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逼仄的屋子,憑空多了一個人,連個下腳的空都沒有,再說,苗褚氏也不喜歡屋裡的氣味,那是一股什麼味道她說不清,酸腐味混合的鹹菜味,隱隱還有一股臭味,苗褚氏屏住呼吸,決定快說快走,就示意三大腳到外邊說,帶頭出了屋子。
三大腳愣了一下,似乎感覺出什麼,表情瞬間嚴肅起來。苗褚氏知道三大腳明白了,就不再拐彎抹角,直接把一兜雞蛋放到三大腳手上,把女方六個指頭,自家不想願意一事說了。三大腳聽了哈哈一笑,眉頭也舒展開了,我以為有什麼事呢,你要不說那閨女六個手指頭,我還真不知道呢,你說誰在意這個呀,說完又覺得不妥,解釋說,這個也是二倒彎的媒,成不成都沒事,你看,回回,回回,你不拿這就拿那,我可不好意思了。苗褚氏莞爾一笑,沒什麼值錢東西,你不嫌棄就好。三大腳客氣道,你看你大小姐說的,歡喜還來不及呢,哪有嫌棄的份,不怕你笑話,你給這麼多東西,我還真沒撈著吃,你看看,一屋子的狼豺虎豹,慢慢點就弄不夠吃的。
三大腳四個兒子,兩年一個挨著茬,牛犢子一般能吃,也真的難為三大腳了。以前一直聽說三大腳比較貪心,撒土不漏,日子過得像鐵桶,如今親眼所見,苗褚氏理解了三大腳的難處,家裡四個吃煎餅就像摸老遲一樣的餓死鬼,手稍微一鬆,一家人就吃不飽穿不暖,不精打細算,指定年頭撐不到年尾。
糧食夠不夠吃?苗褚氏問,隨即心裡打定主意,家裡老舊的窯貨送幾套給三大腳,好歹可以換些糧食搭補。
托大小姐的福,湊合夠吃,有芋頭搭補著,餓不死。
苗褚氏知道三大腳說的實話,這年頭,除了有限的幾戶人家,尋常百姓,餓不死就算燒了高香,何談吃好穿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吃好穿好不長壽,長壽的又挨餓受凍,到底哪個劃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假如能互換,也有人後悔當初的選擇。苗褚氏想不明白,世道怎麼會是這個樣子,自家吃穿不愁,按理比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家幸運許多,可是,細細尋思下來,似乎根本不是那回事情,自家的煩惱似乎一點不比人口多的人家少,相反還多出許多。這點,苗褚氏到死也沒能明白,其實,這個問題,不光苗褚氏,苗家莊許許多多的人也弄不明白,這當中,尤其是郭修謀。
苗褚氏大張旗鼓給兒子說親的消息傳開後,郭修謀呷了一口茶,不動聲色地笑了好一會,前些時日的那次劫難,顯然對苗家的打擊算不上傷筋動骨。本以為損失了一年的收成和所有的牲口,會讓苗家至少在氣勢上一蹶不振,未曾想,苗家根本不在乎,或者說在乎了,也是無關痛癢,沒有割肉般疼痛,這點,頗令郭修謀牙根發癢又頗感無奈,由此得出一個結論,苗家的家業遠不是自己想象或者村人傳說的那樣淺薄。郭修謀對苗褚氏蔑視的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這個所謂的女人行事風格遠不是一般男人的所能比肩,至少,在他男人苗肇慶有病前後及至去世前後的表現來看,這個女人非一般的行事風格和執著,放眼整個黃方山套,也是不多見的。
女人不明白郭修謀在暗影裡笑啥,雖然納悶,也不敢多問,小心翼翼給續了茶之後,端出笸籃筐子,一針一線縫補起來。對於女人這一點,郭修謀說不出二話來,勤勉的女人縱有萬般不是,在她乾活的時候誰也不會忍心責罵。女人雖然有時候碎嘴子,多數時候還是沒有超出郭修謀能夠容忍的界限,這也是郭修謀值得寬慰的地方,女人麼,哪能沒有缺點呢,總不能稍微一不滿意就一紙休書把女人休了吧。
昏暗的燈影裡,郭修謀發現女人竟然也老了許多,至少,她燈影裡的麵皮不像年輕時那般光亮。當初,對於父母做主給自己尋下的媳婦,郭修謀未曾有半點的不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孬都是自己的媳婦。
