座她曾經用儘無數心機、用儘渾身解數,誘惑著、誘導著、推波助瀾地看著那個暴君用屍山血海堆砌起來的玉石之殿!那些溫潤光滑的牆壁,那些映照著燈火、曾短暫地帶來虛假溫暖的冰冷石塊!那些在無數個徹骨冰冷的、被絕望噬咬的黑夜裡,她唯一能緊緊抓住、以為那些東西至少能帶來一點價值、能點燃最後的毀滅火焰、將她自己和仇讎一同燒成灰燼的石頭!
原來……隻是石料!
原來……那些東西,僅僅是建造宮殿的石料!隻是宏大建築物表麵冰冷的貼片!是死物!它們本身,與真正的“珍愛”、“銘記”毫無關係!
真正的“珍愛”,要傾其所有,選擇天地間最珍貴的頂級玉石——光華內蘊的苕玉!流光溢彩的華玉!要選擇最優秀的工匠,在這稀世美玉的核心之處,精雕細琢地刻上那兩個新鮮的名字——‘琬’!‘琰’!不是獸紋,不是象征權力的粗獷銘文,是女子名字!是帶著寵溺的標記!將她們的名字,用最鄭重其事的方式,烙印在象征著不朽的玉髓之上,如同在時光的長卷上按下永不磨滅的鈐印!
“永示珍愛”!“永示珍愛”!
那抹刻在頂級苕玉上的“琬”字該有多清俊?多麼飄逸靈動?她猛然想起在無數個日夜侍奉夏桀時,在他隨身不離的、曾沾染無數血腥的短劍青銅柄上,那銘刻的猙獰獸紋!粗獷、陰冷、線條充滿了暴戾的、足以撕裂皮肉的力量!那力量令人恐懼,卻也令人意識到一種主宰生死的絕對權威!
而現在,用在名字上的刻痕……會是怎樣的?是纏綿如水的筆鋒?還是如同他撫摸新歡肌膚時,指尖的溫柔弧度?
那華美的、讓宮人驚歎得聲音變調的華玉!水潤得仿佛捧在手心會化開的苕玉!它們本身,究竟會流轉出何等驚人的光華?!是會如同她年少時,偶爾在清晨沾滿露水的銅鏡裡,驚鴻一瞥看到的、那短暫得令人心碎的七彩流光?還是……如同那座瓊室玉璧折射出的、那種溫潤內斂、帶著玉石本身尊貴冰冷本質的、永恒不變的、毫無生命的清輝?!
“永示珍愛”!“永示珍愛”!
這念頭在腦子裡瘋狂旋轉、切割!每轉一圈,那生鏽的冰錐就在心口的傷口裡狠狠攪動一次,將凍結的血痂扯成碎片,扯出千絲萬縷的、混雜著膿血的劇痛!將那麻木的凍土下掩埋得最深的屈辱與仇恨,徹底點燃!
“哈——!”
喉嚨深處猛地衝上一股滾燙到足以灼穿食管、腥氣濃鬱如同鐵鏽沼澤的洪流!那滋味如此滾燙,如此汙穢,幾乎要將她冰封已久的咽喉通道硬生生燙穿一個巨大的窟窿!她的身體完全失控了,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開始劇烈地、不受控製地、篩糠般顫抖起來!寬大的、如同裹屍布般的灰色布袍隨著這劇烈的抖動,瘋狂地簌簌作響,袍袖甩動,下擺翻飛,仿佛一片被狂風卷入漩渦的、絕望的、即將徹底破碎的敗葉!鏡中那個灰敗的、死氣沉沉的、曾被她長久凝視的影子,在這狂暴的震顫中,瞬間扭曲、變形、崩解!如同平靜湖麵被投入巨石,一切影像都在激蕩中粉碎!
“噗——!!!”
那堵在喉頭、蓄滿了毀滅氣息的滾燙鐵鏽洪流,終於找到了唯一宣泄的出口!一口粘稠得近乎凝固的、閃爍著暗紅色不祥光澤的血霧,如同拉滿後射出的致命箭矢,毫無預兆地、力量狂暴地噴射而出!暗紅色的血箭狠狠砸在那麵冰冷、光滑、堅硬、曾無數次倒映她絕望麵容的巨大黃銅圓鑒之上!
砰!
