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修謀不動聲色回到苗家的時候,適才熱鬨的場景已歸於平寂。苗姓的幾個本家正在收拾著一片狼藉的大門口。顧長水的臨時戲台在拔靈的時候已經拆卸,地上到處是廢棄的白紙和雜亂的柴火。按風俗,喇叭班子也和陰陽先生一樣,不回主家。講好的報酬也由老執替代主家支付。往常,老執經手的一應花銷皆由所收喪禮支付,可是出殯當日所收的禮金不足以支付喇叭班子的開銷,而昨日所收的禮金不翼而飛,德剛更是一時想不開見了閻王。
郭修謀不想操心那些煩心事,借口跟苗家是多年的老交,理應代替主家去經經眼,彆讓那幫舉重的糊弄主家。沒辦法,眾人公推老秀才去跟主家要,理由是老秀才和苗家一個老祖。老秀才沒法,隻好舍了老臉去找主家,沒想到苗褚氏毫不猶豫答應了,這令老秀才思謀了許久的失去了用場。
苗家前院的正屋,一幫老執硬著頭皮分散坐了。執事幾十年來,他們第一次如坐針毯。喪事基本完結,回靈飯之前的程序就是賬目的交接。如今,德剛不在了,臨時接替德剛的寶成苦著臉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兜擺放在了桌子上。老秀才咳嗽一聲,從懷裡掏出吊薄,展開,看了眾人一眼,把整個喪事所收禮金數目報了出來。去掉頭天晚上被盜的喪禮,寶成把經手的禮金數過一邊,確認無誤後,推到苗褚氏跟前。
苗褚氏看看禮金,掃了眾人一眼,站起來施了一禮,老少爺們辛苦了,這麼冷的天,多謝大家幫忙,肇慶才能入土為安,多謝了。眾人慌忙起身還禮,有的甚至還帶倒了凳子。苗褚氏的話很令一幫老執汗顏,有的甚至暗暗叫苦不迭,看苗褚氏的反應,似乎不妙。沒見到她看到所剩禮金的不屑?也是,擱誰身上都不敢不當回事,畢竟一百多塊大洋呢。有人算過,照時下的地價,能買五畝上好的水澆地。就在眾人惴惴不安,胡亂揣測著苗褚氏的心思時,苗褚氏的話卻令他們大吃一驚。
大夥說說看,德剛哥這事咋辦?
終於揭蓋了,躲是躲不過的,有人為自己的小心思臉紅,期望苗褚氏不提德剛,那簡直是癡心妄想。一百多塊大洋,山南還沒有哪個財主大方的敢眼皮不眨,遑論苗褚氏一個女人家了。眾人都不言語,低著頭,也不好意思看苗褚氏。也是,保長郭修謀不說話,誰開口那不是找挨黴?
郭修謀臉上皺得幾乎能擰下苦水。說實話,到目前他也沒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苗褚氏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當老執這麼多年,郭修謀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敗感。他甚至有些後悔,不該當著魏三的麵透露苗家收了一百塊大洋的消息。一邊是主家的一百多快大洋,一邊是硬挺挺地躺在屋地上的德剛,哪一個都不是小事,哪一個都不是在座的任何一個老執所能解決的。郭修謀隻好沉默。
我能說說不?年幼的永昶問。
苗褚氏看看永昶,母性的愛憐在她心頭湧動,不到兩天時間,這個在她心中還未成人的兒子,表現得出乎她的意料。縱觀從進家門的那一刻,一直到前不久的出殯,永昶表現的怎麼都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永昶的老成讓她悲傷的同時有了一種隱隱的希望,未來不再晦暗不明。
征得母親同意後,永昶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話音甫落,一屋子的人被驚呆了,當然也包括苗褚氏。永昶的意思很簡單,人命關天,生死為大,德剛大爺是為苗家所死,理所當然由苗家負責他的後事,至於被盜的大洋,苗家隻能自認倒黴。
苗褚氏竟然笑了,這個小永昶,實在對她的心思。其實,早上大滿告知她德剛的事情後,她就琢磨著怎麼處理這件事了。處理好了,苗家的名聲會更上一層樓,處理不好,苗家辛苦積攢的好名聲將會毀於一旦。一百塊大洋再值錢,總歸不如一條人命值錢。苗家沒有理由,也不能再讓德剛家賠錢,相反,更應該幫助德剛家度過難關。
