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請不請自家男人,苗褚氏從沒放在心上,男人身體不好,苗褚氏寧願他躺在家裡好好休養,一頓兩頓席地真的不重要,請不請男人執事也不重要,苗家不會因為彆人不請去幫助執事而少一塊肉,名聲更不會受損,愛請不請,請了也未必去。
苗褚氏看淡了,男人苗肇慶心跟鏡子樣,他說老杜家場麵不小啊。苗褚氏笑笑,回他,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操這個心,大小的不就那麼回事麼。男人空洞的眼神瞧著花圃裡那株炸刺的月季瞧了好一會,歎口氣,人啊,眼皮活泛著呢。苗褚氏知道男人的心結,就勸說,咱不管誰眼皮活不活,咱過好咱的小日子就行,隻要你身體好,彆的我都不在乎。男人把目光從月季上拉回,枯瘦的手抬了抬,拍了她的手背一下,最終什麼也沒說。
苗家莊是雙棺地,一死就倆,老杜的娘死了,不知道那個是誰,許多人都把那個他想成苗肇慶,尤其當苗褚氏代替男人來燒散紙的時候,那個觀念更是深入人心,畢竟苗家的當家人病了那麼久,而且沒有好轉的跡象。苗褚氏對於人們的想法一無所知,她掏出兩塊大洋的舉動卻引來一陣驚呼。苗家莊的規矩,燒散紙要麼散紙一刀,要麼折價的銅板,尋常散紙兩個銅板足夠,如今苗家燒散紙,一出手就是兩塊大洋,這樣的燒法還沒見到過。
執筆的老秀才撚著筆,筆尖在硯台裡蘸了又蘸,卻沒有寫下一個字。苗褚氏也不說話,看著老秀才。老秀才笑了一下,燒散紙兩塊大洋是不是有點多?老秀才的問話引起幾個老執的共鳴,確實,燒散紙沒有燒兩塊大洋的。老秀才的另一層意思,你這樣一起頭,是不是以後所有的燒散紙都是兩塊大洋,再者,你這隨便把檔次提升了,彆人是不是要隨著提升,譬如原本兩個銅板現在要三個,或者四個。苗褚氏當然知曉老秀才的心思,也是一笑,特殊情況,特殊情況。苗褚氏一出此言,眾人立馬明白了,兩塊大洋算是一個態度吧,畢竟有傳言老杜的老娘是因為吃了苗褚氏送的雜菜湯之後拉肚拉死的。
確定上兩塊?老秀才再次問了一遍。
兩塊。苗褚氏毫不含糊。
老秀才咂咂嘴,又搖搖頭,提筆寫下苗肇慶,又在其名字下邊寫下大洋兩塊。你這哪是燒散紙啊,這是助喪。老秀才念叨著說,不過,燒散紙不破孝,燒再多都不破,說完,對跪在一邊的老杜的侄子說,謝紙。
兩塊大洋換了老杜侄子一個頭。老杜侄子負責謝紙磕頭,看到苗褚氏,他重重磕了一個頭,連旁邊執事的老秀才都聽得清清楚楚。看苗褚氏走遠,老秀才交代老杜侄子,磕頭不能那麼磕,咚咚的,你不疼?老杜侄子一笑,不疼,也就是給她磕。老秀才想想,不由對老杜的侄子多了幾許讚賞,這孩子,眼力勁不差,他也知道苗家上的禮重。
兩塊大洋的散紙放在山南都是頂尖的,但苗褚氏絲毫沒覺得虧得慌。老親世鄰,想想老杜老娘,那個善良的老太太,苗褚氏覺得兩塊大洋花得值。沒癱瘓之前的老杜的老娘可是個乾淨老太太,待人接物甚得村裡人稱讚,對苗褚氏更是青睞有加。苗褚氏因為做鞋,找老太太要過幾回鞋樣子,老太太每次都不打愣,有時沒弄好的話讓她等等,隔天就親自送上門。一來二去,老杜的娘就成了苗褚氏僅有的兩個能嘮上閒話的鄰居。
苗家燒散紙燒了兩塊大洋的事跡很快傳開了,亂七八糟說什麼的都有,倒是老杜的鄰居三會替苗家虧的慌,他覺得苗家完全沒必要燒兩塊大洋,老杜老娘的死在三會眼裡根本不是拉肚拉死的,而是渴死的。
老杜的西屋牆外就是三會的茅廁,老杜老娘那天有氣無力喊著渴的時候,恰逢三會夜起,他聽到老杜的老娘不停地喊渴,喊了好一會,他當時有心想端碗水過去的,又一想,老杜兩口子都在,自己端水過去算啥,說不定惹老杜不開心,嫌他多管閒事。