女人嫁過來,倒也沒令郭修謀失望,至少在長相上,女人還算入眼,就是在苗家莊,也是不遜於大多數女人。事後證明,女人的表現也是不輸尋常人家的女兒,洗衣做飯,待人處事,都中規中矩,讓人說不出二字,女人的勤快更是惹來一陣誇讚。
對於女人這點,郭修謀無論如何說不是半個不子,甭管女人長舌與否,至少在持家方麵,不輸一般女人。這就夠了,一個莊戶人,還想什麼,想多了都是大逆不道。醜妻薄地破棉襖,父親活著時經常當著他和孩子的麵講一些老掉牙的故事,說是故事,言傳身教皆在內裡,無非是一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的倫理,郭修謀也一直秉承著這個傳統,可是,從內心裡,郭修謀又是鄙視那些所謂的傳統,因為,好多看似頗有道理的事體,已經嚴重不符合當下的日常。
我看肇慶家的想兒媳婦想迷了,出什麼幺蛾子,說誰給她說個兒子就給誰一頭牲口,嘖嘖,真大方。女人邊紉針邊說,燈光昏暗,她紉了好一會才紉進去,隨即嘟囔著眼花了,紉個針費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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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修謀沒有接女人的話頭,他知道,一旦接起來就會沒完,她能從苗家扯到自家,能從眼花扯到老母豬下崽,萬全之計,就是不理。多年的居家經驗告訴他,不想生氣的唯一辦法就是裝聾作啞,跟女人治氣,犯不上,什麼好處沒有,還氣的難受,何必呢。
女人的話不予回應,但這不耽誤他的思維沒放在那上麵。是不是老戲看多了,時興起過去懸賞招親的那一套來了。說實話,對於苗褚氏的許多做派郭修謀甚是欣賞,畢竟,偌大的苗家莊,女人能有苗褚氏這個魄力的絕無僅有。可是,對於苗褚氏懸賞一事,郭修謀覺得有些兒戲了,姻緣一事,哪是一頭毛驢或者一頭大牲口就能決定的,還不是看風脈,看祖上的蔭庇,看個人的造化,當然,花錢買個女人很是簡單,幾塊大洋的事,但過日子人家,總還是希望明媒正娶,那樣,至少在相親麵前能抬起頭來,哪像苗褚氏,亂拾頭。
這娘們。郭修謀再次呷口茶,她以為拾籃子就是菜呢。
對於母親的行為,永昶頗為無奈,這個懸賞的招數,在永昶看來俗氣又老套,難道自己竟然這麼不堪,還要憑一頭驢或者一頭牛來換回個女人,永昶覺得不至於此。為了自己的名聲和自家聲譽,永昶決定勸阻母親終止在他看來不切實際的行為。誰知苗褚氏對於兒子的勸阻不以為意,笑眯眯地說,你小,你不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彆說一頭毛驢,就是一頭牤牛我都舍得,你不急,我可急了。對於母親的一套說辭,永昶無法辯駁,可也無法讚同,又是表態又是自我鼓勵,說,你等著吧,我早晚給你找個兒媳婦回來,省的你整天托這個求那個的。
苗褚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震驚於兒子的一番言論,她沒有為兒子隱藏的指責生氣,而是讚許地點點頭,說那感情好,問題是你什麼時候能夠給我領來個兒媳婦,可不能等我老得走不動了,我可不想等那麼久,我還想趁著年輕抱大孫子呢。
永昶撓撓頭,這個問題委實難以回答,什麼時候,隻有天知道。
永昶沉浸在即將當教員的興奮中,根本不知道母親退親一事。當教員不是永昶最初的理想,沒有更好的工作,退而求其次,教員也是個不錯的職業,總比窩在苗家莊做個土財主要強。剛上小學的時候,永昶的理想是當個兵士,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從官道上駛過。自此後,當兵的念頭在永昶的心頭駐紮了好幾年,並在若乾個夢裡,溫習了那種威風凜凜,可是令他沮喪的是,他會經常騎著高頭大馬找地方撒尿,好不容易找個沒人的地方掏出雞雞尿了,誰知道一泡尿還未尿完,屁股下一陣溫熱,迷糊中才知道尿在了床上,所謂騎著高頭大馬的感覺其實是個普通的夢。
