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褚氏正和娘家四哥聊天,乍看到永昶,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擁住永昶,嘴裡說著,我的兒啊,可擔心死我了,餓了吧,你是咋來的?
當著那麼多人被母親抱在懷裡,永昶掙紮了一下,說彆把蛋糕弄壞了,掙脫了母親的懷抱,隨即坐到了父親旁邊的空位上。一旦卸下那份急迫回家的心勁,永昶頓時覺得疲憊至極,而且餓的不行。但他還是當著眾人的麵打開蛋糕盒子,並說了一句祝爹生日快樂。
那天,閉塞的莊戶人在苗家見證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叫做蛋糕的東西,並品嘗了一小塊。他們為這叫不上名字,說不出什麼味道的東西叫好,那留在唇齒間的綿軟的味道讓他們夜不能寐,好幾個日子以後還是忍不住回味。
待得知永昶花了二十個銅板買了這個洋玩意之後,眾人嘖嘖咂舌。尤其永昶的四舅,看著永昶嗬嗬笑,說大外甥的眼界可不低,知道給你爹買蛋糕了,到底是大城市過來的,洋氣啊。
郭修謀最初拒絕品嘗苗褚氏遞過來的蛋糕,理由是吃飽了。
對於苗家十六歲的半大孩子,郭修謀懷著一種複雜的情緒。這個比自家兒子郭五小一歲的男孩,此刻已經迥異於村裡的任何男孩,顯得卓爾不群。除去他略顯羞澀的麵孔,永昶已經十足的城裡青年了。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孩,沒經任何人提示,兀自端著一塊蛋糕走到他的麵前,神情真切地讓他感動,說郭大爺,你嘗嘗,濟南有名的紅房子做的蛋糕。
麵對一個年輕真誠的麵孔,他無法拒絕,隻好小心地品了一口。那是一種無以言明的味道,勝過小時候含在嘴裡的雪,而且一種甜的發膩的味道順著唇齒滑到喉嚨,又滑到悠長的腹腔。看著永昶純淨地像天空一樣的臉孔,郭修謀悲哀地知道,村裡已經沒有哪個男孩是永昶的對手了。
兒子永昶的歸來,苗家寬敞的大院響起了久違的笑聲。苗肇慶吃過兒子帶來的蛋糕,又吃了小半碗長壽麵,就被永昶攙到了棗樹下休息。
院子裡,杯盤狼藉的場麵已經被幾個執事清掃乾淨。長工憨柱紅著臉堂,把一個個罐子摞到先前的位置。永昶給父親泡好茶,放到他的手邊,跑過去給憨柱搭把。苗褚氏笑吟吟地和娘家哥聊著閒話,眼睛時不時地落到院子裡的那爺倆身上。對於剛剛結束的壽宴,她甚為滿意。想想,還有什麼比一家人的健康更重要的呢?她不禁為適才的擔憂暗笑,看著兒子永昶楊樹一樣的身材,她的喜愛像叮咚的泉水,咕咕往外冒。
吃飽喝足,賓客逐漸散去,幾個老執卻不好意思抬腿就走,就圍坐在院子的棗樹下侃閒篇。外號長腿的老杜沒有參與進來,他當著苗褚氏公母倆的麵,恭維了一番苗家的席地的豐盛,又說了幾句寬慰人的話,就借機家裡有事就走了。
苗褚氏看到老杜腰裡鼓出一塊,就知道老杜腰裡定是藏了饅頭,但是也沒說破,誰都知道老杜家裡還有個癱瘓的老娘。
老杜的老娘癱瘓兩年了,按理,行將就木的人了,沒那麼大飯力,可是她不,一頓兩碗糊塗,還得一個煎餅,老杜女人逢人就說,弄大歲數咋還弄能吃。苗褚氏當即決定,晚上給老杜家送些剩菜去,也讓他那個癱瘓老娘解解饞。老杜是個要麵子的人,大白天去送不合適。
老執當中,以楊大北經多見廣,更兼著他輩分低,喜歡罵大會,是以,每次執事們湊在一起,都拿他開心。他也知道眾人拿他開心,反倒表現得更加賣力,似乎不罵大會渾身不得勁。
永昶稀奇這種歡鬨的氣氛,卻沒有參與進去。他坐在人群之外,但距離足夠聽清每一個聲音。母親和父親就在一邊,似乎也受到歡快氣氛的感染,時不時有節製地笑一下。小時候,村人的侃大山,永昶聽到最多的就是奇聞軼事,至於那些男人們喜歡的花腔他一句也不喜歡聽,也聽不懂。也許是礙於場合,楊大北的話題不像往常那麼輕浮,不過,也吸引了一幫人的耳朵。