老杜在村裡名聲不差,可她那個媳婦可不是省油的燈,雖然在老杜跟前跟狗呆樣,在村裡人眼裡她可不是個善茬。曾經因為一棵蔥罵了三天,村裡人為此得出一個結論,也就是老杜能降了她。
老杜能降服女人,純粹是因為老杜手狠。老杜讀過幾天私塾,說話和彆人不一樣,他喜歡正話反說,彆人越是聽不懂,他就越是開心得不得了。女人剛嫁過來,不習慣老杜的說話方式,說你拽什麼文。就這一句話把老杜惹惱了,摸起磨棍就打,磨棍打斷了還不住手,直打得女人滿地打滾,哭爹喊娘。
出完殯,老執把賬目交給老杜,去掉所有開銷,剩餘兩塊大洋。老杜很滿足,原以為會賠本。老杜識字不多,但看吊薄的水平綽綽有餘,遇到不認識的人名就順,也順個八九不離十。一頁頁看下去,老杜在散紙一欄上看到苗肇慶三個字,下邊寫著大洋兩塊。老杜叫了聲乖乖,這散紙可不便宜,大客也沒有幾個上兩塊大洋的。老杜瞬間明白了,這是苗家對自家的另一種補償。他抖著吊簿子跟女人說,看看,苗家上了兩塊大洋。女人不識字,眼睛一翻,我覺得她拿五塊大洋都不多。老杜歎口氣,感覺沒法和女人交流下去。兩塊大洋的厚禮,那可是燒散紙,人家的大洋又不是大水淌來的,還不是照顧自家,情分在那擺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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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褚氏嫁到苗家莊沒多久就知道苗家莊雙棺地的說法,老杜的老娘去世後,村裡人就在推測著誰是剩下的那個‘雙’。按照往年經驗,不出十天半月,苗家莊必會再死一個人,湊夠所謂的雙,不然還叫什麼雙棺地。
那幾天,村裡人對另一個死人的期待甚至超過期待一場喜雨,或者一場大戲。上年歲的人睡前叨叨,不知該誰了,語氣蒼涼,麵容憂戚。也有人在半夜裡突然醒來,睡眼朦朧地張口就問誰死了,似乎那是他期待的一個夢。
無論外人怎麼把那個雙棺地的‘雙’安到自家男人頭上,苗褚氏卻堅信那個雙不是自家男人。男人病了是不假,病了卻不等於死,何況自己做了多少改變男人厄運的事情,更有靈地裡的公公保佑著。
苗褚氏的堅信沒錯,就在老杜老娘頭七過後的第二日,有人以死證實了雙棺地的說法。隻是,令苗褚氏鬱悶的是,似乎每一件倒黴的事情都能跟自家沾上邊,並不得不賠上一些銀錢了結。苗褚氏再次懷疑自家祖墳風脈的同時,又不得不接受命中注定這個結果。
三斜子在苗家的窯上乾了大半輩子,這人除了愛喝點小酒之外沒點毛病,也因為這個原因,三斜子日子過得很尷尬,女人不喜,孩子不愛。莊戶人家,一日三餐能混個肚子圓就很不錯了,三斜子偏偏有個富人的愛好,這些很令一幫和他同等家境的人鄙視。鄙視歸鄙視,那些人卻不得不無奈地承認,人家三斜子過得就是比他滋潤。用三斜子的話說,就這屌世道,吃一頓都是賺的。吃一頓都是賺的不假,可都沒三斜子那個豪氣,隻能眼饞。
世上就有那麼一種人,非官非商,亦非大戶人家,可小日子過得就是滋潤,不愁吃喝,不缺錢花,三斜子就是這樣的人。三斜子的名聲不怎麼好,但這不耽誤許多人羨慕他。就連一向正統的老秀才聊起三斜子,也是不吝溢美之詞,說三斜子是苗家莊活的最明白的人,最透徹的人,當然也是最愜意的人。最愜意大夥都明白,最透徹和最明白啥意思,許多人心生齟齬,認為老秀才白戴了頂秀才的帽子,照三斜子那樣的過法,不都是歪派?什麼日子過不散板。老秀才當然明白村裡人的不屑,但他不屑解釋,三斜子那樣的日子,他何嘗不想過,但實在學不來,有辱斯文。