永昶想當兵士的念頭截止在十歲那年一個深秋的傍晚。他跟著母親走姥娘家,站在運河邊,及至年長,永昶的理想變了又變,高中畢業,永昶才發現當初的理想甚是可笑,時逢亂世,理想就像個金元寶那麼稀罕了。
二十三小年,祭過灶王爺,苗褚氏開始招呼憨柱一家人入座。按照往年規矩,東家辭謝長工,順帶著把一年的工錢結清。今年相比往年又多了一項,大滿的工錢。按照當初的約定,大滿代替東家經管窯廠不算工錢,可苗褚氏覺得不合適,哪有白手拿魚的道理,決定按照當初許諾的,四六分成,大滿四,自家六。
酒席是苗褚氏和憨柱女人共同操辦的,六大碗。大滿的女人生了個兒子,抽不出空幫助,來回傳菜的活落到永昶身上。起初大滿爭著要乾,被苗褚氏婉言謝絕,並交代永昶,這是規矩,大滿為兄,他為弟,理當如此。
男東家苗肇慶在世的時候,憨柱和東家一邊一個坐著抽煙閒聊,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畢竟一年大部分時間裡,隻有在這個時刻和東家平起平坐而不覺得逾規。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男東家不在了,憨柱再一個人大馬金刀坐在上首就不合適了。是以,他拉了個矮凳,坐在離火盆一步的距離,看似烤火,其實心裡卻算計著過年的開銷,他打算,去掉必要的開銷,餘下的錢要還大滿當初被綁票欠下的錢款了。
苗褚氏讓三個男人先喝著,否則菜涼了,可憨柱堅持著等菜上齊才一起入座。最後一個菜上桌,苗褚氏不容置辯地把憨柱兩口子安排在了上首,自己則坐在了東首的位置。憨柱再三謙讓,也沒能令東家改變主意。永昶也跟著幫腔,大爺,你就彆讓了,坐哪不是吃飯,俺娘讓你坐那你就坐那,坐好了咱好喝酒。憨柱無奈,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說你看我乾嘛,讓你坐你就坐唄,說完,拍拍椅子,我就坐這,今天就當一回大客,嘗嘗什麼滋味。話音一落,幾個人都笑了。
永昶挨個把酒倒滿,看看母親,示意可以開始。苗褚氏掃視了一圈,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往年,男東家敬酒從未站起來過,說那樣外氣,讓人不自在,如今女東家一起,慌得憨柱一家也跟著站起來。苗褚氏知道自己站起來純屬多餘,遠不如坐著說話讓憨柱一家安心,就勸說著,一起坐了下來。
忙了一年了,難得像今天這樣吃一次飯,這杯酒,我敬恁一家人。說完,苗褚氏一飲而儘,那份豪爽令憨柱目瞪目呆,那一口,可是八錢,接近一兩呐。東家如此豪爽,夥計斷沒有不豪爽的道理,憨柱爺倆也一仰頭悶了,憨柱的女人隻是沾了沾,隨即就放下了。苗褚氏知道她不能喝酒,也就沒再勸說,隻讓永昶把乾掉的倒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苗褚氏從裡屋拿出賬本和一包銀錢,讓憨柱的女人算賬,並說,趁著還沒醉,把今年的事了了再喝,他大娘,你核核,看我算得對不對,不對的話你再算,好賬算不折。
按照講定的工錢,一年下來,憨柱應得十塊大洋,苗褚氏念其操心出力甚多,主動提出加了兩塊大洋,又指指門後頭兩個口袋,讓大滿飯後順帶著拎回去。憨柱問那是什麼,苗褚氏說就一袋子花生,一袋子綠豆。
賬算完了,大洋也擺在了桌上,憨柱卻沒伸手去拿,他擤了一把鼻子,抹到了鞋底上,為此惹來女人一頓數落。憨柱訕訕笑著,習慣了,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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