沉悶如同皮鼓破裂的撞擊聲在空曠死寂的殿堂裡回蕩開來,帶著令人心悸的餘顫。光滑得能照見塵埃跳舞的鏡麵,終於不堪承受這來自生命內部最汙穢狂烈的一擊,鏡身似乎發出一陣極其低沉痛苦的嗡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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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死寂。但這死寂比任何聲音都更恐怖。
鏡麵之上,暗紅色的、粘稠得如同冷卻漆液的血點,如同無數隻瘋狂睜開的、怨毒的血眼,又似無數道從地獄深處湧出的、淒厲的血淚!它們砸在冰冷的銅鏡表麵,先是撞擊得扁平飛濺,留下觸目驚心的猩紅圓形印記,隨即,重力的法則無情降臨——血珠開始向下緩慢、粘滯地滑落。滑落的同時,粘稠的血漿彼此拉絲、粘連,開始在光潔無瑕的鏡麵上製造出無數道蜿蜒曲折的、如同醜陋爬蟲般緩緩蠕動的暗紅軌跡!新鮮的血液是刺目的紅,是燃燒的恨,但它們沿著冰冷鏡麵滑落的過程,就像生命力被急速抽走、凍結,凝滯成一道道絕望的、醜陋的、肮臟的暗紅色溝壑!這些溝壑無情地切割、塗抹、玷汙著鏡子裡那個本就蒼白如鬼的影像,將那個曾名為妺喜的存在,分割、撕裂,最終覆蓋在濃稠的血汙之下。
支離破碎的血鏡之中,映照出妺喜自己此刻的臉。那張臉扭曲得完全超越了人類表情能理解的範疇。她的嘴,被奔湧而出的鮮血染成一片詭異的、可怖的赤紅,這抹赤紅像一個被生生撕裂開的、鮮血淋漓的巨大傷口,鑲嵌在蠟白的臉上。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這張被鮮血染紅的嘴,竟然還在無法控製地、機械地、向外拉扯著!拉扯成一個裂開到耳根的、猙獰恐怖的角度!這不是悲痛的表情,不是絕望的哭喊,而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凝固在痛苦深淵最底層的、瘋狂至極的無聲狂笑!她的喉嚨深處,沒有發出嚎哭或詛咒,隻伴隨著身體每一次劇烈的抽搐和顫抖,發出一種咯咯、咯咯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朽骨在被巨力強行擠壓、摩擦、碾碎成齏粉時的、讓人牙齒發酸的詭異氣音!
一旁的老啞奴被這突如其來的、地獄般的一幕嚇得魂飛魄散!那扭曲的狂笑,那噴濺的鮮血,那滿殿彌漫開的濃鬱血腥氣,讓她乾癟衰老的心臟幾乎從喉嚨裡跳出來!她慌忙丟下手中的布巾,如同撲火的飛蛾般跌跌撞撞地撲上去,伸出枯樹枝般的雙手,想要扶住那個劇烈顫抖、隨時會栽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唔……唔唔……”喉嚨裡發出不成調的驚恐嗚咽。
然而,她的手還未觸碰到妺喜的袍袖,就被一股突如其來、狂暴到無法想象的力量猛地甩開!如同拂開一片枯葉!那力量之大,遠超一個孱弱瀕死女子的範疇!老啞奴枯瘦的身軀完全無法抵抗,被重重地推搡出去,腳下一個趔趄,砰地一聲撞翻了一個木墩,自己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乾癟的臀部撞擊冰冷堅硬的地麵,發出沉悶的鈍響。她隻能驚恐萬狀地蜷縮在角落,渾濁的眼淚混著鼻血,模糊了滿是皺紋的臉。
妺喜甩開啞奴的攙扶,仿佛甩開的是沾上腐肉的蛆蟲。她不再看任何人,任何事!身體因劇烈的搖晃而失去平衡,腳下踩著粘稠冰冷的血汙,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
咚!
纖薄的後背重重撞在身後同樣冰冷堅硬、毫無憐憫的夯土牆壁上!巨大的撞擊力讓她胸腔裡的五臟六腑都似乎移位,一口腥氣再次湧上喉頭。牆壁的灰皮在她撞擊的瞬間簌簌剝落,如同飄雪,撒了她滿頭滿肩,與嘴角、下巴、衣襟上的血汙混在一起,一片狼藉。她仿佛對痛覺已然麻木,任由身體倚靠著冰冷的牆壁下滑幾寸,才勉強穩住。隨即,她抬起沾滿血汙的寬大袍袖,胡亂地、近乎狂暴地、用力擦拭著嘴角和下顎的鮮血。那並非清理,更像是一種發泄!一種對自身汙穢的野蠻塗抹!血汙沒有擦淨,反而被衣袖沾染、推開,糊滿了她的半張臉和脖頸,讓那張蒼白的臉上布滿暗紅,如同厲鬼在祭祀自身。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內部如同被無數柄生鏽的、帶著倒刺的鐵釘反複穿刺、攪動!疼!鑽心剜骨!不僅僅是生理的劇痛,更是那刻著“琬”、“琰”名字的玉石光華,如同萬根燒紅的金針,狠狠紮進她靈魂的最深處!那些精美的玉石,那些珍貴的名字!像無數張覆蓋了華麗玉石的、巨大無匹的譏笑之臉!在她麵前無限放大,旋轉、扭曲、發出無聲的嘲諷,要將她徹底碾碎!