窯廠的活路很固定:春天出土,和泥踩泥,製作窯貨,燒製窯貨。三斜子歲數有點大,加上在窯廠的年歲最久,重一些的活都不遣他。三斜子整天暈暈乎乎,卻不是個糊塗人。出土的時候,他就買上一包熟花生分著吃,算是對於大夥的補償。出土是個力氣活,要從深坑裡把土攉到路上推走。三斜子乾不了重活,就在坑裡刨土,刨一陣,由力量棒的攉上去。
每次收工,三斜子都是最後一個走,收拾工具成了三斜子的專項。力氣出少了,零碎活當然多乾,否則彆人憑什麼照應你,這是三斜子的真實想法。一把年紀還能在窯上掙一份錢,三斜子除了感激東家,還感激一幫窯工。
女人不喜孩子不愛,一點都不耽誤三斜子在家裡一言九鼎。除了好點小酒,三斜子還真的沒彆的毛病。田地的農活沒耽誤,農閒時節還能有一份固定的進賬,在苗家莊,趕上三斜子的不算多,或者說家境富裕的也趕不上三斜子,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把錢糟蹋在填不滿的嘴上也不蓋房置地。
三斜子最後一個收工,也是最先一個上工。相較於喝酒,三斜子對一日三餐上沒甚講究,填飽肚子就行。可是對於飯點的把握上,三斜子要求甚高,到點就吃,否則摔盤子砸碗。女人剛進門時因為農活誤了燒飯,三斜子氣得把一摞粗瓷碗摔得乾淨地還不算,還踢飛了一個板凳。起那以後,女人無論再忙,不管刮風下雨都要按時開飯,那一摞碗讓她心疼了好幾天,好在那個棗木板凳結實。女人說給婆婆聽,婆婆說你彆跟他一般見識,那個人日驢性。
好多人不屑於三斜子的擺譜,說莊戶人家那那麼多講究,農活要緊。農活要緊不假,吃飯更要緊。這是三斜子的原話。若不是為了五臟廟,誰拚死奪力的乾活,還不如躺樹下看螞蟻上樹愜意呢。話是這個理,那麼豁達卻不是每個人都學得來,蠶老一時,麥老一晌,不抓緊時間都得朽頭,吃飯都是小事。三斜子卻反過來了,天下大事,說穿了全是個吃字,千古帝王事,民以食為天,滿漢全席吃不到,一口熱飯,一口辣酒再混不上,那還不如螞蟻小蟲呢,活個什麼意思。
三斜子緊飯,彆人家剛升起炊煙,他已撂了碗筷。二兩小酒下肚,三斜子又吃了一個煎餅喝了一碗瓜乾湯。酒足飯飽,三斜子哼著拉魂腔出了家門。三斜子好酒,酒量卻不大,一嘟嚕散酒喝半月。女人不喜歡三斜子喝酒,經常以愛護他身體的名義勸說他忌酒,三斜子回懟的卻是你是讓我死還是讓我忌酒。女人立馬住聲,這話當然沒有回的必要。女人不喜歡三斜子喝酒,卻每每看到酒嘟嚕沒了酒時,總要邁著小腳去集上換回些散酒,否則三斜子又得摔盤子砸碗,不讓她安生。
時至暮春,太陽暖和的像女人年輕時的手,撫摸得三斜子的眼老是要迷瞪。正所謂春困秋乏的時刻,三斜子撐到坑底,很快迷糊了過去。殊不知,他這一迷糊,再也沒有醒來。
大滿第二個到的土場。三斜子緊飯,喝完酒好迷糊一會,是以,大滿看了躺在坑底的三斜子沒有吱聲,也就勢歪倒在土堆上打迷糊。等都上工了,拿工具要乾活了,見三斜子沒動靜,大滿就拿坷垃頭扔他,結果還沒醒,大滿就喊,二大爺,你可彆睡死過去了,快起,乾活啦。三斜子還沒動靜,眾人你瞅我我瞅你,頓感不好。大滿推了三斜子一下,摸摸他的臉,熱的,再探鼻息,卻氣息全無。
雙棺地終於名副其實了,眾人心事落地的同時,無不羨慕三斜子,這世道,能無風無火的走,那就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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