苗褚氏做主,被盜的喪禮就當沒收過,餘下的喪禮留作德剛的喪事用。一幫老執也無須德剛家跪請,直接去德剛家幫著執事。當然,這一切還得德剛的女人同意。
苗褚氏說完,不顧驚呆的重老執,把桌上的禮金推了一下,讓永昶去德剛家,並讓永昶代她問候一下德剛家的,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說。最後讓永昶快去快回,待會要去圓墳。末了又對起身欲走的郭修謀道,德剛家的事煩請郭大哥費費心,晚上到這吃回靈席。
看到那麼多人,德剛的女人愣了一下,待看到人群後邊的永昶時,立馬嚎啕起來。我不活啦,你叫我一個人怎麼活呀,你個狠心的德剛呀。適才還好好的德剛女人,冷不丁來這一出,眾人頓時束手無策。相比一般村民,一幫老執自詡都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屑去拉坐在地上撒潑的德剛女人。
郭修謀看著德剛女人唱戲一般的腔調,內心滿是鄙夷,這個不起眼的乾瘦女人,素常安安靜靜地,沒想到關鍵時刻也能撒潑,倒是小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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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昶沒有應付潑婦的經驗,拿眼直看郭修謀,意思你勸勸她吧。郭修謀會意,嗬斥了一聲,彆哭了,還沒找你算賬呢,起來說話。
德剛女人愣了一下,隨即住了聲,尷尬地爬起來,站到一邊去了。
郭修謀把苗家的意思說了,德剛的女人哪有不同意之理,這樣的結果是她怎麼想都想不到的。她跪下,梆梆幫衝著永昶磕了三個響頭。慌得永昶趕緊伸手去扶,弄了個大紅臉。
苗家的義舉很快傳開了,整個山南傳頌著苗家的仁義和闊綽。一百多塊大洋,在窮苦人家那就是不敢想象的數目,甭說擁有了,有的甚至連見都沒見過。日後,苗家的義舉傳到縣裡,縣長劉鵬舉聽說了,也是連連誇讚,女中豪傑。
一百多塊大洋,的確不是小數字,苗褚氏也犯疼,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畢竟為此德剛送了一條命。再說,假如德剛的女人一分錢拿不出,再倒打一耙,讓她賠人,她不也是沒招,畢竟德剛是為她家幫忙死的,怎麼都脫不了乾係。村裡的那種潑婦她見得多了,潑起來敢脫光腚滿村子罵。雖然德剛女人不是那樣的人,可備不住被人教唆慫恿來家裡鬨,那樣就不好看了,思來想去,苗褚氏決定就此罷休,不再追討德剛丟失的喪禮,餘下的禮金也一並送給德剛家,處理後事用。
雪後的原野一片寂靜,幾隻麻雀蹦蹦跳跳在溝沿上覓食。平展的土地上,苗肇慶的新墳突兀地躺在凜冽的寒風中。新墳四周,淩亂地擺放著幾個紙花圈,虛假的紙花在風中發出簌簌的聲響。
舉重的早已離去,都聚在了窯屋裡暖和,擎等著晚上苗家那頓回靈飯。在憨柱爺倆的經管下,一幫舉重的甚是板正地埋葬了苗肇慶,不像以往因為主家的苛刻從而心懷埋怨,浮皮潦草地予以掩埋,或是使一些道聽途說的歪招,以泄心頭的怨氣。
苗褚氏娘倆,一前一後走在積雪未融的原野。永昶挎著箢子,裡麵放著圓墳的一應物品。冷風從後背吹來,雪野裡,夕陽像個蛋黃急速下墜。娘倆沉默無聲,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堆積在他們母子的心中,天地之大,人世間的血親,隻有他們母子倆了。
苗褚氏拿出箢子裡的祭品,一一擺放好。讓永昶點著鉸好的紙錢,對著新墳默念了幾句。永昶往墳頂培了幾掀土後,蹲在了母親旁邊。火紙燃起的火苗在風中亂竄,永昶不得不極力避免燒著母親。苗褚氏隨手拿起一根秫秸,挑弄著疊在一起的火紙,讓其充分燃燒。此刻,她的心情說不出的空虛,又有一種如釋重負後的疲憊。短短的幾天,見證了男人的生死,個中的滋味隻有自己知曉。她無人可訴,無話可說。好在一起成為過去。她抬頭看看天,頂頭的天空碧藍碧藍,西天裡,幾縷細長的彩雲纏繞著慢慢下落的太陽,構成一幅絢爛的冬日奇景。