天光,不知何時已徹底斂去了最後一縷光明。深沉的、仿佛濃墨潑灑的寒夜,無情地、徹徹底底地吞沒了整個洛水河曲高岸。離宮,這座矗立在黑暗洪水岸邊的巨大棺槨,陷入前所未有的、墳墓般的死寂之中。殿內角落裡,一盞豆大的油燈被啞奴戰戰兢兢地點燃了。黃豆般大小的火苗,在廉價燈油裡微弱地搖曳著,燈芯發出極其細微的劈啪爆裂聲,每一次細微的跳動,都仿佛在為這死寂帶來一絲隨時會斷裂的心跳。這點微弱的可憐的光明,隻能照亮妺喜身前方寸之地微弱的光圈,如同在無邊的黑暗汪洋上投下的一顆隨時會被巨浪吞噬的石子。
無邊無際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帶著屍骸氣息的沉重油脂,從四麵八方徹底包裹了她。寒徹骨髓的冷意,順著她赤足踩踏的、布滿灰塵和血跡的冰冷地麵,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向上攀爬,沿著腳踝、小腿、脊柱,蛇行般向上蔓延,深入骨髓。她的血液似乎都已在那冰錐般的“珍愛”二字下徹底凝固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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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唯一清晰得如同烙印的,是胸腔裡那口血腥氣的灼燙餘味——那是她噴出的自己的、象征著徹底被拋棄與踐踏的生命之血的味道!比這餘味更猛烈、更狂暴、更無所不在的,是一股在她四肢百骸、在每一個被凍僵的細胞裡無聲翻騰、衝撞、咆哮的力量!如同被囚禁了億萬年的熔岩巨龍,在凍結的地殼下瘋狂地扭動、撞擊、撕扯,要掙破所有冰封的壁壘!這力量帶著純粹的毀滅意誌,要將她從內而外點燃,燃成一股足以燒毀整個世界的滔天業火!
瓊室瑤台!耗費了多少萬民的血肉骨骼才堆砌而成的巨大玉石牢籠!耗儘了整個有施氏部族獻上最後的女子才換來、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渺茫生存希望!那曾讓她以為帶著滾燙溫度的湯池泉水、那迷蒙視線的馥鬱花瓣……那些耗費奢靡堆砌出的短暫幻象……
原來,都抵不過兩塊刻上了新名字的石頭!
刻上了新名字的、被稱之為“琬”和“琰”的兩塊石頭!
恨!
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純粹!如此赤裸!如此灼熱得能焚儘一切!
血債!父親頭顱滾落時飛濺的血!兄長被刺穿胸膛噴湧而出的血!全族被屠戮後彙集成河的血!還有她!她自己!這數載如同祭壇上被剜心剔骨的活祭品般,在絕望冰冷中掙紮、耗儘、腐朽的生命!這具乾枯軀殼裡噴湧出的、滾燙的、象征著徹底恥辱的、肮臟的血汙!
這些血!這些債!都該流淌!流淌得像洛水一樣洶湧!都要有祭壇!一個真正的、能將一切焚成虛無的祭壇!
啪嗒!
脆弱的指甲在巨大的壓力下斷裂!一絲劇痛傳來,妺喜卻渾然未覺!她那乾枯蒼白的手指,深深地、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地摳進了身後冰冷夯土牆壁粗糙的泥皮裡!指甲劃刮著堅硬的土礫與摻雜其中的碎石,發出細微的、持續不斷的、如同老鼠啃噬棺木、令人牙酸倒齒的摩擦聲!一下!又一下!
她要看到!她一定要親眼看到!那片耗費她青春、尊嚴、族人血肉建造起來的瓊室玉閣,如何在天怒人怨中傾頹!如何在一把大火中轟然碎裂、崩塌,化作漫天飛舞的、帶著詛咒的塵埃!
她要看著!她一定要看著!那個將她視為絕代尤物、玩弄於股掌、榨儘一切價值、最終又如同丟棄破抹布般將她拋在這座冰冷離宮的男人……那個可以將其他女子名字堂而皇之刻在象征著“永示珍愛”的稀世玉石之上的男人……看著他連同他那些新歡,連同他引以為傲的暴虐、奢華、貪婪的一切!
化為灰燼!連同這腐爛的王朝!一同化為滋養新生的灰燼!
轟隆……轟隆……
窗外,洛水那渾厚、低沉、永恒不變的嗚咽聲,從未停歇。它像大地疲憊的心跳,又像亙古傳來的沉重歎息,在深沉的寒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時辰?數個時辰?抑或是整整一個世紀?那如同沸騰熔岩般堵塞在妺喜胸腔口的、足以焚毀自己的灼熱恨意,仿佛被這無邊無際、凍結骨髓的冰冷黑暗與永恒流淌的洛水之聲反複地澆鑄、錘煉、淬火……它那熾烈的、毀滅性的火焰漸漸不再狂亂地噴發搖曳,而是開始向內坍縮、冷卻、凝聚、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