楊大北是苗家莊為數不多的生意人,豬快了販豬,羊快了販羊,走南闖北,可謂見多識廣,隻是十幾年下來,也沒見他發家致富,似乎還是那個老樣子。對此,有人奚落他,他倒是不急不躁,回應說,就這個屌年月,想發財?能活著就算不錯了,還想七想八的,忙趕緊回家吃奶去吧。那人就說楊大北不正經,說著說著就下道,你咋不回家吃你媳婦的奶去。楊大北就臉一扭,你媳婦的奶我才不吃呢,癟得跟撒氣的豬尿脬樣。
楊大北前些日去了一趟徐州,去時兩手空空,回來兩手空空。有人調侃楊大北,說他是賣驢蠆子逛窯子日進日出,倒騰著玩呢。
楊大北倒也不急,嘿嘿笑。酒足飯飽,楊大北才聊到前幾日的沂州之行咋回事。
楊大北說他應侄女婿之邀去沂州要賬,未曾想剛到抱犢崮就被土匪斷路了,身上的盤纏錢一個沒剩不說,還挨了幾巴掌,斷路的嫌棄他和侄女婿窮,又罵自己倒黴,遇到倆窮酸。依著楊大北的脾氣想理論幾句的,嫌我們窮,你不是更窮,否則怎麼出來斷路。侄女婿看楊大北要上勁,趕緊拉著楊大北回來了,對方人多勢眾,頭腦一熱,砍了他倆不是沒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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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笑著插話說,那你楊大北是燒高香了,土匪還有好人?
楊大北歎口氣,其實都是窮苦人家,你沒去過那地,一巴掌一巴掌的地從山腳一直到山頂,你說那能長出多少糧食,不打家劫舍才怪。唉,這什麼世道。
什麼世道?屌世道。老周說,燒人放火兒孫多,修橋鋪路活不長,老實人吃虧,以前的土匪還講究個替天行道,如今的什麼都不講了,有奶便是娘。
楊大北說,可彆小看那些泥腿子,曆朝曆代不都是這回事麼,水滸傳裡的宋江不也是鬨得大宋朝不安生麼。楊大北側頭作沉思狀,想了一會也沒想出叫什麼,倒是永昶在一邊插話說叫什麼黨,楊大北才一拍大腿說,對,對,永昶說的是,又對著眾人誇讚永昶,你看,到底在濟南府上學,天下大事都知道,永昶,你說說看,那幫人能不能成事。
永昶羞澀一笑,在一幫叔叔大爺跟前,他還沒完全建立起自信,不過,也因為熟悉,他倒也是不懼,能不能成事不敢說,不過動靜可不小,據說他們鬨革命就是專門替老百姓說話的。
郭修謀此刻顯示了一個保長必備的維權,他咳嗽了一聲,莫談國事,管他什麼黨什麼派,叫我說一個家庭隻能一個說話算話的,否則還不亂成一鍋粥,他說這,他說那,不乾活了,光吵吧。
永昶臉一紅,當場被郭修謀喝止,他有些掛不住,郭修謀一看永昶這樣,知道話說得有些重了,就掩飾性地笑笑,國家的大事哪是咱一幫平頭百姓評頭論足的,,老百姓還是老百姓,吃糠咽菜,活著就行。
話說到這個份上,氣氛有些寡淡,楊大北借口家裡還要喂牲口,辭彆了主家慢悠悠走了。楊大北一起頭,幾個執喜的也就興意闌珊了,也學著楊大北的,隻是借口五花八門。
撤去宴席,泡上新茶,外邊的馬一勺已經收拾妥當了。二十桌一溜長趟子席讓他好好地出了身汗。不過那份快意也是多日不見的稀罕。縱觀黃方山套十三個村子,一下子開了二十桌席地分文不收的,除了苗家再無旁人。
郭修謀代表主家,奉上了比當初講定的價格,多了兩塊大洋的酬金。馬一勺死活不肯多拿,並說老親世鄰的,拿錢已經見外,隻能比講定的少拿也不能多拿。郭修謀把餘下的大洋交給苗褚氏,並帶回了馬一勺的客氣話。苗褚氏又讓人從盆裡拿出一條大鯉魚,贈予馬一勺,說天熱呼啦的,放著也是臭,倒不如送了人。馬一勺知曉主家的豪爽,嗬嗬笑著接了,家什一收,和徒弟一起出了門。