火紙燃儘,苗褚氏讓永昶拂去灰燼,適才火紙燃燒後的地上,隱約散布著幾道彎曲的印痕。苗褚氏讓永昶看看是什麼字。永昶不解地看了母親一眼,仔細看那象形的文字。說實話,看了一會永昶也沒看出像什麼字,倒不如說像幾條小爬蟲更為妥當。他搖搖頭,告訴母親,沒看出來。苗褚氏不急不惱,說再看看,像不像好。永昶有些好笑,反正他沒看出像哪個好字,為了不拂母親的興致,他故作驚喜地說,可彆說,還真的有點像呢。可不是,你看看,母親看兒子附和她,點著地說,這邊像不像女,那邊像不像好。母親的語氣頗為興奮,和先前的悲傷判若兩人,,雖然覺得母親的想法有些牽強,永昶不由得細細看去,此時用心再看,倒有幾分相像了。
好,好。苗褚氏拍拍手站起來,看神色倒不像剛剛失去了親人。永昶不明白母親所說的好是什麼意思,但他從心裡希望母親從悲痛中走出。幾個月不見,和夏日時候相比,母親明顯老了許多,要知道,她才剛剛四十。
走吧,家裡還一心事呢。苗褚氏說。
夕陽下,瑟瑟的寒風裡,苗褚氏娘倆的影子被拉了老長老長。
德剛家的事簡單,依著德剛女人的意思弄一個匣子埋了完了,當然這其中有置氣的成分。此刻,德剛女人最初的悲傷已被濃烈的氣憤所替代。她無法理解,更無法原諒那個撒手而去的男人。一個活蹦亂跳的大男人,一句話不說,直接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怎麼說都不是一件男子漢行為。村裡人的議論更讓德剛女人難受,德剛哪是解脫啊,簡直是把她扔在了人世間受顛簸,一個女人家,哪有那麼容易的,遭受彆人的質疑和白眼不說,光是那幾畝地都夠女人拾掇的。
事情以一種眾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重老執一邊感慨苗家的仁義,一邊欽佩德剛的決絕。不動聲色地一根繩子吊死自己,也不是任誰都能作為的。麵對德剛,眾人有了不一樣的感觸和心境,更多的卻是不解,究竟是什麼人偷了苗家的喪禮,而且為此連累耿直的德剛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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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剛的家境畢竟相差苗家甚遠,同是喪事,德剛隻享了一副薄皮棺材。至於喇叭號子更是無從談起你。請人看過日子,卻是五日後出殯。眾人吃驚於時日的漫長,卻也毫無怨言。德剛的女人似乎認了命,不再哭顯的,出來進去倒和常人無異。有人說她心寬,她回道,我不心寬我跟著他死?我才不難過呢,不吱聲就撂下我享福去了,我難過,我難過個屁。話說的這樣絕情,可鄰居四海半夜裡還是被德剛女人的哭聲吵醒。
幾個老執操持著把德剛抬進了棺材安放,又在門上一左一右糊了兩塊白紙,告知這家死了人。之後,幾個老執就散了。他們不願麵對德剛女人的眼神,那眼神像抓鉤子,剜人,讓他們感覺欠了她什麼似的。按理,誰也不欠誰的,都是給彆人做事,門檻一樣高,德剛的死和他們毫無關係。不走更待何時,犯不上看她的臉色,又不吃她的喝她的。郭修謀帶頭一走,剩下的幾個借口五花八門,也都各自散了。
按照德剛養女的意思,爹活了一輩子,好歹得辦幾桌,風風光光把他送走,辦喪事的錢她來出。可德剛女人不這麼想,她覺得那純粹是活人眼目,誰不知道德剛是上吊死的,還風光,不夠丟人的呢。其實,養女的心思德剛女人門清,無非就是想借機把以前拉下的來往收回來,否則以往拉下的來往都打了水漂。當然,女兒的想法沒錯,可德剛女人就是不想操辦,累人不說,主要的是怕落閒話,畢竟德剛死得不是那麼光彩。為此,娘倆懟了幾句,氣得女兒沒吃飯,撅撅回了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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