幾個自感和苗家不是那麼近道的執事借口家裡有事陸續走了,就在郭修謀最後一個起身作勢要走時,被苗褚氏喊住了,她從裡屋拿出一塊布料,塞到郭修謀的手裡,示意他什麼都不要說,把他送出門外。郭修謀掂著手裡光滑的布料,心下頗覺慚愧,不由想起那晚和兒子乾下的齷齪事來。
那塊布料很快變成郭修謀的一身衣服穿在身上。鎮上華瘸子的手藝實在帶勁,愣是把老農郭修謀裝扮成了鄉公所坐班的官人。那件中山裝郭修謀穿了三個早上,凡是村裡需要他的場合,人們都會看到胡子刮得鐵青的郭修謀穿著嶄新的上衣的影子,同時也知道,那是苗家送的,村裡還沒有誰有那麼闊綽的親戚一出手就是一身料子。
苗家送的,意義自然非同一般。人們不無羨慕地看著郭修謀在溽熱的早上穿著新衣慢慢踱回家,再看著早飯後的他一件薄涼的襯衣坐在門樓下慢慢悠悠地喝茶,不時跟路過的鄰裡打著不鹹不淡的招呼,神情裡充滿了自得。
因為一塊貴重的衣料,郭修謀打消了再次盜取苗南拳棺材裡的蜂蠟的念頭。其實,天氣變熱,好多人選擇睡在外邊乘涼,導致他夜間不是那麼方便了更是主因。一俟挨晚,麥場裡,路上橫七豎八擺了許多苫子,溽熱把許多人趕出家門。郭修謀可不敢為了還沒到手的銀錢,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再次盜取蜂蠟。算來算去,郭修謀都認為那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盜墓,可不是一般的罪名,擱在大清朝,那可是要掉腦袋的,雖說民國了,盜墓也是要蹲監獄的,再者說,挖人家祖墳,更為世人所不齒,作為保長的郭修謀深知厲害。他知道,蜂蠟就在那裡放著,就等於還是他的,隻是什麼時候取的問題。
晚飯後,男人老早上床休息了。苗褚氏則坐在燈影裡,讓兒子永昶幫她算賬。說算賬,其實沒什麼好算的,一切花銷都在她的腦子裡,本次壽宴總共花了三十塊大洋。之所以讓永昌算賬,一方麵看看兒子的學業咋樣,另一方麵借機和兒子聊聊天。苗褚氏看著燈影裡兒子略顯稚嫩的臉孔,不由想起小時候的永昶。時間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恍惚間,兒子從一個胖乎乎的肉娃娃長成現在的大孩子,這當中的個中酸甜早已化作綿綿的幸福。永昶繼承了苗家男人的大骨架,假以時日,他消瘦的體型會變得四棱碑一樣強壯。想至此,苗褚氏忍不住笑了,兒子的到來衝淡了她對男人身體的擔憂。
永昶哈欠連連,卻隻字不提睡覺的事,苗褚氏心疼的同時又感歎兒子的懂事,看永昶的麵目,跟男人年輕時相仿,差彆隻在鼻梁上,男人家族獨有的塌鼻梁到了永昶這輩完全翻轉,也因為這個高鼻梁,永昶變得比男人還耐看。因此,小時候,也有人誤以為永昶是個女孩。那時的苗褚氏總是不無自豪地糾正,俺這是男孩子。
一轉眼,男孩子就大了,個子比她還高一頭,按理,她的個頭在苗家莊的女人裡麵也算高個了,可娘倆比起來,她隻到兒子的肩頭。好多時候,她不得不承認人真是個奇特的東西,幾乎喝風就長,永昶當初就是個小肉蛋,想破頭也沒有想到永昶會長成這樣。
永昶走了大半天的路,到家後一刻沒閒著,此刻嘴裡嗯嗯著,回應著母親的問話,頭卻瞌睡得像母雞啄米。苗褚氏心疼兒子,積壓的一肚子的話生生憋了回去,她讓永昶趕緊洗漱睡了。永昶也確實累極了,頭一落枕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苗褚氏愛憐地看著兒子氄毛還未褪淨的臉孔,心裡充滿了幸福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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